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一帶,民情俗好,素以厚樸見稱。性生得淳,人長得壯。講話又是說一是一,道二是二,從來很少轉彎抹角的,不似江南文弱虛飾,做事愛講究繁文縟節。


    可是這麽一來,也附帶有些別扭,因為人人心直口直,遇到話不投機,就不大保留餘地。腦筋隻有一條,一旦碰上自己感覺不平的事,往往話到手到,幹了再說。因此也有人覺得這一帶民性豪悍,特別是一些虛矯詭譎的人,不頂喜歡。


    其實這也是環境迫成,比方這幾年來,地方上荒的荒,歉的歉,日子確是不好過。境內又自來有條毒蛇惡蟒,由於人為不臧,時時為害地方——說的是那條黃河,常常缺堤浸地,以致人畜遭殃。


    做人帶來一張嘴,本來是要吃飯的,等到飯吃不飽,那張嘴自然會出怨言。苟又空言無用,就要用其他辦法掙紮。所以近年以來,確也曾經過了一些變亂,流過了不少的血,所謂民風豪悍,講來就更有根據。況乎家喻戶曉的梁山泊,本來就在這境域之內,事實再加渲染,就更有聲有色了。


    秋收冬藏,在目下這個季節,本該是莊稼人高高興興的時候,可是今年雨水不調,莊稼要水的時候卻一滴到不了喉,等到勉強把莊稼種上,才來了一些甘露。眾人正喜個未了,天卻似穿了洞的大盆一樣,倒水似的,日日夜夜下個不停,終於弄到豆麥毀苗,棉花敗絮,家家愁眉相對,人人心亂如麻。


    不過官差滿徭役,一切是照常進行,天不饒人,官對民也一樣不買賬,結果是閭閻惶以,道路不寧。因此北京京城,南下蘇皖,官道上再不似前些年熱鬧,白天如此,到了晚上,夜色沉沉,西風颯颯,就更顯得荒寂!


    在這個故事開頭的時候,正是這樣的夜間。


    時分剛過二更,四野秋風瑟瑟。遠處夜氣迷濛,近處樹影搖動。風聲樹響,蕭蕭維作,有時像孤孀夜哭,有時像野鬼悲鳴,又是荒涼,又是可怖!


    驀地暗月穿雲,漏下一片灰色的月光,把原野染得更加空漠慘淡。不一會,隨著風聲,傳來了陣陣迅速的馬蹄聲。借著陰沉的月色,遠處看見一點黑點在飄動,由北至南,愈來愈大,在將要看得清人馬的時候,忽的從黃河東麵東平湖畔的地方,轉向大汶河方麵去了。過了一個時辰,忽又有兩個騎馬的人銜尾追來。


    那前頭一騎坐的是個中年男子,雙目炯炯有光。他披著一襲黑色的鬥篷,衣尾蓋住了半個馬屁股,坐騎雖然十分壯碩,但烏黑的毛上,已閃著濕漉漉的汗光,足見已走了不短的路。它四蹄健步如飛,但馬上的男子仍不斷加鞭,使人看出他心中的焦急。


    跑在那中年男子後邊的卻是兩匹白馬,馬上的人,一個用蒙麵巾掩著臉,真麵目無法辨認。另一個則是胡髭滿臉,鼻大口闊,一雙圓咕咕的眼露著兇光。他們看著前頭一騎所揚起的滾滾煙塵,狠命的把馬一鞭,加速追去。那時際,在微茫的月光之下,沿著大汶河岸,三騎分成兩夥,塵頭滾滾,蹄聲遝遝,爭著向東飛馳。


    其時,不但後頭的兩人早已發現了前頭的一騎,前頭的—騎也發覺了後追的兩人。


    那披著黑鬥篷的中年男子迴頭一看,雖然不知道來者究是何人,但在如此荒年,如此靜夜,竟碰上如此可疑的人物,不由得心中一震。他立把韁繩一扯,轉向朝北的小路馳去。


    但不多一會,從他背後又傳來粗急的馬蹄聲。他往後一瞅,看見那兩匹白馬仍然銜尾而來,心中更生奇怪,很自然地撫摸了一下腰間的兵器,順手加鞭,使馬更快地跑起來。


    但他的黑馬去的快,後麵的兩匹白馬追的更快。且有一陣夜梟似的怪笑,忽從後麵傳來,令人毛骨聳然!


    中年男子知道後者一定不懷好意,適巧前邊不遠有一座樹林,他便霎的轉入去了。


    江湖上本來有一禁忌,就是“逢林莫入”,但是苟能先入為主,亦正好以暗窺明,以逸待勞。那中年男子正因想到這點,所以立刻閃入林中,跳下馬來,又把馬牽到深處去,在一株大樹上把韁拴好。


    剛在這時,已聽到追他的兩人在林邊下馬的聲音。他以炯炯的目光注視著傳聲的那邊,卻不料一個沙啞的聲音發自腦後,那人道:“宋一龍!奪魄索早在這裏等候你了!”


    宋一龍正待迴身,忽覺疾風掠發,一條迅捷無比的黑影,已如毒蛇出洞,從前後直竄過來!


    黑暗中但覺樹葉紛飛,枝杆碎折。宋一龍急向下蹲身,避過一招。他急欲看清來人,但對方的兵刃又從正麵飛來,剛自鬢邊劃過,耳上立刻感到一股可怕的涼意。


    他即時抽劍出鞘,想去還手,但想到自己的坐騎就在附近,心中一朗,覺得不宜在此與對方廝混,便快步前奔,決定把對方引到稍遠的地方去。


    宋一龍穿林繞樹,輕身疾走。那大漢手揮利器,躡足窮追。宋一龍雖不斷聽得腦後金器劈風,虎虎有聲,但他是武藝高強的人,既避得過剛才出其不意的奇襲,現在已見識過對方的能耐,更是心中有數。所以他是矯捷遊刃,對方是窮猛兇狂。表麵上他是屈居下風,實際上他是待機而發。


    雙方追逐了一會,已走到一個林中空曠的地萬,立刻展開廝殺。那大漢右腕一沉,“奪魄索”向宋一龍當頭劈下,挾風作響,淩厲迫人,真具碎鐵斷鋼之力。正當千鈞一發之際,宋一龍突虛移左步,再上右步,一個“杏花春雨”,將劍向大漢的右腿戮去。大漢急收右步,再移左步,那怪兵器竟自左向右,快如電掣,橫掃過來。宋一龍立時虛上左步,向下盤身,轉成“蛟龍入海”,上避敵人兇鋒,下刺對方要害。怎料大漢一連退後兩步,使用“狡兔迴窟”之勁,順勢把兵器一拖,一個轉身,竟使勁由肘下向後直射而出,刺向宋一龍心窩。


    這一著變起非常,疾逾滿弓之箭,宋一龍暗想,自與此大漢交手以來,他以這一著為最高,亦有相當的內勁。好在自己意在守而不在乎攻,誌在試敵而不在挫敵,故不貪功冒進,否則亦險上當,那大漢見宋一龍不著,急速迴身,忽見對方收劍凝身,正在奇怪。同時聽宋一龍道:“朋友!大家功夫已經耍過,小休一會如何?”


    那話似乎很尋常,但在那大漢聽來,明白對方顯然含有輕視之意,覺得十分刺耳,肚內更添憤火,心裏益露殺機,急速飛步直前,舍去上中兩盤,立向宋一龍下盤橫掃,曠地之上,立刻黃葉紛飛,地塵揚起,但宋一龍卻仍然垂劍不動,隻當敵方兵器掃到之時,或則騰高,或則躍後,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使敵方著著落空,招招白費,


    這麽一來,更惹得那大漢瘋狂起來,發招更急,來勢更兇,宋一龍看見旁邊有幾株大樹,突然撤身繞向樹後,大漢立刻又跟過來,宋一龍便繞著大樹而走,那大漢也繞著大樹而追,兩人好像捉迷藏似的,總是你粘不著我,我也粘不著你。


    到了這種境地,那大漢的怪兵器因為身長勢軟,竟使不出勁來,而又以為對方勢不能當,故爾施其詭計,但自己一時又得不了手,更是老羞成怒,必欲得之而後快,他出招愈來愈快,宋一龍也愈避愈巧,忽然間,宋一龍縱步一躍,一劍從他背後刺去,同時大喝一聲:“住手。”


    宋一龍一聲怒吼,震人欲聾,那大漢耳辨劍風,急行前躍,突然把兵器轉交左手,倏忽閃轉,猛向宋一龍的劍劈下。宋一龍迅速將劍抽迴,躍進敵人左方,一個“倒提金鍾”,反手向對方的腰間插去。大漢因剛才用力過猛,身向前傾,見勢即退開半步,避過宋一龍劍鋒,以敵人之法還治敵人之身,也反手將兵器向宋一龍天靈蓋掃去。


    這一招如挾疾風,如禦急電,眼見敵人肝腦迸裂,卻不料宋一龍蹲身跨步,勢如旋風,以橫掃千軍之勁,斬草除根之式,直削他的腳踝。那大漢見來勢險極,急速騰空躍起,但因反手橫掃敵方的時候,用力過度,驀地全身懸空,而兵器去勢未停,竟人隨力轉,連打了兩個圓圈,方才著地穩步。


    雙方繼續廝殺,已打了數十迴合。其時暗月轉明,空林靜寂,隻見索影掠空,劍光勝雪,大漢則掃劈像厲鬼取人,宋一龍則紮戮如金針入縞,一個是大刀闊斧,一個是覷隙尋瑕,仍然不分勝負。


    宋一龍一邊與那大漢廝鬥,一邊借著月色去辨認對方,但覺那人怒發如戟,麵紅如棗,臂粗身矮,壯碩過人,自己從未見過,更不知是何來路,又為什麽與自己狹路冤家,竟成死拚。


    奇怪的是自己認不得他,他卻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想到這裏,突然跳出數丈之外,向對方喊道:“剛才雖承齒及賤名,究竟不知為何見罪?”


    那大漢趨前數步,粗聲答道:“老子隻知找人算賬,不慣與人嚼字咬文。你要就束手就擒,要就的粉身碎骨,不須來那虛套!”說罷又揮著奪魄索追過去。


    宋一龍見他不知死活,立即以鶻入鴉之勢,用劍向外一圈,取其右腕,同時喝道:“快將姓名道來,俾可送登鬼籙!”隨即刺紮兼施,掌劍並發,時時貼近敵身,招招指向要害。招法由緩轉疾,劍法由常向變。那大漢也掌索並施,兵器則遠攻,掌力則近擊,戰來更是使人心驚目眩。


    那大漢深知近打索不如劍,遠戰則劍不如索。故屢欲多退數步,謀求地利,但宋一龍哪肯讓過,一柄寒霜劍霍霍迫人,總是不離敵人左右。戰至極度緊張之際,他一劍向那大漢右肩刺去,輕輕一挑,立刻把對方的衣服劃破。


    劍及右肩,衣衫劃破,那大漢不禁心頭一震,稍一失神,宋一龍的劍又向他左肩刺來,同時大喝了一聲“去”,不待他有閃避之暇,刮的一響,由肩及腕,整個左袖全被割裂開來。


    那大漢正欲撤身,宋一龍又大喝一聲,劍抵中腰,把他的束身帶割斷。


    那時候,大漢風裏披襟,迴身急轉,手中索也騰空揮動,嗚嗚發響,形似蒼鷹振翼。輾轉翻滾,一直向宋一龍猛撲,宋一龍則以靜製動,以緩製急,不消一會,突然又喊—聲“去”,那大漢的左袖已離身落地,露出一條毛茸茸的粗臂來。


    那大漢雖然一再遇著險招,但銳氣並未挫,一心誌在使用蠻勁,擊落宋一龍手中的劍,或者利用奪魄索剛柔兼備之妙,纏住宋一龍的兵器,借此取勝。


    但宋一龍的劍使得愈來愈快,一進一退,都是勢欲盡而不盡,招似退而實進,弄得那大漢防不勝防,取不能取,焦灼急躁,無計可施,漸漸全身沁汗,以致前胸後背,衣服上都濕了一大塊。


    冷不防宋一龍又繞他背後,又是一聲“去”,他突感脊髓冰涼,原來宋一龍將劍由上向下一劃,已把他的衣服割成兩半!


    那大漢右手一拉,幹脆把右半邊的衣服卸下,然後右手揚衣,左手揮索,有如大鵬禦風,向宋一龍側麵突施急攻。這樣一來,他以為右手的破衣可生混淆敵目之效,更便於自己的進攻,豈知一個迴合未了,已被宋一龍輕劍揭去。


    於是他又索交右手,連左邊的破衣也完全舍棄。那時際,隻見他滿身毛發,像一隻粗壯無匹的巨熊,煞是怕人。


    那大漢本來是個鹵莽的人,所以雖然衣服已被宋一龍一一割破,隻剩一條褲子,但究竟皮肉未曾傷損絲毫,故依然異常猛勇,宋一龍見他不???分寸,亳無停手之意,即時避過但那滾滾而來的怪索,又一劍刺向他的中腰,劍鋒向上一挑,那大漢的褲子立刻卸落,在朗朗月光之下,竟然成了一個赤條條的人。


    宋一龍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那大漢的臉上則窘態又加怒氣,怪索揮動得更猛,衝劈掃突,打得更不顧性命。


    宋一龍不願再與他遊鬥下去,迅即欺身快步,緊貼那大漢後側,一招勁掌,向對方右肘打去。隻聽那大漢怪叫一聲,奪魄索即時脫手,疾直如飛,插入兩丈外的一株大樹上。


    那大漢的兵器已經離手,變成赤手空拳,不覺麵色陡變,暗也自己成了甕中之鱉,將難免敵前濺血。豈料宋一龍凝步不前,右腕一彎,立時收劍歸鞘。隨即躍抵大樹之下,將那大漢的怪索拔出。


    他將這怪索用雙手秤量—下,始知它雖然粗不逾指,卻有數十斤重。材料乃是百煉精鋼,隻不知中間又滲進了何種東西,竟又柔堪繞指,加以全身烏黑精亮,的是可愛。


    那大漢定睛看著宋一龍,既不敢上前,又不敢退走,甚想索迴兵器,又覺無此能耐,所以呆在那裏,為況極窘。


    宋一龍突然渾身使勁,把“奪魄索”揮舞起來,上下左右,翻展盤旋,打得綿密之極,隻見一團索影包著人身,如銅牆,如鐵壁,真是潑水不入。


    瞬息之間,宋一龍把怪索向身旁的樹木劈去,每一舉手,手臂大的樹枝,即應聲而斷。他連劈十餘手,一株樹竟隻留下一條光禿禿的樹幹。


    他即時立定,揮索從右向樹幹橫掃了一下,又向左橫掃了一下,順勢迴扯,運用那摧枯拉朽功夫,那株樹竟然就此倒下。


    宋一龍飛步避開,跳到那大漢麵前,將怪索一伸一收,折成一疊,再把手向外一揚,那怪索即迅疾飛迴大漢那裏去,他同時喝道:“要命便當快走!”然後昂首沒入樹林中去。


    宋一龍此次離家遠走,本來有事在身,他的坐騎上看似一人,實是兩個,在他那黑色鬥篷裏麵,實隱藏著他的獨生子宋如蛟。


    那孩子隻有十二三歲年紀,生得俊美軒昂,不同凡俗。所以宋一龍和柳貫虹兩夫妻對他疼愛非常。


    剛才他閃入林中,忽逢大漢,其所以必須把對方引到稍遠之處進行廝殺,就是怕被對方發現宋如蛟的所在,更防兵刃交接之際,難於迴護,反而自陷困境。現在既已結束了一場惡戰,便立刻往找他的坐騎去。


    他在叢密的樹林間穿行,忽又想起剛才隻顧敵那大漢,竟忘記了騎著白馬追他的兩名怪客,深怕或者顧此失彼,兒子也可能發生意外,猛然心中大急,便加速了腳步,但因為環境生疏,黑暗中一時竟找不到拴馬的地方。


    他正在心焦之際,卻聽到亂蹄踏葉的聲音,又像是人,又像是獸,他定耳細聽,定眼細看,極想辨個清楚,無奈月暗林陰,究竟不易做到。


    他這樣地一麵尋覓坐騎所在,一麵辨認踏葉聲音,反而顯得比剛才與那大漢廝殺時更加費神,正當此時,一聲淒厲的馬嘶發自不遠之處。


    宋一龍尋聲覓馬,一路摸到林邊,驀見自己的坐騎正被一個滿臉胡髭的人拉住,那正是追他的兩人之中的一個,黑馬在生人麵前不願馴伏,不斷團團打轉,有時昂首強項,有時人立長嘶,但馬上的宋如蛟卻已無蹤無影。


    宋一龍心急如焚,立刻一躍而出,—手搶過韁繩,一掌猛向那胡子的臉上打去。這一掌打得非常帶勁,而又出其不意,那胡子雖然急速側身,避免了中個正著,但掌風過處,麵上已有一種火辣辣的味道。他暗想來者果然厲害,不敢掉以輕心,趁著宋一龍掌猛如雷之際,橫身穩馬,用右手來擒對方的右腕,左掌則對正肘彎後麵,運足內勁打去。


    這一著若能得心應手,宋一龍的右臂非立刻折斷不可,但是宋一龍在他手到之前,早已退開一步,左腳先虛後實,緊接一下“龍宮探秘”,右腳已踢向那胡子的下陰,對方喊了一聲“險”,立刻半移左步,“大帆調風”,轉了半個身,一個粗大的拳頭,像千斤銅錘似的,以迅雷劈空之勢,對正宋一龍腿筒上“上五寸下五寸”的要害槌來。


    宋一龍立將右腿由實變虛,收腿穩步,不待對方有分辨餘暇,即用右拳勾擊那胡子的鼻梁,那胡子正待運掌消拳,卻料不到宋一龍的左掌已挾風直上,叭的一響,右耳已中了狠狠的一記,這一記非同小可,那胡子立覺耳裏雷鳴,眼前金花亂舞,隨著向後顛躓了幾步。


    宋一龍心頭之恨欲戰欲旺,看見那胡子倒跌了幾步,隨即迅步上前,以免敵人有喘息的時間。


    正當此時,忽然眼前寒光一閃,竟又有一個人殺出來,那人正是那個用蒙麵巾掩臉的怪客。


    宋一龍迅速一躍,退出丈許之外,腰中劍正欲拔出,對方的利刃已直向胸中戳來,宋一龍心知假如偶一遲緩,便有血染敵刃的危險,決定不如冒險救險,即時騰身一躍,飛過蒙麵怪客的頭頂,正好前麵摟著一條粗大的樹杈,他雙手一攀,勢如猿猴懸木。


    那蒙麵怪客不提防他有這一招,見勢立即轉身揮劍,橫空斬去,但在他劍鋒到達之先,宋一龍束身一蕩,淩空而下,已落在數丈之外,蒙麵怪客一時收劍不及,劍鋒橫過之處,一株大樹被削去一大塊。


    那蒙麵怪客尚未及帶劍趨前,宋一龍已揮劍前來疾取,於是雙方以劍鬥劍。夜色中兩道雪光,儼如電掣交馳,銀蛇亂舞。雙方均發招極快,變化莫測,狂風暴雨,虎躍龍翻,打到緊張之處,固然難分高下,亦複難辨彼此。


    宋一龍與那蒙麵怪客兩人纏鬥甚劇,雙方均險招不絕,而任何一方都輕易占不了便宜。大家都在窺伺敵人的破綻,進攻得淩厲,封閃得緊嚴。


    那滿臉胡須的大漢剛才中了宋一龍一招,當初本不服氣,尚圖再戰,及至看了宋一龍的劍法,才不禁寒心,暗想幸得趁早逃脫,否則難免命喪林邊。


    那胡子正看得目眩心驚,蒙麵怪客突然抽身後退數步,待得宋一龍一躍而前,即用以逸迎勞之勢,一劍向其當胸刺去,宋一龍立用“落花待掃”之勢,先行撩開敵劍,趁勢進步,直刺對方的咽喉。


    蒙麵怪客即時向左移開一步,雙腿一蹲,一個“撥雲見日”,反臂撥開來劍,同時一劍由下斜上,亦取宋一龍咽喉,兩人鋒芒所向,都是敵人最要害之處。


    但凡劍勢平出,在敵則易於撩開,在己則門戶大敞,劍鋒上紮,則身劍緊貼,勢蓄不盡。故對敵而言,則前者狠而後者毒;對己而言,則前者險而後者穩。但所謂藝高人膽大,故宋一龍似疏而實密,蒙麵客似穩而實餒。那胡子漢子看到此處,不覺替他的同伴擔心。


    當險交眉睫之時,宋一龍卻故意凝身不動,隻是抱劍當胸,雙目灼灼,鋒利迫人,蒙麵客見有機可乘,急行疾上半步,順勢使劍,向宋一龍咽喉戮進!


    宋一龍大喝一聲“去!”,順勢將頭一偏,讓對方的劍從頸邊插過,勁勢已泄,再急速一個轉身,“彩凰舒羽”,用劍從右邊直取敵人頭顱,這一招本來極險,不可輕用。但宋一龍當敵,勢蓄而不敢盡,已經窺視出他開始以攻代守,銳氣已煞,乃冒險撩其貪欲,誘他再進半步,盡力刺向自己的咽喉。正因敵人是弦滿抽弓,一擊不中,即變作強弩之末。


    到對方轉身出劍,便幾乎無法招架。所以當宋一龍的劍對頭直刺的瞬間,蒙麵客急於抽步後移,已經來不及,隻好急用“左右提鞭”,將宋一龍的劍一格,利器相碰,立覺虎口麻痛欲裂。他這一招本想把對方的兵器撥開,無奈宋一龍迅疾狠準,勁強勢猛,他頭顱雖未中劍,右耳卻已受傷。一時血沁蒙麵巾,涼生腰背上。


    宋一龍估量敵人心中漸亂,得寸進尺,更不容他喘息,發動急攻,斜削敵肩,橫掃敵腿,上取咽喉,下攻丹穴,將蒙麵客裹在熠熠劍光之中。


    但蒙麵客也有自知之明,量情度勢,全力棄攻改守,著著但求護己,不求傷敵,故時時發出兵刃相碰之聲,更加險象環生。


    兩人激戰多時,蒙麵客頻頻遇險,忽對那胡子大漢猛喝道:“廢料,還不上!”


    那大漢遲疑了一瞬,即從腰間抽出利斧,一躍而前,他那利斧刃寬六寸,柄長三尺,斧口鋒利,斧背有鉤,既可劈殺敵人,又可鉤住敵器。


    他飛入戰陣之後,與蒙麵客把宋一龍前後夾攻。蒙麵客立時也改守為攻,同時喊殺。


    殺聲震動林中,剛才以“奪魄索”敵過宋一龍的大漢,也忽從林邊出現,蒙麵客喝了一聲“快上!”他也揮索嗚嗚,參加廝殺。


    於是,尋丈之地,劍疾插,斧猛劈,索勁掃,人奔突,影縱橫,打得萬分激烈!


    宋一龍寶劍裹身,八方封閉,四麵進擊,毫不畏懼。他覷準“奪魄索”將到未到之頃,突然闖開一條出路,衝破包圍。但利斧已從後腦劈來,宋一龍即刻偏向避過,將劍向對方下盤一掃,持斧的大漢猛騰空一躍,“奪魄索”正橫頂飛來,打宋一龍不著,卻正正打在持斧大漢的左臂上。


    蒙麵客見同伴不能殺敵,反而自傷,一時憤愧交並,更增暴怒,怒目向持索的大漢喝道:“猛打上盤。”


    “奪魄索”即時飆卷風旋,奪頭封頂。蒙麵客則劍鋒直指宋一龍,戮心胸,衝腰背,劈足,削兩臂,拚死殺來。


    持斧的大漢雖然左臂受傷,右手則仍掄斧如常,左右堵截。


    宋一龍以寡敵眾,無法疏懈,但知道持斧大漢一臂已無法動彈,看準他用盡全身之力從左劈來之際,快步貼身,施展擒拿之法,用左臂反手抓他右臂,運用內勁一拉,同時飛腿向其足踝一掃,立使他浮步傾身,整個人不由自主。


    此時蒙麵客正一劍刺來,宋一龍以人為器,一個猛轉,將持斧大漢對正蒙麵客的劍鋒擲去。慘叫一聲,持斧客的右肩已被蒙麵客的利劍穿過。


    敵人三傷其一,用“奪魄索”的大漢顯已膽寒,來勢已不如剛才險疾。宋一龍馬尋舊路,仍用先前之法,瞬息之間,一掌打去,聲如裂木,立將他的手臂打斷。


    那時隻剩下蒙麵客一劍未了,宋一龍乘勝而前,快增十倍。對方顯已招架不住,宋一龍一劍向他麵部戮去,他雖急退半步,但蒙血巾已被劃破,真麵目即時出現,宋一龍一看,不覺一驚。


    宋一龍看見對方左頰上有一塊傷疤,驀然想起十五年前突然失蹤的一個人,便厲聲問道:“你是東湖趙猛?”


    對方傲然一笑道:“相識何須再問?”說罷又是一劍刺來。


    宋一龍把腕一沉,格住敵劍,說:“當時各走東西,本來是你自己的主意。十多年來,我你毫無關涉,今日為甚突來相追?”


    趙猛把劍一抽,喝道:“宋一龍,我們還是用劍講話吧!”隨著又欺身送劍,向宋一龍的胸口刺來。


    宋一龍立刻撩開,說:“十多年來,我的功夫並未荒疏,剛才你理應見到。”


    這一說把趙猛弄得更加氣憤,他大聲喝道:“少廢話,小心柳貫虹明天就成寡婦。”話猶未了,又向宋一龍拚死攻來。


    宋一龍仍然沉住氣,隻是招架。趙猛卻以為他有意輕視,更加暴躁,立時劈、戳、紮、殺,攻個不停。


    宋一龍見他無可理喻,心中激怒,正當趙猛一劍向腰刺來,自己立即奇峰突起,一個“翻身披掛”,直劈對方頭顱。劍從右太陽穴劃過,趙猛慘叫一聲,當場倒地。


    宋一龍沉重的吐了一口氣,迴顧戰場,隻見那滿臉胡子的大漢,仍然臥地呻吟,而那用“奪魄索”的家夥卻早已不見,他此時不想理會,立刻奔入林中,找尋他的愛子。


    他走了沒有幾步,突聽頭頂上有宋如蛟的聲音,他正感奇怪,一個黑影由樹上跳下,不歪不斜,正騎在他的肩膊上,同時叫了一聲“爹”。


    宋一龍見愛子不找自迴,心中寬慰,便問他剛才躲在哪裏。原來宋一龍與那用“奪魄索”的大漢相戰的時候,趙猛和那滿臉胡子的大漢已尋至林中,宋如蛟這小家夥鬼靈精,立即滑下馬來,又解鬆了韁繩讓它向林外走去。這匹馬既吸引了那兩個人的注意,宋如蛟便靜靜地躲起來。他為要看看林外的情形,所以又爬到樹上去。及至看到父親與敵人連連交手,更是不敢聲張,直到宋一龍一一製服強敵,他知道危險已過,所以父親一叫他,他便從樹上跳下來。


    宋如蛟用手摸一摸父親的麵頰,覺得觸手是汗,立刻用衣袖替他揩擦,宋一龍突覺有一股溫暖流過心中,眼裏即時湧出熱淚,他吩咐宋如蛟道:“下來,我們快找馬去。”


    父子倆正想舉步,又聽到馬兒醒鼻的聲音,原來這坐騎就歇在附近,宋一龍把兒子重放到馬上,走出樹林。忽又聽到馬嘶數聲,原來月光之下,趙猛他們那兩匹馬正在不遠之處。


    宋一龍凝想了一下,翻身上馬,馳到那兩匹馬的旁邊,順手劈了兩劍,那兩匹馬都隻剩下三條腿。


    宋一龍重上征騎,續奔前路,他雖然一手打敗了三敵,心中卻並不痛快,因為這是一場沒頭沒腦的廝殺,叫他猜不透來由,又因趙猛的突然出現,更使他覺得奇怪,十五年前的舊事不覺都湧上心頭。


    那時候宋一龍是一個廿多歲的青年,正在大汶河北境的萬柳莊跟武林前輩劉含英習技。同門不下二十人,趙猛拜師比宋一龍早一年,論輩分,宋一龍是他的師弟。這位師兄原是東平湖畔的無賴,平時驕傲自大,可是在師傅麵前卻處處顯得小心恭謹,因此頗得柳含英的歡心。


    在齊魯一代武林人士中,劉含英不但技藝出名,他為人的精明也是百口交讚,因此宋一龍的同門兄弟對於他竟會偏愛趙猛,都不能不覺得奇怪。


    柳含英有個大女兒,就是柳貫虹,當時是二十歲上下的姑娘,長得身體勻婷,長得的是既有女兒家的嫵媚,又有男子漢的驃健,就是平時有點“野”,使柳含英老夫妻有點擔心,所以常常也責罵她幾句。可是嘴裏罵卻裏心裏疼,對於老人家的這種心事,柳貫虹十分懂得,有時就愛聽不聽的,水過鴨背,毫不在心,老夫妻也奈何她不得。


    她平日看見父親教弟子們使棒弄刀,也愛隨著舞弄幾下,但柳含英怕她學上了武藝,容易闖禍,且更不像個女兒家,所以凡遇教刀論劍之時,總不許她臨場多事。


    無奈老人家越是這樣,柳貫虹越是違拗,她人又聰明,眼又敏銳,終於把技藝學上了手。特別是一手“撥雲刀”,竟打得猛急淩厲,使柳含英的弟子們都暗暗驚歎。


    為磨練自己的身手,她一有空閑,又常常扭著那些師弟師兄來和自己比試琢磨,大家見她是大姑娘,而性子又“衝”,都讓她三分,且又知道師傅不喜歡她習技,所以都假打真讓,但求早散。這樣子反使得她鮮逢敵手,頗難盡興。她千方百計,終又想出一計,那就是專找一些驕傲自恃的人去論長鬥短,甚至不惜惹起他們的怒火,然後一較雌雄。


    趙猛恰是這樣的人,所以就常常做了柳貫虹的對手。他又恃著師傅對他有三分偏愛,和柳貫虹廝磨的機會就更多。


    時日一長,趙猛對柳貫虹便生了情愫,他以為柳貫虹對他特別有好感,實則柳貫虹隻因生性爽朗,遇事直言快語,並無扭扭捏捏之態,並不是對他講話特別“知心”。但因為他們兩人形跡特別密,大家也有了誤會,等到柳貫虹看出了大家的看法,為了使性,她更有意地與趙猛多加接近。這麽一來,更使趙猛誤假為真。


    柳貫虹雖愛逞強,但一心卻要學藝。而趙猛把性格上的粗狂驕躁,也運用到功夫上麵去,不久就使柳貫虹感覺失望,反而是宋一龍惹得她注意。


    宋一龍和她比試的時候,既不粗莽,也不客氣,對於她的一招一式,精妙處衷心讚揚,失敗處冷靜指點。但對於她的撒潑任性,卻完全視若無睹,不發一言。這樣的對手她奈不了他何,但在技業上得此切蹉,確實有所進益。由手服到心服,無形之中,柳貫虹似乎連自己也不發覺,一顆心便許給了宋一龍。


    以她的火性子,感情一燒,瞬息便成燎草野火,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事情突如其來,柳含英老夫妻固然覺得驚異,趙猛更覺得丟臉。宋一龍本來事出無心,趙猛偏要拚個你死我活,終於在一個中秋之夜,演成一場惡鬥。趙猛劍輸一著,就在頰上留下了今日的傷疤,且從此也失了蹤。


    惡鬥雖在暗裏進行,但究竟紙包不住火,事情一傳開來,柳含英遠近知名,簡直不曉得把自己的臉往哪裏擱,生氣不在話下。


    宋一龍覺得這是自己闖的禍,決向柳含英請求嚴罰。但柳貫虹搶在前頭,在父親麵前,一切擔在自己肩上。柳含英氣得幾個更鼓一言不發。


    終於,柳貫虹摟著母親傷心地哭了一場,在雞啼時分,不作一聲,就拉著宋一龍離開了萬柳莊了。


    從此之後,宋一龍與柳貫虹兩夫婦,在江湖上闖蕩了多年,也結交了不少朋友。


    直到近三四年,宋一龍因為老母年邁,愛子漸長,才不得不在黃河西岸草草安了家。但自從前幾個晚上家裏忽然來了一個客人,終於又使他門無法安靜。


    來的人是河朔三雄之一的仇季雄。他與他的兩位把兄弟劉孟雄、張仲雄,往年在兗州與宋一龍相遇時,由於氣味相投,曾結下很深的交誼,這一次突然來訪是約他們夫婦到泰山一走,他把前因後果略為說了一個眉目,說詳情可待到泰山和大家見麵之後,再作詳談。


    宋一龍和柳貫虹都是重情好義的人,爽脆就答應了。等到與仇季雄互道珍重而別,兩夫妻才為著家中的一老一小煩心。琢磨了兩個晚間,才決定分頭安頓之法。


    於是在一個晚上,夫妻暫時分手,宋一龍則帶著愛子,決定往萬柳莊一行,臨行夫妻相約,在途中無論如何不許鬧事。宋一龍料不到半途卻迫出了一場廝殺,所以現在坐在馬上,實在並不開心。


    宋如蛟聽父親平時對他講述江湖上仗義殺人的事情,總是眉飛色舞,現在手挫三敵,卻反而默默無聲,心中好生奇怪,正想發問,忽有幾個騎馬的人迎麵奔來。


    ??? 迎麵奔來的一共有五人五馬,各揮兵刃,兇猛撲來,都是身著官家衣服的彪形大漢。


    宋一龍霎眼—看,為首那人原來就是剛才使“奪魄索”的家夥,心中立刻雪亮,知道趙猛他們原是滿清的走狗,禁不住憤火中燒。更覺適間對使索客劍下留情,未免過份老實,即時吩咐宋如蛟俯身貼附馬頸,然後雙腳一夾,躍馬而前,先取他的性命。


    怪索客剛才雖斷了一臂,這時候卻仍橫索打來,宋一龍突將鬥篷迎麵一掃,以軟裹硬,稍為用勁,“奪魄索”已經到手,順勢一拉,對方立從馬上跌下,宋一龍急補一劍,怪索客即身首異處。


    另一人揮動明晃晃的單刀,正當宋一龍抽劍昂頭之時,橫裏一刀劈到,虎虎生風。宋一龍連忙伏身避過,反身一劈,對方即慘唿墜馬。


    第三個人手持長槍,覷準宋一龍快馬前衝的一刻,狠狠的一槍搠來。以為用長攻短,對方必死於馬下。豈知宋一龍一撩,一把利劍貼著槍杆直上,猛削敵肩。對方迅速勒馬避開,又再從橫裏刺來。宋一龍即時左手奪槍,右手披劈過去。因為雙方貼近,長不如短,對方右肩中劍,也倒下馬來。


    此時隻剩下第四第五兩人,一人掄著數十斤的大鐵槌,一個揮著六七尺的雙鋒劍,左右夾擊宋一龍。宋一龍一麵要衛護愛子,一麵要兩麵擊敵,霎時陷入危境。


    心想這樣纏鬥並不是辦法,用力把馬一拍,良駒雙蹄躍起,衝開一條血路,奔跑如飛。掄槌揮劍的兩人緊跟著追來,但究竟有先有後,宋一龍把持劍當先的一擋,猛刺他的右胸,對方迅即避開,掄槌的又躍馬前來,宋一龍又策馬奔開。這樣一來,對方兩人即無法以眾欺寡。


    宋一龍用這個辦法,逗得對方暴怒如狂。用劍的忽然平身臥馬,橫劍在手,猛向宋一龍父子刺來。這一招變起非常,宋一龍情急智生,即時把宋如蛟一拉,滑下馬去,同時蹲身豎劍,對方不及收縮,一條胳膊反給截了下來。


    剩下掄槌的仍拚死策馬追來,當頭劈下,宋一龍忽收劍歸鞘,以猝不及防之勢,用剛才奪得的怪槌一揚,黏上了對方的鐵槌,把他連人帶槌拉落馬下。接槌舉手,當頭擊下,對方的腦袋當場迸裂。


    五敵次第結果了,宋一龍已渾身汗濕,急看看宋如蛟,見他竟不作一聲,原來廝殺太過緊張,把他嚇呆了。


    宋一龍急速替他按摩搓弄,待他醒了過來,即牽過來一匹敵馬,父子兩人各一騎,在月下疾馳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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