壹:生存


    (也許‘生存’才是個更實際的字眼,‘生活’兩個字則太明媚了,讓我們無端地對它寄予厚望。——小招手記)


    1、卷宗


    “也許,你可以先從錢上著手。”


    莫師爺的眼中顯出一份洞透的滄桑。


    他的唇角向兩邊微微下掛,像驚堂木上雕著的木扭,斜披下來,毫無悲憫的愁苦。


    “畢竟,錢是可以用來了解這世上大多事情由的工具。”


    莫師爺是刑部的人。再沒有比他長得更一臉“刑部”的了。


    他麵前放著一碟花生米,那碟花生米一共十三粒。沒有人知道:那是案件的證物,他的吃食,還是他用來自衛的武器?


    小招現在就坐在莫師爺對麵。


    他的態度很沉靜。


    ——他的履曆很好,出身名門,藝成於大閭世家,一手“長跽劍法”實已有七成火候。


    莫師爺是他的舅舅。曆任刑部孔目,經管卷宗。所以小招想查這個案子,首先找到了他。


    “殺手‘樓’其實不是一座樓。正確的表述應該是:一個殺手,他姓樓。”


    莫師爺慢條斯理地說。


    “他死了,據說死因不明。我們這裏關於他的卷宗,確切可靠的隻有一個字,那就是他的名字:樓。”


    莫師爺揚起了手中的一張紙。


    “可不那麽確切的卻還有六百五十七頁。那都是一些極成功的刺殺案例。如果有一天,可以把它整理成一本書的話,完全可以當做殺手的經典教課書。”


    “他的年紀應該在二十三到二十七歲之間,沒有關聯人,除了一個叫阿家公的老頭子。他住處不明,兵器不明……或許用一把象牙柄的小刀子……婚否不明。”


    “他殺人殺得太幹淨了,以致於讓人都喪失了追查下去的興趣。”


    莫師爺的眼睛很洞澈地看著小招。


    他明白這個外甥為什麽會對樓這麽感興趣。


    小招卻盯著他手底厚厚的卷宗。


    這樣的卷宗,刑部有、戶部有、兵部也有。


    很多人——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是為著這套卷宗而活著。


    小招忽然想起很小時第一次到舅舅的卷房裏來的情景:那時,他七歲,好大好大的一間庫房,七間開闊,五間縱深,伐自深山的紫檀木柱子,厚重的黴味兒,到處都是這樣的、新的舊的、發黃的、慘白的卷宗。蠹蟲在裏麵蜷著肥糯的身子,吃與泄都在那裏,空氣裏灰塵中飄著不知什麽樣的味道。那感覺就像一個人沉入了一條暗濁的曆史之河,想要唿吸,卻隻能這樣唿吸……小招忽然又湧起了當年的那種感覺,那就是:想嘔。


    那裏麵有些什麽?……兇殺的血跡、激情的體液和腐爛的屍鏽?它們就這麽被壓扁成文字瑟縮地藏在那些繁文縟節的案宗裏?


    他忽然很想變成一個樓一樣沒有卷宗的人。


    就如那張空白的白紙上,隻有一個切實的字:“樓”!


    “他死後這幾天,整個城裏平靜如恆。”


    莫師爺用手晃了晃那張紙,接著提筆在“樓”字上畫了一個朱紅的勾。


    這是了結。


    也是終卷。


    小招不由避開眼。


    他的眼睛掠過那年深日久的簷柱向門外望去。


    門外,鍋盔一樣的天密合得更緊了。那天像一個色澤渾濁的鍋,而人間、這整個人間,不過是那抹也抹不幹淨的油膩膩的鍋台。鍋台上,熬板油的鍋子裏煙火蒸騰,泛著刺激的,說不清好聞還是腥膩的氣息……而這刑部裏,集結的則是炸枯了的渣子。


    小招忽然很深切地想起舅舅當年說過的一句話:“我們這裏,是吃最後一口的人。”


    就在這時,“咚咚咚咚”,有什麽聲音,忽然全無預兆地擂響了。


    那是什麽?


    小招與莫師爺驚疑對望。


    ——鍋盔一樣的天上,空氣都被震得顫了一顫,一點灰塵從簷間老瓦上被震了下來。


    那聲音魯莽而執著,像是山野鄉間,粗糙糙的土路上,忽然來了個抱著塊石頭砸仇家飯鍋的女人!


    窮鄉僻壤間,那樣的一種震動才是真正的狂撼!


    “鼓!”


    小招與莫師爺接下來的反應才是這一個字:鼓。


    ——居然有人在刑部門口敲起了那麵從來都沒有人敲過的鳴冤之鼓?


    那來的、該是怎樣的一個傻子!


    2、鼓


    鼓上的鼓皮在顫。


    所以人們的耳膜也在顫。


    而擂鼓人的衣服都在顫。


    那衣服顫動得色彩一片繚亂。像髒拉巴嘰的天上,若有若無的擠出了幾點不成雨意的雨,卻把雷打得震天價響,彩虹娘娘倉忙忙沒化好妝,全無準備地就祭出了一團還沒打理好的色彩,千橙萬紫的蹂躪在一起。


    ——那擊鼓的女人一頭油發,浮著粉的臉上是浮著腫的眼,一身衣服像染坊裏的廢水裏剛浸出來的。


    可就是她在那裏沒命介敲著。


    整個刑部如臨大敵。


    ——擊鼓就必須升堂。


    ——沒人記得住太久遠的事,但眼前這場麵,起碼三十年內沒有經過。


    所以這女人鬧得大家心慌。刑部主官的夫人忙得崴了腳,為去找她官人的袍帶冠帽;一應小吏打翻了墨水汁,急亂間卻找不著升堂的門匙;而執事的人卻為那從灰堆裏翻出的儀仗發愁,看怎麽才好用手握著遮蓋盡那脫漆好幾處的儀仗……


    所以一時竟沒有人有空兒去照應那女人,由著那女人沒命介地敲著,鼓噪得地動山搖般的響。


    大門終於一層層地拉開。


    裏外三進,一水兒青森得令人肝兒顫的石板鋪地。


    三重大門一條直線地正對著那麵擂得海響的鼓。


    鼓下的女人被奔跑而出的兩個公人挾持而進。


    大廳兩側的公人一齊鼓著腮幫子喊了起來:


    “威——武——”


    沒一個人是有好氣的,這眾多的沒好氣兒就湊就了堂威。


    廳上驚堂木一拍,兩個公人一撒手,那女人就被擲跪在了大堂前的硬磚地上。


    四麵的堂威掩住了她膝蓋碰地的一響。


    “為何鳴冤?”


    堂上主官喝問。


    那聲音直透重門,撫平了剛才還在震顫的鼓皮。


    那聲音就是法律。


    法律是寫在人皮上的。


    那麵鼓,據說就是“貪官”的皮蒙就的。


    那女人抬起眼。


    “為了樓。”


    “他被人殺了。”


    “我要找你們去緝兇。”


    刑部大堂很幹淨,森然廓落。有些柱子的表層剝落下些表皮來,可裏麵露出更深的黑。


    ——他們無法把整個世界打掃得幹淨,但起碼,可以把刑部打掃得看上去還幹淨。整個世界的大餐正吃得風起雲湧,杯盤狼藉,但這裏是吃“最後一口”的所在,自有種玉碎宮傾後最後一麵青石板的幹淨與了然。


    “哪個樓?”


    主官茫然。


    堂下也一片闃寂。


    可主官雖不知道,堂上的每個人其實都知道她說的是哪個“樓”。


    那不是臨江的“好登樓”,也不是“金風細雨樓”,更不是“樊樓”,也不是什麽“白礬樓”、“忻樂樓”、“遇仙樓”、“鐵屑樓”、“看牛樓”、“清風樓”……


    那隻是一座違章的“樓”。


    那樣的樓,在這樣的地方,一直處於“不可說,不可說”的境地。


    但這樣的升堂,必需了事。


    它要了的還不隻是今日之事,而且要了結以後再無人敢如此逼迫刑部升堂這樣的事。


    主官身邊的孔目忽然笑了。


    他側著身子有些卑微地稟道:“是殺手‘樓’。”


    那孔目身段當真了得,僅僅是這微微一側,向內的半麵就側出卑微來,向外的半麵卻崖岸起倨傲的偉然。


    隻見他微笑了笑:“她說的是殺手‘樓’。”


    說著他迴身衝下喝道:“一個殺手被殺,也能來告嗎?”


    這一喝極為有力。他本擅長“了結”的本事,最好的了結無過於把一場嚴肅轉化為一場訕笑。


    他盯著那個女人。


    “就比如你。像你這樣的,要是被強xx了,也值得來告嗎?”


    說完他轉迴身,對主官笑稟道:“這女人是個瘋子。”


    “她不過是城中的一個妓女,不知怎麽瘋了,居然也敢來亂敲亂告。”


    主官微微一笑,堂下人等臉上也泛起了笑。


    主官忍俊不禁,那堂下刑吏們為那得趣的比喻馬上暴出了一場哄堂大笑。


    不等主官開口,那孔目就一揮手,代主分憂、且極其優雅地吩咐了一句:“哄出去。”


    那女人就被架著哄了出去,可她最後還嘶聲大喊著:“既然蛀蟲都可以叫著被腐蝕了,貪官都可以來告被偷盜,我為什麽不能……”


    沒有下文。


    這地界不是可以容她說完下文的地界。


    3、板栗


    小招在街上追逐著那個女人。


    他不能放過這條線索。


    他在疾追中喊叫出他想問的問題。


    可那女人已轉過街拐角。那邊街上的人太多了,他隻遙遙聽到那女人仿佛說了一句:“你有沒有聞過板栗花開的味道……”


    ……


    現在小招就躺在板栗花開的地方。


    小招可算吃了一輩子的栗子,可他很少出城,如這城裏大多的年輕人一樣。就算偶爾想出來,走到城鄉結合部的地方就已倒盡胃口向內迴轉了。


    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栗子生長的地方,也頭一次看到板栗花開。


    他想起那女人似有似無的一句話:“他就出生在板栗花開的地方……”


    他躺在一坡低矮的板栗樹下。板栗樹一點也不漂亮,它本不是為了漂亮而生的。它隻為了結子,累累垂垂的結子,被迫累累垂垂地結子。


    小招心裏卻覺出一點安然來。


    ——這還是他頭一次了解到跟“樓”確切相關的一點信息。


    可他剛一到坡上時幾乎被那板栗花的氣味兒熏翻了一個跟頭。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板栗花的香氣會是這樣一種味道。那是一種讓人聞起來就鬧心,說不出古怪做惡的氣味。似曾相識,卻又如此荒誕到極處。


    ……那似、一大蓬精液的氣味。帶著濃濁的體味,讓小招幾乎無法忍受。


    這時,他躺在草地上看著那累垂的,不太幹淨的白花,靜靜的想,這就是樓出生的地方?


    結得出那麽厚實栗子的樹原來這樣低矮,它長的土地又這樣貧瘠。它的花是這樣的味道,結出的果子原來一開始是“栗包”,那青色的、長滿了密匝匝硬刺的一個怪物,剝開它才是棕色光滑的栗。


    他靜靜地想著:而你想做一顆什麽樣的“栗”?——一顆拒絕開花的樹?或放著如此荒誕香氣的花?長滿刺的青澀的栗包?還是披著棕色的袍、僅僅有一點水份、就脆出生澀淺甜的栗實?還是把它風幹成一個癟殼、幹裂的皮包裹著一團抽巴的肉、那所謂的風幹栗子?又或者街邊老太太賣的糖炒的甜糯?


    想起糖炒栗子,小招唇邊不由掛起了一個笑,真是諷諭啊!那麽一大鍋堅硬硬的鐵砂裏掙紮出來,那麽樣的“天地為爐,造化為工”式的鐵鏟下無情的翻攪,那樣硬炭猛火的催逼,卻還能硬生生在上麵裹上糖漿,最後暴開一個金黃燦爛的笑……這樣的栗子,才所謂人間極品吧?


    這樣的人他都見過,可更可怕更可悲的命運怕是剝去了所有的裏皮外皮,跟一隻老母雞煨在一起,肥膩地在湯裏酥爛起來,最後酥爛成滋補……


    小招突然打了個寒噤。


    這想象讓他如此害怕。


    他忽然想起了他讀過的深印在他腦海裏的一句話:


    我家我後園有兩顆樹,


    一顆是棗樹,


    另一顆還是棗樹。


    這是他一直深愛的句子。


    他覺得,那句子簡直就是“男人的律法”。


    可如果,生來,就讓你做一棵板栗呢?


    4、帳本兒


    ——殺莫過竽的價錢,


    ——原來隻有三文。


    那張薄薄的帳頁上是這麽寫的。


    為拿到這張帳頁,小招可謂耗上了不小的力氣。


    從前天早上起,他就在阿家巷與阿家公對峙。


    在阿家巷深處,有個小小的鹵肉攤。阿家公對外的身份就是賣鹵肉的。


    樓死後,他鹵肉的生意還照常在做。隻是他的菜越來越鹹——怎麽會不鹹?因為他時刻地在想忘記樓。他想忘記的是:他是他生命裏的鹽。啊!沒錯,他是這人群裏的鹽!


    這可場生活中最後的那一點鹹味也沒有了。這小巷,這城市,這場人生,這個軀殼,簡直就像是一個髒髒的鍋裏、沒有鹽卻強迫人要吞下去的寡淡白膩的肥肉煮白菜。


    小招就站在小巷過道的另一端,距阿家公不足一丈。


    他就這麽一直盯著阿家公的鹵肉攤。


    他的手就在懷裏,懷裏是他的短劍。


    他的劍法取名“長跽”。


    ——這老頭兒不好對付。他從第一眼起就明白這老頭兒不好對付。


    所以他不說話。


    ——他會知道自己是誰,他相信,這個城市中,起碼有一半的人這老頭兒會認識;另一半的人,這老頭兒看過一眼就會知道他們的出處、想法以及目的。


    ——那是個髒肥的身體,幾十年人生的垢漬累積在他的身上,那是洗不盡搓不掉的汙漬。小招看著他長著老年斑的臉上,看著他髒汙的指甲與趿著的稀軟的鞋,看著他皮摺間翻露出來的黑垢,要看出他那些肥肉裏掩藏的秘密來。


    ……樓怎麽會認識這樣一個城市裏才有的怪物?


    在他……出生於那樣的板栗花開處之後。


    他們這麽對峙,已足有三天。


    三天後,阿家公終於繃不住了。


    他突然叫了一聲:“紅豬手要不要!”


    他沒有看向小招。


    可巷子裏沒有一個人,小招知道那是招唿向自己的。


    他緩步向前。


    “多少錢?”


    阿家公伸出了一隻手。五個手指,指上還戴了個足金鑲翠的大戒指。


    滿巴掌——小招皺皺眉,掏出五文,阿家公搖頭,掏出五兩,阿家公搖頭,小招一咬牙,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阿家公還是搖頭。


    小招就怒了,他剛要發作,阿家公卻飛快的把那紅豬手用一張紙包了起來。


    那張紙是一張很廉價的草屑紙,可上麵有著瘦硬得不識規矩的字。


    油登時透紙而出。那字跡在油透了的紙上有一點枝柯縱橫、瘦硬欲出的架式。


    小招忽然吸了一口氣:“五根條子?”


    阿家公終於點頭。


    小招一咬牙:“好,可我現在沒帶。”


    “我信你。”


    阿家公把那隻包著紙的紅豬手遞了過來。


    小招接過就走。一邊走,一邊咬著那鹹得齁人的紅豬手。他藥一樣的吞下去,吞了好久後才展開了那張紙。


    那張紙原來是張帳頁。


    那帳本上的數目合在一起,好象也不到三兩七錢銀子。


    ——東門外的楊正槐。


    小招找到他時,看到的是一個一臉老實的估衣匠人。


    小招微微眯起了眼。


    陽光照到估衣鋪裏的灰塵上,灰塵似都長了黴,黴變做了翅膀,托著它在空氣裏飛。


    “就是你,買兇殺人,殺了七年前的九城總管莫過竽?”


    楊正槐的臉色就變了。


    “我不是刑部的,我隻是來聽故事的。”


    小招意態平淡。


    “可我舅舅是刑部的。”


    小招的話忽變得簡短而尖刻。


    楊正槐怔倒在估衣鋪裏。他先是思想一片癱軟,接著身子一片癱軟。他陷在那把不知用了幾十年的扶手椅裏,像一件搭在上麵的髒衣服,舊得都再提不起來,像我們印像中千瘡百孔的過去的日子,搭拉在時光沙海上的癱瘓的鍾表。


    “……不是我……”


    小招的眉毛方一立。


    楊正槐的思維似乎終於掙紮出一點活氣來:“我想買,可他不賣。”


    “是我老婆。”


    “我老婆那一年去莫府收莫府家人的舊衣服,那一去好久。可收迴來的不隻是一大簍舊衣裳,還有免費送她的一個肚子裏沒穿衣服的孩子。我問她,她就隻是哭,再不說話。她的眼淚就像是漿水,漿得我那件衣服都豎起來了,漿得我從來不敢發怒的心都硬起來了。我拖著她到莫府去討說法……”


    “可進了門,我就不敢高聲大氣了。情由剛說出,她就被弄進後院聽莫府的婆娘們盤問。我在前院裏站,站在那些仆役家人訕笑的目光裏。那時我就後悔起來,後悔不該來。好久好久,我才見我老婆突然捂著肚子爬了出來。她一路爬,一路還流血。我忽然不怪她了,哭著把她拖迴家。她的小衣上一直在滴血,滴了一路的血。那個不成形的小肉塊崽也在路上滴哩搭啦地掉了下來。我看不得她金黃的臉色,不敢在家,趴到東門口就一直在哭,直哭到深夜。哭得都想把自己掛在那顆歪脖子的樹上。”


    楊正槐的臉上一片空白。


    敘述淘空了他的情感,沒有控製力的他幾乎夢囈般地說著:


    “那時,一個年輕人忽經過我身邊。我認得他,這裏很靜,幾乎一直是他一個人獨坐的地方。我占了他的位——這世上,哪兒都要占人的位置,哭都沒地方哭呀!他坐了下來,我也想忍住哭,可止不住,喉嚨啞了還在哭。終於,他開始問我了。我其實答不清。,可他問了幾句,就明白了。”


    “然後,他頓了頓,忽然說:‘你想殺了他嗎?’”


    楊正槐喉嚨裏咕嚕了兩下,空白的臉上湧起點潮紅,似乎一點激勇在記憶裏湧了出來,隔著時間的厚幛也湧紅了他木木的雙頰。


    “傾了家我也願!”


    “——我這麽喊著。”


    “你要多少?”


    “我忽然猜想出他可能是幹什麽的。“


    “那小夥子看著我,卻搖了搖頭。‘你雇我不殺,除非你老婆來。’他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後半夜,我老婆掙死爬上廢城牆頭。他果然來了。我遠遠看著,不敢走近。就見他嘴皮子動了動,像問了句話,我老婆就點了點頭。他又問了幾句,我老婆的眼淚就流了出來。那年輕人站了會兒,似乎在猶豫,似乎還在咬牙,忽然低身從我老婆手裏拿了點什麽,就轉身走了。”


    “我老婆手裏,當時抓著我的全部家當,那是銀子、首飾,還有那破房的房契。可他,隻取走了三文……”


    ——那樣的人命,也隻值三文錢。


    小招冷冷地想著。


    他骨子裏感到一股激越,忽然很想喝酒,喝那種很低賤又很劣製的酒。


    這時,他就坐在公私巷不遠的攤子上等人。


    今晚,他約了老張。


    他忽然不由在想:樓是怎麽花的這三文錢?


    他的死處小招已經知道了。


    那裏離這公私巷不遠,那裏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一個小攤子?他在那小攤子上花一文錢買一碟臭豆腐,一文錢買酒,還有一文錢買了黴水煮花生,然後望著遙遙莫府裏剛升起的血色,就這麽,喝了起來?


    小招的喉中,忽然哽住,有一種想痛哭長嘯的感覺。他忽然明白了阿家公交給他那張帳頁時,臉上為什麽露出了那種割去一塊肉的感覺——從身上生生剜去了一塊肉,從心裏生生挖去了一大塊生命。


    ……還有,他的鹵肉為什麽突然會變得那麽鹹。


    5、雜院


    那座樓是一座兩層小樓。


    它座落在一個大雜院裏麵。


    大雜院緊靠著一條混亂的小巷。


    小巷的排汙功能很健全,一旦堵塞,總有流著汗的赤著臂膊的男人來疏通。


    所以你看到的是一個稀髒的小巷和小巷中種種叫不出名的事物。


    它們很髒、但這是一種流動的髒——隻要在動,那髒也髒得那麽有活力了。


    刑部老張歎了口氣,他看了看小招。


    小招對麵的屋簷下有一個端著個破沿大瓷碗、肚子大得象蟈蟈、嘴角還沾著幾粒飯粒的小孩兒,小孩兒正愣愣地看著他。


    ——這就是城裏有名的‘公私巷’。


    它的另一邊,是‘阿家巷’,小樓就座落在兩條巷子中間。


    這個巷子裏的空氣是炒菜的香味和糞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吃喝拉撒就這麽擁擠在這麽一個狹小的空間裏,讓人有一種窒息感。


    讓人意外的是,出生在這種巷子裏的有一種孩子,他們出奇的愛幹淨——在這一條滿是肉體欲望流動的小巷,他們從小就渴望逃離這一切。但他們好多長不大,長大了也多半成為窩囊廢的藝術家,為人不齒的同性戀,成為乞丐、成為浪蕩。


    而這卻是因為他們渴望幹淨。


    說起來沒人會信——因為他們不能混同在這巷子裏的空氣裏。想想:當炒菜的油香,阿媽的聲音,老鼠的腐臭,破了的陰溝蓋、明裸著流在陰溝裏的大便,隔壁小阿毛興奮的讓你看到他的初精,夜晚爸媽在這小鬥室裏自以為你們都睡了後的歡娛,老阿婆炒菜時吐著痰的樣子……所有的聲音、氣味、色調混在一起,總有心智不健全的孩子,他有一雙晶亮晶亮受不得一絲汙染的眼。他因為這雙眼而自傲,也因為這雙眼而受傷。


    老張現在刑部工作,卻在公私巷長大,他理解他們的遭遇。剛入行時也有人問過他:“你為什麽選擇要幹杵作?”


    那工作一直讓大多數人覺得不可思議。


    老張沒有迴答。今天,他入行已二十一年,他終於可以平靜地迴答:自己是——為了幹淨。


    他喜歡在庫房裏全力投入自己的工作,在巨大的冰室,死以一種純粹嚴肅的麵目存在,連腐爛都是單純的腐爛。這讓他遠離公私巷,遠離夏天漫水的廁所與暖昧含蓄的體味,遠離齪齷。


    ——這讓他覺得幹靜。


    他和小招走進大雜院。


    進了大雜院就不一樣了。大雜院名為大雜院,你可以想象出它的紛雜與混亂。


    但這個院不同。這個院裏也有亂搭的有幾座房子,地上還有木柴、火爐、雜物、破楦頭、爛鐵器。


    但它給人的感覺居然是:整潔。


    老張看到這個院子,不知怎麽有一種感動。這個院中近十一年來,隻住了一個人,一個叫‘樓’的年輕人。


    從十一年前,他用一柄自磨的小刀殺了萬俟笑後,他就獲得了滿巷人的尊敬。所以他得以獨住這一座大雜院。


    他有一雙幹瘦、布滿瘡繭的手,大雜院在他的手下被拾掇出一種幹淨。


    老張也是在這附近的小巷子長大的,他認識那個年輕人——他是個殺手。


    而老張是刑部孔目。


    但他們在一起喝過酒。


    那還是十一年前。那時,老張入刑部已經十年,而‘樓’剛剛成為一名殺手,剛剛獨占了這一座院子,記得老張問:“你為什麽要做殺手?”


    那個年輕人不答。他喝了一口酒,望著老張的臉,似要先掂量下他能不能聽懂他的迴答,然後再決定迴不迴答。


    接著,他又灌了一大口燒刀子,才說:“這讓我覺得幹淨。”


    老張的手本正拿向酒壺。但他的手在拿向酒壺的過程中仿佛被這句話擊中,靜了一靜,然後他握壺的力量要比平時用得大了三倍,他控製著不讓自己的手顫抖。


    ——因為——這讓我覺得幹淨。


    那晚老張醉了。


    醉後是——


    嘔吐。


    ——這就是老張給小招講述的故事。


    樓死在他的‘樓’裏。現場幾乎沒有打鬥,他的手還停在刀把上。刀是一柄三寸長的小刀。刀雖短,但沒有人敢小看這柄刀的威力。


    是誰殺了他?


    ——誰?


    門由內插著,所有的窗戶也是由內插著,地板,天棚完好無損,牆壁上也根本沒有暗道,而屋內有一個被殺的人。


    ——那是誰殺了他?


    殺了他又是從哪兒逃走的呢?


    “以你所想,這世上還有誰可能殺得了他?”


    老張靜了會,吐出了兩個字:


    “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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