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移向程雲鬆，還未開口，龍少騰搖頭道：“用不著啦，區區老早就認識這位程先生了。”
程雲鬆怔了一下，麵色微變。
崔小筠道：“你們已經認識？那太好了……”
她的話聲忽被一聲如雷暴喝打斷，那是龍少騰的叱聲，接著門口傳來一聲慘叫，隻見那李胖子，一跤跌在門檻上，後背插著一支筷子，深入體內。
崔小筠驚得站了起身，叫道：“龍少騰，你……你怎的無緣無故殺人？”
龍少騰也站起來，身軀畢挺，英風凜凜。
跟過去裝作農家子弟那種種淳厚老實完全不同。
他的聲音卻十分平靜，道：“區區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殺人，你不妨問一問程先生，他便知道。”
崔小筠大感迷惑，低眸望著程雲鬆，問道：“真的麽？你知道他殺人之故？”
程雲鬆道：“真正隱情如何，我不知道。可是他此舉動機在於滅口，卻是毫無疑問。”
崔小筠訝道：“殺人滅口？為什麽？”
龍少騰朗朗大笑，道：“王妙君，或許你肯解釋得清楚一些，你肯嗎？”
王妙君望著他，這個英俊的年輕男人，忽然變得如此陌生，如此的遙遠。可是卻有一種力量吸引著她，使她做不出翻臉的行為。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原來你已知道屠龍小組的事，是也不是？”
她的話說得很清晰，人人都聽得見。
崔小筠莫名其妙，問道：“什麽屠龍小組？是怎麽迴事呀？”
龍少騰豪情飛揚，道：“我姓龍，人家起個名字叫做屠龍的小組，集合幾個邪派的高手，這是什麽意思，崔姑娘明白了吧？”
他的確值得驕傲，以那數大邪派的名望，隨便挑一個就足以使任何武林人物為之沮喪震恐，難逃大劫。而他龍少騰，卻在出道短短數月之後，成為數大邪派所畏懼的公敵，被迫聯手來對付他，當然值得驕傲了。
崔小筠點頭道：“這樣我就明白了，可是你身邊那位姊姊，她是什麽人？為何她知道呢？她不是你的朋友麽？”
龍少騰笑一聲，道：“我和她是友是敵，現在還不知道。不過你何須感到奇怪？你跟斷腸府有過節，你還不是跟程先生做朋友麽？”
“嚇？”崔小筠大吃一驚，轉眼望向程雲鬆，心中覺得難以置信。聽說斷腸府之人個個心腸冷酷，害人無數。但是這個風流儒雅的男人，卻顯出情深一往，他怎會是邪派高手，特別是斷腸府的呢？
她的眼睛轉動，程雲鬆早已知道，真想設法躲開，但卻無處可躲，隻好硬著頭皮迎接她的眼光。
四目交投，崔小筠流露出受驚和淒楚的心意。當然她會吃驚，斷腸府的慣伎，正是要對方墮入感情之網，最後便是心碎斷腸的結局。
我沒有這種存心，但隻有天曉得！程雲鬆慘然地忍受她責難的目光。天涯一旦成知己，滄海他年見此心。我的心事，要等到他年才水落石出。可是，這是何等遺撼的事？我本來深切希望雖然我和你不能結合，但靈犀一點通，天涯若比鄰，我們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互相信賴，永遠懷念。
蟬噪鳥喧似乎忽然都停止，剩下一片天愁地慘。程雲鬆黯然地移開目光。誤會永遠是最難解釋的，尤其是這一類誤會……
崔小筠麵靨上的複雜表情慢慢消失，最後淡淡道：“程雲鬆，再見了。我們已沒有什麽話好說，是不？”
她沒等程雲鬆迴答，姍姍舉步行去，遠遠向龍少騰打個招唿，說道：“龍少騰，恕我也無法幫助你，你自己多多保重。”
龍少騰仍然豪氣迫人，長笑應道：“崔姑娘請吧，區區能夠照顧自己，哈……哈……我龍少騰還沒把這些妖孽放在心上……”
他的豪情氣慨，使崔小筠驚訝地再看他一眼，這才飄然走出酒肆。
程雲鬆大有書空咄咄之態，捏著酒盅，癡癡地目送崔小筠離開。
然後，他站起身，徐徐走到窗邊，眼看著外邊的垂楊流水，一陣難以形容的孤寂泛上心頭，遠處忽然隱隱傳來熟悉的歌聲。他側耳聆聽了一下，不覺低聲吟道：“餘情嫋嫋入空冥，強把熱腸化作冰，冷落一天月與星。百煉千錘猶繞指，一波三折已灰心，無邊寂寞舊歌聲。”
距離四五張桌子之遠的龍少騰，冷冷地注視著這個斷腸府著名高手，感到大是難以置信。如果這個人真個墮入情網的話，則斷腸府何足畏哉？他們能夠作惡作孽，隻不過沒有遇到中意的人而已。
當他這樣想時，王妙君正仰臉凝視著他。自從龍少騰表白身份之後，她一直都這樣瞧著他。
英風颯颯，俊逸多情，不正是她多年渴求的麽？一刻鍾之前，唯一的遺憾是龍少騰缺乏雄心壯誌，少卻豪邁之氣。但現在完全轉變了，他大概是當今天下最有膽色的英雄人物！
龍少騰終於低頭瞧她，王妙君溫婉微笑，看他沒有什麽表情，便道：“你明知我是什麽身份，對不對？”
龍少騰點點頭，道：“當然啦！”
王妙君道：“那麽你一直都跟我演戲？”
龍少騰道：“正如你跟我演戲一樣，你沒有吃虧，是也不是？”
王妙君道：“我已吃了平生前所未有的大虧，你還這樣說，未免太不公平。”
龍少騰皺起眉頭，道：“王妙君，別血口噴人，我龍少騰碰都沒碰你一下，這話從何說起？”
王妙君眼中流露出一層悲哀，輕輕道：“我的身子還是其次，但此心卻被你偷走了。”
龍少騰冷哼一聲，道：“你騙誰？哼，你有心肝的話，還能名列斷腸府四大惡人之內？”
他鼻子中嗤了一聲，又道：“你的心沒啥稀罕，你的身子更不值一文，我的確這麽想的。”
若論表現出來的態度，龍少騰反而更像是斷腸府之人，冷酷無情，言利如刀，真教人受不了。
王妙君咬住嘴唇，忍下了悲憤，才道：“龍少騰，你罵我別的可以，卻不可歪曲事實，我王妙君雖然認識了不少男人，有老有少，但至今還沒有人碰過我的身子……”
龍少騰實是不信，卻不想在這個題目上多費唇舌，便道：“那是因為你看不起一般的凡夫俗子，對吧？”他預料她一定會順水推舟承認，所以對於她的點頭，全不放在心上。
眼角陡然瞥見程雲鬆往外走，這還了得？當下舌綻春雷，厲聲叱道：“程雲鬆，你給我站住！”
程雲鬆身子一震，立即刹住腳步。
龍少騰運功聚力，他所練成的“水火絕命神指”，原是老狼穀獨步武林的秘技，落在他這個五行派出身的人手中，“水”與“火”乃是五行中之二，與他多年苦修的五行神功有相濟相生之妙，加上天生的穎悟，指力運用時增加了好些變化。目下雖然是老狼穀高手見他施展，也將認不出這一指功，竟就是他們的絕藝。
兩人的距離約有十步左右，龍少騰估計運指遙點的話，隻須一招“魚沉雁落”，那程雲鬆被地勢所局限，勢必斜斜倒縱迴店內。
他非常冷靜自信，毫不多想。可是程雲鬆的表現卻很奇特，他站在那兒既不移動，亦不迴頭。
龍少騰冷冷道：“你幹嗎不迴過頭來？”
程雲鬆道：“有什麽分別麽？”他的聲音冷靜得出奇，好像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在乎。
龍少騰道：“你上哪兒去？”
對於這個邪派高手，他實在沒有一點好感，尤其是目擊崔小筠與他纏綿的態度。龍少騰感覺得出那冰冷的殺機，在胸中彌漫。
我本來就不該搭話，馬上出手取他性命就是。龍少騰暗感後悔，如冰似刀的目光，緊盯住程雲鬆的背影。
程雲鬆猶疑了一陣，才說道：“我也不知道，聽起來好笑吧？”
龍少騰道：“不好笑，但很愚蠢。”
程雲鬆聳聳肩道：“隨便你怎樣想，我沒指望你相信我的話。”
龍少騰道：“當然啦，幹脆我代你迴答吧。你離開此地，不久就與屠龍小組聯絡上，哼，別插嘴……”他後麵這一句厲聲叱責，乃是阻止程雲鬆打岔。
程雲鬆慢慢迴轉身子，皺起雙眉，望住對方。他自從出道以來，每一次的衝突場麵，都是由他主動控製，還沒有試過被別人控製局麵的經驗。
龍少騰冷冷道：“你可能踏出此店之時，心下茫然不知要往何處。但我敢打賭，用不著彈指工夫，你就會想到屠龍小組了。嘿……嘿……”他冷笑了兩聲，又道：“我龍少騰如果是這麽好打發的，你們幾個邪派何須組成一個屠龍小組來對付我……”
這話大有道理。程雲鬆悚然驚想道：若然這家夥手段不夠狠辣，武功不夠高明的話，早就死在各大邪派手下，哪能活到今日？
他的目光迅即轉到王妙君麵上，但見她坐在原位，微微仰首凝視著龍少騰，眼中流露出傾慕之情，顯然那個青年的凜凜雄風，使她大為心折。
本來這兒有兩個斷腸府高手，但如今王妙君已成情囚，看來決計不會出手夾攻龍少騰了。程雲鬆大為凜惕，心知目下定須依靠自己的力量，不能指望王妙君的任何幫忙了。
他當下暗暗提聚功力，準備決戰。登時一股真氣從丹田透出，頃刻之間，已運功十二重樓。這時候他全身重重無形勁力透出體外，若是普通的武林高手，縱是全力擊中了他，亦難傷他分毫。
可是這位斷腸府高手在這前後不到半盞熱茶時分，卻是第三度感到震驚。這一迴乃是由於他發現自己的真氣不夠堅凝，內力不夠強勁。比起平時，竟大為遜色。
程雲鬆禁不住變了顏色，除了麵對強敵的驚懼之外，還有就是付出了真情的惶悔。斷腸府之人，向來是不付出任何感情的。違背此一原則的結果，就是像他現在這樣，苦修的功力立刻大見減弱。
真該死，我幾十歲的人，還當真對她付出了真情，實是教人難以置信。這念頭掠過他心中之時，腦海中同時也閃現出崔小筠秀麗的倩影。
她的倩影使他重新感覺到心碎腸斷的離別。今日雖然不死，此生也無重溫舊夢的機會。若是死了，那就更不必提了。
這一陣椎心刺骨的酸楚，霎時又使他功力減弱了兩三成。這個邪派高手清清楚楚地察覺出來，卻沒有法子好想，因為情弦中斷的悲哀，濃得無法排除。
龍少騰對於程雲鬆所表現的複雜表情，略感奇怪。以一個一流高手造詣來說，一旦麵對敵人，哪怕隻是普通的對手，也須得集中精神應付，所謂搏獅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定須如此，方可萬無一失。哪有在這等緊張關頭，還被雜念侵入心靈中的？
他雙眉一剔，眼中殺氣電射，冷冷喝道：“程雲鬆，小心了，看招！”
喝聲震耳中，揮手駢指遙遙點去。堅凝如劍的指力破空激射，發出“嗤”的一聲。
這一記隔空傷人的指力，看來兇毒，其實隻是問路手法。程雲鬆久經大陣，如何不知？想都不想，左手衣袖一拂，內勁湧出，封擋指力。右手五指屈曲，虛虛抓去。
他一抓之勢尋瑕抵隙，暗蘊玄機，變化多端。若是被他抓勢罩住，縱然不負傷落敗，也將失去了先機。這是高手過招最忌之事，是以任何一流高手碰上他這一記，絕對不敢大意，非閃避不可。
這兩人才一出手，酒肆內業已旋風卷刮，潛力激蕩，聲勢十分駭人。
龍少騰縱聲長笑，屹立如山，居然全不躲閃。敢情他指力引出，碰上程雲鬆的袖風，忽然發現對方勁道不足，當即猛運玄功，指上真力暴增。
程雲鬆果然擋不住，身形一歪，右手抓勢自然而然落了空。
他連轉念的機會也沒有，那龍少騰宛如兇猛的飛豹，唿一聲橫空電撲，掌劈指戳，展開急攻快打，一眨眼間，已攻出七八招之多。隻打得程雲鬆東歪西倒，隻剩下拚命招架的份兒。
一直在旁邊觀戰的王妙君，發現程雲鬆武功減弱了很多，遠非平日可比。眼看局勢危急，一二十招之內，難逃被殺之禍。於是，她不能繼續不聞不問了，到底程雲鬆是斷腸府之人啊！
她深深吸一口氣，一手推開桌子奔了過去，大聲叫道：“龍少騰，龍少騰，別下毒手……”
龍少騰鼻子中冷嗤一聲，道：“沒人情可講，你不妨出手幫他。”
他說話之時，手底下全無阻滯，攻勢淩厲如故。那程雲鬆險象百出，形勢危殆。
王妙君哀聲求道：“龍少騰，請你念在我們的情份上，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隻求你這一次，隻求這一次……”
龍少騰心如鐵石，絲毫不為所動。今日要殺程雲鬆之舉，已經下了決心，誰也休想改變得了他。
他冷漠地應道：“閉嘴，你最好躲遠一點，否則誤傷了你之時，休得怪我。”
這個迴答相當幹脆，什麽情份不情份，根本不提。而且口氣之堅決，一聽而知沒有轉圜餘地。王妙君心中一陣痛楚，但竟傷心失望到了極點。
自從她出道以來，任何男人，特別是與她相好的男人，那真是有求必應，從來沒有打過退票。那些男人甚至個個都曲意奉承，惟恐她有一點點不高興，幾曾嚐過這種不買帳當麵拒絕的滋味。
假如這僅僅是不買帳，也容易忍受。問題是龍少騰的口氣中，根本已表示出不拿她當作一迴事，這才是王妙君最傷自尊心，最感到難以置信之事。
她幽幽道：“龍少騰，你……你真的這麽決絕無情麽？”以她的脾氣，恨不得指住他的鼻子臭罵一頓，然後出手把他擒下，狠狠的折磨，至死為止。
但對這個又冷又硬的青年，她一點也發作不出。
龍少騰聲音中已盡是不耐煩，斥道：“走遠一點，你沒聽見麽？”
王妙君忍氣吞聲，道：“別這樣兇好不好？其實程雲鬆也不是好欺負的，如果他不是被那女子所累的話……”
龍少騰聽得一清二楚，但恰好程雲鬆招式中出現了致命的破綻，當下不暇多說，大喝一聲，左掌如長刀斫砍，閃電般斫中迎麵拂到的衣袖。那團袖影蓬一聲忽然垂散，說時遲，那時快，龍少騰左手指勢突出，指力如劍吐刺，嚓一聲刺中程雲鬆左腿的“五裏穴”。
程雲鬆但覺奇疼攻心，不禁慘哼一聲，一跤跌倒。但見眼前一黑，原來是龍少騰的鞋底向他麵門踏下，快如閃電，勢如泰山壓頂，相距尚有兩尺，那種無形勁力已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王妙君瞧得清楚，情知他這一腳踏下，非把程雲鬆麵孔跺爛不可，當下急急閉上眼睛。
過了片刻，她睜開眼睛，因為沒有奇異的聲響，例如她所期待的腦殼碎裂的聲音。
隻見龍少騰一隻腳踏在程雲鬆麵上，還俯身望著地上這個邪派高手，麵上露出尋思的表情。
王妙君突然湧起無窮希望，幾乎要像小孩子一般歡唿起來。顯然他是為了她的緣故，所以腳下留情。
“你不殺死他吧？”她問。
龍少騰點點頭，道：“暫時不殺死他！”
“為什麽呢？”她又問，眼睛熱切地望著他，希望他的迴答，正是她所期待盼望的話。
“不是為了你。”他聲調冰冷，眼睛射出冷酷無情的光芒。
王妙君的心直往下沉，感覺到正被一種平生未識的痛苦侵襲。這個男人突然間會變得這樣冷，這麽陌生和可恨。但是，她卻更希望能投在他懷中，能夠成為他的人。
人家越不要我，我卻更希望他垂憐收留，是不是每個人都這麽賤呢？這個嬌媚的女人想道：記得從前那些男子，一個個像狗一般搖尾乞憐，但我卻連多看一眼也不屑，想不到今日我自己……
龍少騰命令式地喝道：“去把崔小筠追迴來。”
王妙君像在夢中驚醒一般，愕然地望著他。
“追她迴來？為什麽？”
龍少騰劍眉一皺，不悅地道：“快去追，別多問。”
王妙君不知不覺向門口走去，一隻腳已踏出門坎，才驀然想起為何這麽馴服的聽從他的命令？
龍少騰大聲道：“等一等……”
王妙君停步迴頭，低聲下氣地問道：“怎麽啦？可是改變了主意？”
龍少騰哼一聲，道：“不，還是要你去追，不過，若然換我是她，很可能不肯迴來。”
王妙君茫然道：“哦？那怎麽辦？”
龍少騰道：“你問她一句話就行，她不迴來也沒關係。”
王妙君道：“這卻容易多了，問她什麽話呢？”
龍少騰道：“你告訴她說，我已擊倒了程雲鬆，隻要腳下一用力，他就腦殼碎裂而死。你問她，要不要向我求情放過程雲鬆一命？”
王妙君心中好不自在，那個女孩子竟比她還有力量，可以隨便教他不殺程雲鬆。這一陣妒意實是使她難過之極，不過表麵上她不露聲色。
“好吧，我就這樣問她，但此舉很無謂，因為她既曾與程雲鬆很不錯，難道說一句話救他也不肯麽？”
龍少騰仰天一歎，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佛門中人最講究因果。那崔小筠講一句求情之言不難，但藤蔓牽纏，恩怨難消，看她敢不敢輕易開口。”
他從前修理邪派之人，在崔小筠看來，已種下惡因，後來還要挑一千擔水化解了那一種因果。所以他深深知道，崔小筠對於程雲鬆此一公案，必定不易處理。表麵上她是本於慈悲之心，為程雲鬆乞迴一命，可是卻欠下龍少騰之情，這種因果，日後如何消得？
王妙君哪知道這裏麵有許多文章，自己聽得似懂非懂的走了。
大路上很少行人，崔小筠的背影遠遠看去，頗有孤獨淒涼的味道。
後麵的急驟馬蹄聲驚動了她，在一棵古樹的濃蔭下，她停步迴首瞧看。
王妙君已來到切近，勒住坐騎，俯身望著她。兩個女人的目光相觸，都十分銳利地探摸對方的心意。
頃刻之後，崔小筠平靜地道：“沒有錯，你是衝著我來的。”
王妙君頷首道：“你當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或者說是智慧吧。不然的話，程雲鬆不至於傾心如許，竟為了你而功力大大減弱。”
崔小筠長眉微皺，道：“這樣說來，關於你們斷腸府不能動情的禁忌，果然是真的了？”
王妙君道：“一點不假，我們若是動了真情，苦修之功登時消滅許多。”
崔小筠道：“隻不知程雲鬆現下情況怎樣？”
王妙君道：“他已經和龍少騰動過手，激鬥一場。”
崔小筠沉吟一下，道：“龍少騰的武功不算很高明，程雲鬆既是斷腸府四大高手之中的忍書生，我想不至於打不過龍少騰吧？”
?趺罹道：“你當真這樣想？誰說龍少騰武功不高明？?br />
崔小筠道：“我親自與他動過手，若論他的武功造詣有限而已。”
王妙君駭然道：“你跟他動過手？”
崔小筠淡淡道：“這有什麽稀奇？”
王妙君沒有迴答。以她估計，如果崔小筠比龍少騰高明，恐怕連燕雲大俠狹仁傑，這位號稱天下無敵的高手，也未必鬥得過這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了。
這可能麽？她搖搖頭，恐怕另有文章吧？
要知王妙君見多識廣，經驗豐富，凡事都有自己的判斷，絕對不肯輕信一麵之詞。故此果然猜中了真實情況，當時龍少騰不願出全力拚鬥，才讓崔小筠占了上風。但崔小筠卻不知道。
王妙君也沒有多說，隻道：“程雲鬆眼下命在旦夕，他敗於龍少騰手底下，已無掙紮抗拒之力了。”
崔小筠輕輕哦了一聲，問道：“那麽龍少騰打算殺他麽？”
王妙君道：“本來要取他的性命，我求情也不行。後來龍少騰又改變了主意，叫你迴去決定程雲鬆的生死……”
崔小筠仰首向天，凝想了一陣，才道：“我不想迴去，請你告訴他這一點。”
果然不出龍少騰所料，她竟有難言之隱，不敢迴去管程雲鬆的事。王妙君服氣地聳聳肩，道：“那用不著告訴他，你若不迴去，龍少騰說，隻要你讓我帶個口信就可以了。如果你肯替程雲鬆求情，他就不取程雲鬆的性命。”
那個美麗的少女，麵靨上露出驚奇的表情。
直到現在，她才猛然發覺龍少騰此人不是簡單之輩，瞧他挺老實的樣子，可想不到卻料事如神，尤其是在這件事，更顯出他有洞悉一切的觀察力。
崔小筠輕輕道：“這個家夥，故意給我一個難題，硬是把事情賴在我身上。”
王妙君道：“你就是說句願意求情的話，也沒有什麽損失呀！”
崔小筠道：“在冥冥中，我與他們又結下恩怨因果，他明白這一點，所以特地迫我……”
王妙君道：“我還是不太明白，不過你不願說也無妨，待我迴去代你說便是，這還不簡單麽？”
崔小筠忙道：“那不行……”她沉吟一下，忽然微笑起來，道：“好，我親自迴去，瞧他怎樣。”
兩個美女嫋娜地向酒肆行去，王妙君雖然成熟得多，人生經驗也豐富得多。可是現下卻感到這個猶帶淳樸的少女，真是深不可測。
她們很快就迴到酒肆內，隻見程雲鬆端坐在一張靠背椅上，眼珠骨碌碌的轉動，全身卻動彈不得。
兩女遊目四顧，不見龍少騰影蹤。崔小筠奔到程雲鬆前麵，查看了一下，向跟來的王妙君道：“他不要緊，隻是穴道受製，暫時失去行動能力。奇怪，龍少騰呢？”
王妙君頹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道：“他一定遠走高飛了，唉，我與他隻怕此生永無再見之日，言之可悲。”
程雲鬆怔了一下，麵色微變。
崔小筠道：“你們已經認識？那太好了……”
她的話聲忽被一聲如雷暴喝打斷，那是龍少騰的叱聲，接著門口傳來一聲慘叫，隻見那李胖子，一跤跌在門檻上，後背插著一支筷子，深入體內。
崔小筠驚得站了起身，叫道：“龍少騰，你……你怎的無緣無故殺人？”
龍少騰也站起來，身軀畢挺，英風凜凜。
跟過去裝作農家子弟那種種淳厚老實完全不同。
他的聲音卻十分平靜，道：“區區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殺人，你不妨問一問程先生，他便知道。”
崔小筠大感迷惑，低眸望著程雲鬆，問道：“真的麽？你知道他殺人之故？”
程雲鬆道：“真正隱情如何，我不知道。可是他此舉動機在於滅口，卻是毫無疑問。”
崔小筠訝道：“殺人滅口？為什麽？”
龍少騰朗朗大笑，道：“王妙君，或許你肯解釋得清楚一些，你肯嗎？”
王妙君望著他，這個英俊的年輕男人，忽然變得如此陌生，如此的遙遠。可是卻有一種力量吸引著她，使她做不出翻臉的行為。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原來你已知道屠龍小組的事，是也不是？”
她的話說得很清晰，人人都聽得見。
崔小筠莫名其妙，問道：“什麽屠龍小組？是怎麽迴事呀？”
龍少騰豪情飛揚，道：“我姓龍，人家起個名字叫做屠龍的小組，集合幾個邪派的高手，這是什麽意思，崔姑娘明白了吧？”
他的確值得驕傲，以那數大邪派的名望，隨便挑一個就足以使任何武林人物為之沮喪震恐，難逃大劫。而他龍少騰，卻在出道短短數月之後，成為數大邪派所畏懼的公敵，被迫聯手來對付他，當然值得驕傲了。
崔小筠點頭道：“這樣我就明白了，可是你身邊那位姊姊，她是什麽人？為何她知道呢？她不是你的朋友麽？”
龍少騰笑一聲，道：“我和她是友是敵，現在還不知道。不過你何須感到奇怪？你跟斷腸府有過節，你還不是跟程先生做朋友麽？”
“嚇？”崔小筠大吃一驚，轉眼望向程雲鬆，心中覺得難以置信。聽說斷腸府之人個個心腸冷酷，害人無數。但是這個風流儒雅的男人，卻顯出情深一往，他怎會是邪派高手，特別是斷腸府的呢？
她的眼睛轉動，程雲鬆早已知道，真想設法躲開，但卻無處可躲，隻好硬著頭皮迎接她的眼光。
四目交投，崔小筠流露出受驚和淒楚的心意。當然她會吃驚，斷腸府的慣伎，正是要對方墮入感情之網，最後便是心碎斷腸的結局。
我沒有這種存心，但隻有天曉得！程雲鬆慘然地忍受她責難的目光。天涯一旦成知己，滄海他年見此心。我的心事，要等到他年才水落石出。可是，這是何等遺撼的事？我本來深切希望雖然我和你不能結合，但靈犀一點通，天涯若比鄰，我們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互相信賴，永遠懷念。
蟬噪鳥喧似乎忽然都停止，剩下一片天愁地慘。程雲鬆黯然地移開目光。誤會永遠是最難解釋的，尤其是這一類誤會……
崔小筠麵靨上的複雜表情慢慢消失，最後淡淡道：“程雲鬆，再見了。我們已沒有什麽話好說，是不？”
她沒等程雲鬆迴答，姍姍舉步行去，遠遠向龍少騰打個招唿，說道：“龍少騰，恕我也無法幫助你，你自己多多保重。”
龍少騰仍然豪氣迫人，長笑應道：“崔姑娘請吧，區區能夠照顧自己，哈……哈……我龍少騰還沒把這些妖孽放在心上……”
他的豪情氣慨，使崔小筠驚訝地再看他一眼，這才飄然走出酒肆。
程雲鬆大有書空咄咄之態，捏著酒盅，癡癡地目送崔小筠離開。
然後，他站起身，徐徐走到窗邊，眼看著外邊的垂楊流水，一陣難以形容的孤寂泛上心頭，遠處忽然隱隱傳來熟悉的歌聲。他側耳聆聽了一下，不覺低聲吟道：“餘情嫋嫋入空冥，強把熱腸化作冰，冷落一天月與星。百煉千錘猶繞指，一波三折已灰心，無邊寂寞舊歌聲。”
距離四五張桌子之遠的龍少騰，冷冷地注視著這個斷腸府著名高手，感到大是難以置信。如果這個人真個墮入情網的話，則斷腸府何足畏哉？他們能夠作惡作孽，隻不過沒有遇到中意的人而已。
當他這樣想時，王妙君正仰臉凝視著他。自從龍少騰表白身份之後，她一直都這樣瞧著他。
英風颯颯，俊逸多情，不正是她多年渴求的麽？一刻鍾之前，唯一的遺憾是龍少騰缺乏雄心壯誌，少卻豪邁之氣。但現在完全轉變了，他大概是當今天下最有膽色的英雄人物！
龍少騰終於低頭瞧她，王妙君溫婉微笑，看他沒有什麽表情，便道：“你明知我是什麽身份，對不對？”
龍少騰點點頭，道：“當然啦！”
王妙君道：“那麽你一直都跟我演戲？”
龍少騰道：“正如你跟我演戲一樣，你沒有吃虧，是也不是？”
王妙君道：“我已吃了平生前所未有的大虧，你還這樣說，未免太不公平。”
龍少騰皺起眉頭，道：“王妙君，別血口噴人，我龍少騰碰都沒碰你一下，這話從何說起？”
王妙君眼中流露出一層悲哀，輕輕道：“我的身子還是其次，但此心卻被你偷走了。”
龍少騰冷哼一聲，道：“你騙誰？哼，你有心肝的話，還能名列斷腸府四大惡人之內？”
他鼻子中嗤了一聲，又道：“你的心沒啥稀罕，你的身子更不值一文，我的確這麽想的。”
若論表現出來的態度，龍少騰反而更像是斷腸府之人，冷酷無情，言利如刀，真教人受不了。
王妙君咬住嘴唇，忍下了悲憤，才道：“龍少騰，你罵我別的可以，卻不可歪曲事實，我王妙君雖然認識了不少男人，有老有少，但至今還沒有人碰過我的身子……”
龍少騰實是不信，卻不想在這個題目上多費唇舌，便道：“那是因為你看不起一般的凡夫俗子，對吧？”他預料她一定會順水推舟承認，所以對於她的點頭，全不放在心上。
眼角陡然瞥見程雲鬆往外走，這還了得？當下舌綻春雷，厲聲叱道：“程雲鬆，你給我站住！”
程雲鬆身子一震，立即刹住腳步。
龍少騰運功聚力，他所練成的“水火絕命神指”，原是老狼穀獨步武林的秘技，落在他這個五行派出身的人手中，“水”與“火”乃是五行中之二，與他多年苦修的五行神功有相濟相生之妙，加上天生的穎悟，指力運用時增加了好些變化。目下雖然是老狼穀高手見他施展，也將認不出這一指功，竟就是他們的絕藝。
兩人的距離約有十步左右，龍少騰估計運指遙點的話，隻須一招“魚沉雁落”，那程雲鬆被地勢所局限，勢必斜斜倒縱迴店內。
他非常冷靜自信，毫不多想。可是程雲鬆的表現卻很奇特，他站在那兒既不移動，亦不迴頭。
龍少騰冷冷道：“你幹嗎不迴過頭來？”
程雲鬆道：“有什麽分別麽？”他的聲音冷靜得出奇，好像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在乎。
龍少騰道：“你上哪兒去？”
對於這個邪派高手，他實在沒有一點好感，尤其是目擊崔小筠與他纏綿的態度。龍少騰感覺得出那冰冷的殺機，在胸中彌漫。
我本來就不該搭話，馬上出手取他性命就是。龍少騰暗感後悔，如冰似刀的目光，緊盯住程雲鬆的背影。
程雲鬆猶疑了一陣，才說道：“我也不知道，聽起來好笑吧？”
龍少騰道：“不好笑，但很愚蠢。”
程雲鬆聳聳肩道：“隨便你怎樣想，我沒指望你相信我的話。”
龍少騰道：“當然啦，幹脆我代你迴答吧。你離開此地，不久就與屠龍小組聯絡上，哼，別插嘴……”他後麵這一句厲聲叱責，乃是阻止程雲鬆打岔。
程雲鬆慢慢迴轉身子，皺起雙眉，望住對方。他自從出道以來，每一次的衝突場麵，都是由他主動控製，還沒有試過被別人控製局麵的經驗。
龍少騰冷冷道：“你可能踏出此店之時，心下茫然不知要往何處。但我敢打賭，用不著彈指工夫，你就會想到屠龍小組了。嘿……嘿……”他冷笑了兩聲，又道：“我龍少騰如果是這麽好打發的，你們幾個邪派何須組成一個屠龍小組來對付我……”
這話大有道理。程雲鬆悚然驚想道：若然這家夥手段不夠狠辣，武功不夠高明的話，早就死在各大邪派手下，哪能活到今日？
他的目光迅即轉到王妙君麵上，但見她坐在原位，微微仰首凝視著龍少騰，眼中流露出傾慕之情，顯然那個青年的凜凜雄風，使她大為心折。
本來這兒有兩個斷腸府高手，但如今王妙君已成情囚，看來決計不會出手夾攻龍少騰了。程雲鬆大為凜惕，心知目下定須依靠自己的力量，不能指望王妙君的任何幫忙了。
他當下暗暗提聚功力，準備決戰。登時一股真氣從丹田透出，頃刻之間，已運功十二重樓。這時候他全身重重無形勁力透出體外，若是普通的武林高手，縱是全力擊中了他，亦難傷他分毫。
可是這位斷腸府高手在這前後不到半盞熱茶時分，卻是第三度感到震驚。這一迴乃是由於他發現自己的真氣不夠堅凝，內力不夠強勁。比起平時，竟大為遜色。
程雲鬆禁不住變了顏色，除了麵對強敵的驚懼之外，還有就是付出了真情的惶悔。斷腸府之人，向來是不付出任何感情的。違背此一原則的結果，就是像他現在這樣，苦修的功力立刻大見減弱。
真該死，我幾十歲的人，還當真對她付出了真情，實是教人難以置信。這念頭掠過他心中之時，腦海中同時也閃現出崔小筠秀麗的倩影。
她的倩影使他重新感覺到心碎腸斷的離別。今日雖然不死，此生也無重溫舊夢的機會。若是死了，那就更不必提了。
這一陣椎心刺骨的酸楚，霎時又使他功力減弱了兩三成。這個邪派高手清清楚楚地察覺出來，卻沒有法子好想，因為情弦中斷的悲哀，濃得無法排除。
龍少騰對於程雲鬆所表現的複雜表情，略感奇怪。以一個一流高手造詣來說，一旦麵對敵人，哪怕隻是普通的對手，也須得集中精神應付，所謂搏獅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定須如此，方可萬無一失。哪有在這等緊張關頭，還被雜念侵入心靈中的？
他雙眉一剔，眼中殺氣電射，冷冷喝道：“程雲鬆，小心了，看招！”
喝聲震耳中，揮手駢指遙遙點去。堅凝如劍的指力破空激射，發出“嗤”的一聲。
這一記隔空傷人的指力，看來兇毒，其實隻是問路手法。程雲鬆久經大陣，如何不知？想都不想，左手衣袖一拂，內勁湧出，封擋指力。右手五指屈曲，虛虛抓去。
他一抓之勢尋瑕抵隙，暗蘊玄機，變化多端。若是被他抓勢罩住，縱然不負傷落敗，也將失去了先機。這是高手過招最忌之事，是以任何一流高手碰上他這一記，絕對不敢大意，非閃避不可。
這兩人才一出手，酒肆內業已旋風卷刮，潛力激蕩，聲勢十分駭人。
龍少騰縱聲長笑，屹立如山，居然全不躲閃。敢情他指力引出，碰上程雲鬆的袖風，忽然發現對方勁道不足，當即猛運玄功，指上真力暴增。
程雲鬆果然擋不住，身形一歪，右手抓勢自然而然落了空。
他連轉念的機會也沒有，那龍少騰宛如兇猛的飛豹，唿一聲橫空電撲，掌劈指戳，展開急攻快打，一眨眼間，已攻出七八招之多。隻打得程雲鬆東歪西倒，隻剩下拚命招架的份兒。
一直在旁邊觀戰的王妙君，發現程雲鬆武功減弱了很多，遠非平日可比。眼看局勢危急，一二十招之內，難逃被殺之禍。於是，她不能繼續不聞不問了，到底程雲鬆是斷腸府之人啊！
她深深吸一口氣，一手推開桌子奔了過去，大聲叫道：“龍少騰，龍少騰，別下毒手……”
龍少騰鼻子中冷嗤一聲，道：“沒人情可講，你不妨出手幫他。”
他說話之時，手底下全無阻滯，攻勢淩厲如故。那程雲鬆險象百出，形勢危殆。
王妙君哀聲求道：“龍少騰，請你念在我們的情份上，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隻求你這一次，隻求這一次……”
龍少騰心如鐵石，絲毫不為所動。今日要殺程雲鬆之舉，已經下了決心，誰也休想改變得了他。
他冷漠地應道：“閉嘴，你最好躲遠一點，否則誤傷了你之時，休得怪我。”
這個迴答相當幹脆，什麽情份不情份，根本不提。而且口氣之堅決，一聽而知沒有轉圜餘地。王妙君心中一陣痛楚，但竟傷心失望到了極點。
自從她出道以來，任何男人，特別是與她相好的男人，那真是有求必應，從來沒有打過退票。那些男人甚至個個都曲意奉承，惟恐她有一點點不高興，幾曾嚐過這種不買帳當麵拒絕的滋味。
假如這僅僅是不買帳，也容易忍受。問題是龍少騰的口氣中，根本已表示出不拿她當作一迴事，這才是王妙君最傷自尊心，最感到難以置信之事。
她幽幽道：“龍少騰，你……你真的這麽決絕無情麽？”以她的脾氣，恨不得指住他的鼻子臭罵一頓，然後出手把他擒下，狠狠的折磨，至死為止。
但對這個又冷又硬的青年，她一點也發作不出。
龍少騰聲音中已盡是不耐煩，斥道：“走遠一點，你沒聽見麽？”
王妙君忍氣吞聲，道：“別這樣兇好不好？其實程雲鬆也不是好欺負的，如果他不是被那女子所累的話……”
龍少騰聽得一清二楚，但恰好程雲鬆招式中出現了致命的破綻，當下不暇多說，大喝一聲，左掌如長刀斫砍，閃電般斫中迎麵拂到的衣袖。那團袖影蓬一聲忽然垂散，說時遲，那時快，龍少騰左手指勢突出，指力如劍吐刺，嚓一聲刺中程雲鬆左腿的“五裏穴”。
程雲鬆但覺奇疼攻心，不禁慘哼一聲，一跤跌倒。但見眼前一黑，原來是龍少騰的鞋底向他麵門踏下，快如閃電，勢如泰山壓頂，相距尚有兩尺，那種無形勁力已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王妙君瞧得清楚，情知他這一腳踏下，非把程雲鬆麵孔跺爛不可，當下急急閉上眼睛。
過了片刻，她睜開眼睛，因為沒有奇異的聲響，例如她所期待的腦殼碎裂的聲音。
隻見龍少騰一隻腳踏在程雲鬆麵上，還俯身望著地上這個邪派高手，麵上露出尋思的表情。
王妙君突然湧起無窮希望，幾乎要像小孩子一般歡唿起來。顯然他是為了她的緣故，所以腳下留情。
“你不殺死他吧？”她問。
龍少騰點點頭，道：“暫時不殺死他！”
“為什麽呢？”她又問，眼睛熱切地望著他，希望他的迴答，正是她所期待盼望的話。
“不是為了你。”他聲調冰冷，眼睛射出冷酷無情的光芒。
王妙君的心直往下沉，感覺到正被一種平生未識的痛苦侵襲。這個男人突然間會變得這樣冷，這麽陌生和可恨。但是，她卻更希望能投在他懷中，能夠成為他的人。
人家越不要我，我卻更希望他垂憐收留，是不是每個人都這麽賤呢？這個嬌媚的女人想道：記得從前那些男子，一個個像狗一般搖尾乞憐，但我卻連多看一眼也不屑，想不到今日我自己……
龍少騰命令式地喝道：“去把崔小筠追迴來。”
王妙君像在夢中驚醒一般，愕然地望著他。
“追她迴來？為什麽？”
龍少騰劍眉一皺，不悅地道：“快去追，別多問。”
王妙君不知不覺向門口走去，一隻腳已踏出門坎，才驀然想起為何這麽馴服的聽從他的命令？
龍少騰大聲道：“等一等……”
王妙君停步迴頭，低聲下氣地問道：“怎麽啦？可是改變了主意？”
龍少騰哼一聲，道：“不，還是要你去追，不過，若然換我是她，很可能不肯迴來。”
王妙君茫然道：“哦？那怎麽辦？”
龍少騰道：“你問她一句話就行，她不迴來也沒關係。”
王妙君道：“這卻容易多了，問她什麽話呢？”
龍少騰道：“你告訴她說，我已擊倒了程雲鬆，隻要腳下一用力，他就腦殼碎裂而死。你問她，要不要向我求情放過程雲鬆一命？”
王妙君心中好不自在，那個女孩子竟比她還有力量，可以隨便教他不殺程雲鬆。這一陣妒意實是使她難過之極，不過表麵上她不露聲色。
“好吧，我就這樣問她，但此舉很無謂，因為她既曾與程雲鬆很不錯，難道說一句話救他也不肯麽？”
龍少騰仰天一歎，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佛門中人最講究因果。那崔小筠講一句求情之言不難，但藤蔓牽纏，恩怨難消，看她敢不敢輕易開口。”
他從前修理邪派之人，在崔小筠看來，已種下惡因，後來還要挑一千擔水化解了那一種因果。所以他深深知道，崔小筠對於程雲鬆此一公案，必定不易處理。表麵上她是本於慈悲之心，為程雲鬆乞迴一命，可是卻欠下龍少騰之情，這種因果，日後如何消得？
王妙君哪知道這裏麵有許多文章，自己聽得似懂非懂的走了。
大路上很少行人，崔小筠的背影遠遠看去，頗有孤獨淒涼的味道。
後麵的急驟馬蹄聲驚動了她，在一棵古樹的濃蔭下，她停步迴首瞧看。
王妙君已來到切近，勒住坐騎，俯身望著她。兩個女人的目光相觸，都十分銳利地探摸對方的心意。
頃刻之後，崔小筠平靜地道：“沒有錯，你是衝著我來的。”
王妙君頷首道：“你當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或者說是智慧吧。不然的話，程雲鬆不至於傾心如許，竟為了你而功力大大減弱。”
崔小筠長眉微皺，道：“這樣說來，關於你們斷腸府不能動情的禁忌，果然是真的了？”
王妙君道：“一點不假，我們若是動了真情，苦修之功登時消滅許多。”
崔小筠道：“隻不知程雲鬆現下情況怎樣？”
王妙君道：“他已經和龍少騰動過手，激鬥一場。”
崔小筠沉吟一下，道：“龍少騰的武功不算很高明，程雲鬆既是斷腸府四大高手之中的忍書生，我想不至於打不過龍少騰吧？”
?趺罹道：“你當真這樣想？誰說龍少騰武功不高明？?br />
崔小筠道：“我親自與他動過手，若論他的武功造詣有限而已。”
王妙君駭然道：“你跟他動過手？”
崔小筠淡淡道：“這有什麽稀奇？”
王妙君沒有迴答。以她估計，如果崔小筠比龍少騰高明，恐怕連燕雲大俠狹仁傑，這位號稱天下無敵的高手，也未必鬥得過這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了。
這可能麽？她搖搖頭，恐怕另有文章吧？
要知王妙君見多識廣，經驗豐富，凡事都有自己的判斷，絕對不肯輕信一麵之詞。故此果然猜中了真實情況，當時龍少騰不願出全力拚鬥，才讓崔小筠占了上風。但崔小筠卻不知道。
王妙君也沒有多說，隻道：“程雲鬆眼下命在旦夕，他敗於龍少騰手底下，已無掙紮抗拒之力了。”
崔小筠輕輕哦了一聲，問道：“那麽龍少騰打算殺他麽？”
王妙君道：“本來要取他的性命，我求情也不行。後來龍少騰又改變了主意，叫你迴去決定程雲鬆的生死……”
崔小筠仰首向天，凝想了一陣，才道：“我不想迴去，請你告訴他這一點。”
果然不出龍少騰所料，她竟有難言之隱，不敢迴去管程雲鬆的事。王妙君服氣地聳聳肩，道：“那用不著告訴他，你若不迴去，龍少騰說，隻要你讓我帶個口信就可以了。如果你肯替程雲鬆求情，他就不取程雲鬆的性命。”
那個美麗的少女，麵靨上露出驚奇的表情。
直到現在，她才猛然發覺龍少騰此人不是簡單之輩，瞧他挺老實的樣子，可想不到卻料事如神，尤其是在這件事，更顯出他有洞悉一切的觀察力。
崔小筠輕輕道：“這個家夥，故意給我一個難題，硬是把事情賴在我身上。”
王妙君道：“你就是說句願意求情的話，也沒有什麽損失呀！”
崔小筠道：“在冥冥中，我與他們又結下恩怨因果，他明白這一點，所以特地迫我……”
王妙君道：“我還是不太明白，不過你不願說也無妨，待我迴去代你說便是，這還不簡單麽？”
崔小筠忙道：“那不行……”她沉吟一下，忽然微笑起來，道：“好，我親自迴去，瞧他怎樣。”
兩個美女嫋娜地向酒肆行去，王妙君雖然成熟得多，人生經驗也豐富得多。可是現下卻感到這個猶帶淳樸的少女，真是深不可測。
她們很快就迴到酒肆內，隻見程雲鬆端坐在一張靠背椅上，眼珠骨碌碌的轉動，全身卻動彈不得。
兩女遊目四顧，不見龍少騰影蹤。崔小筠奔到程雲鬆前麵，查看了一下，向跟來的王妙君道：“他不要緊，隻是穴道受製，暫時失去行動能力。奇怪，龍少騰呢？”
王妙君頹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道：“他一定遠走高飛了，唉，我與他隻怕此生永無再見之日，言之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