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平雖是想哭,一路上還沒有完全平靜過。


    可是經過這老大一陣的發泄,內心的情緒亦恢複安定。


    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時時能夠一心數用,因此一邊悲悼義父,但另一方麵又感覺得到龍少騰的情形。


    當下想道:龍大哥莫非悲痛過度,以致神智迷失,連話都不會說了?


    他想及這一點,這一驚非同小可,此後便要前赴武當山,遙遙數千裏,欲帶著一個神智喪失之人,如何是好?


    轉念又想道:嚐聞這種心神喪失之人,沒有藥物可治,隻有讓他遭受一次強烈的刺激,才有希望使他突然恢複神智……


    這麽一想,便集中全部智力,尋思如何給龍少騰一個大大刺激之法。


    前麵遠遠已可看見一些燈光,阿平心中有數,曉得那是一個叫做雙橋的小市鎮。


    他並且已奉義父之命,備好牲口和行李,寄放在雙橋鎮中,以便他們漏夜動身起程,途經此處取用的。


    在那市鎮上,目下家家戶戶俱已睡覺,實在找不到什麽人可以幫忙刺激龍少騰一下。


    阿平的目光,從稀落的燈火,移到右方,那邊的天空似乎更為黑些。


    他知道那是平地而起的山嶺,綿亙十餘裏。


    龍少騰仍然默默地跨著大步,和阿平並肩前行,卻好像根本不知道身邊還有一個人似的,既不瞧阿平,亦不作聲。


    他們的腳程不快不慢,又走了四五裏,已抵達雙橋鎮了。


    這時由阿平帶領,他拉著龍少騰寬闊堅厚的手掌,一徑穿入鎮內,來到一處人家門前,伸手拍門。


    屋內迅即亮起了燈光,接著有人走到門邊,問道:“誰呀?”


    阿平應道:“陳二叔,是我,你出來一下。”


    屋門打開,燈光照出一個中年男人的瘦削身影。


    阿平道:“陳二叔,我們的牲口呢?”


    陳二叔瞧瞧龍少騰,又瞧瞧阿平,說道:“你們怎麽啦?老爺呢?”


    阿平搖搖頭,道:“陳二叔你記住,你什麽都不知道……”


    陳二叔起初怔愕,接著身子一震,低下頭去。


    阿平又道:“牲口呢?”


    陳二叔緩緩抬起頭,道:“在後麵……”


    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了。


    阿平道:“帶我去,我先拿一件東西。”


    他和陳二叔從巷子轉入屋後,一會兒就出來,也不見他拿著東西。


    接著阿平又拉住龍少騰的手,往鎮後走去,一路上都黑暗無人,隻有犬吠之聲,此和彼應,打破了黑夜的沉寂。


    阿平帶著龍少騰,出鎮之後,再走了一點路,已經處身在上山的路上。


    龍少騰不曉得阿平打算帶他到什麽地方去,不過阿平是自己人,所以他一點也不擔心,也不去想,仍然沉浸在自己的難題中。


    他對於解決這個難題之法,已略有了一點眉目,但一時還未能完全弄得通妥。


    阿平和他很熟絡,又是拉手,又是攬腰的。


    山上比平地更是黑暗些,強勁的風聲唿嘯作響,路又比較難走。


    所以阿平這個還有點孩子氣的人,老是靠偎著龍少騰,龍少騰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亦不覺得他的動作突兀,總以為他的孩子氣,所以膽小而已。


    來到一處地方,龍少騰不必瞧看,光是用耳朵一聽,便知右邊是深不可測的深淵了。


    他們在懸崖邊緣,放慢腳步向前行去,左邊的阿平,把外翼的龍少騰擠得步步都踏在最邊緣之處。


    龍少騰明知右方就是深淵,可是他毫無畏懼,一來他膽力素來倔強。


    二來他每一步踏下,身形馬上就穩住,絕對不會搖晃以致失足。


    三來左邊的阿平還伸手勾住他的臂膀,縱是失足,有他拉上一把,必可轉危為安。


    有這三點原因,他便不須中斷了思潮,仍然默默行去。


    大約走了十四五步,一陣強勁山風迎麵刮來,使得這兩個少年身子都須得略略傾前一點,以抗拒風力。


    就在這時,阿平鬆開了手,身子突然向外一靠。


    龍少騰做夢也沒想到他會使這一著,由於他重心略略前傾,故此他身軀彈出懸崖外的這一刹那,隻有兩個法子可以挽迴劫運。


    第一個法子是出手抓扣住左邊的阿平,如果阿平氣力不夠,那就兩個人一齊掉落懸崖下。


    第二個法子是借重心前傾之勢,施展上乘借力卸勁功夫,把身軀橫彈之勢,改為前縱。


    龍少騰念頭電轉間,一發現第一個法子可能把阿平一齊弄下去時,便毫不考慮,改用第二個方法。


    他腰間勁力一發,整個人一側身子,唿一聲向前麵躍出去。


    這一躍隻縱出丈許,身形下落,腳尖往地麵疾探,這時隻要碰上一點東西,身子就可以立時穩住。


    誰知腳探處,底下竟空無一物。


    龍少騰大吃一驚,雙臂一振,身子又挪前了三四尺,可是腳底仍然碰不到地麵。


    不但如此,由於他用盡餘力硬把身形移前了數尺,因此他這時全然沒有變化可能,身子宛如一塊石頭似的迅快下墜,一晃眼已飛墜了十多尺。


    龍少騰心中叫一聲“我命休矣”,同時突然掠過一個念頭,那便是:阿平為何要謀殺我?莫非他也是敵方的奸細之一?


    此念倏起倏滅,在這刹時之間,身子又飛墜了十多尺,宛如星丸急瀉,迅疾無比。


    忽聽頭上傳來阿平的聲音,道:“大哥,小心了……”


    他的聲音乃是以內力迫發,故此龍少騰雖是耳邊風聲唿唿急響,卻仍能聽得一清二楚。


    龍少騰雖然不明白阿平何故叫他小心,但他僅是外貌老實而已,為人實是機警無比。


    當下本能地吸一口真氣,內力運布全身。


    猛然間腰上一緊,似是被一根堅韌的鋼絲吊勒著,登時停止下墜。


    這一下勢道銳利而又急驟,如果他不是已經以內力運布全身,使出巧妙勁道卸去大部分的力量的話,他不被這根鋼絲勒成兩截,那才怪呢。


    他身子雖然已經驟然中止了跌墜之勢,但心跳更劇,一來他的確被駭了一大跳。


    二來身子還懸在半空,腳下是深不可測的淵崖,晃晃悠悠隨風飄蕩,隨時有粉身碎骨之厄!


    所以他情緒緊張,那顆心跳得咚咚直響,自己聽著也怪不好意思的。


    頭上又傳來阿平的聲音,道:“大哥,你沒事吧?”


    龍少騰哼了一聲,道:“我沒事!”


    阿平透一口大氣,道:“那就好了……”


    龍少騰道:“我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好!”


    阿平歉然地道:“對不起,大哥,你不要生氣,也別心急,小弟我這就把你扯上來……”


    他的聲音在空穀中迴響著,競然使人生出了鶯聲嚦嚦之感,甚是悅耳。


    不過龍少騰卻皺起眉頭,心想:他一個大男人,怎的話聲尚帶著童音?


    現在他已大略明白了,敢情阿平竟是特地要他吃這一大驚的,而自己腰間這一條鋼絲似的細線,是阿平勾臂攬腰地並肩上山之時給他繞到了身上的。


    鋼絲似的細線開始往上抽起,龍少騰的身子漸漸吊上去。


    阿平的聲音傳下來,道:“啊喲!大哥,你有多少斤呀?”


    龍少騰沒好氣地道:“一百來斤!”


    阿平道:“至少有二百斤,好重啊……”


    龍少騰懶得理他,不過由於吊起的速度很慢,所以他不禁暗暗擔心。


    他大約上升了十來尺,便停止了。


    龍少騰等了一下,才道:“喂,阿平,你幹什麽?”


    阿平道:“我手痛得非休息一下不可。”


    龍少騰忙道:“你拽緊一點,可別鬆手!”


    阿平道:“放心吧,我把這根火蠶絲繞在身上,除非我也掉下去,反正我們同生共死……”


    龍少騰道:“哼,這叫做一根線拴兩隻蚱蜢,逃不了我跑不了你,真聰明啊……”


    當然他是一肚子的不高興,假如他是奸細,讓自己跌死,那還罷了。


    若然不是,則這一手實是難以原諒。


    阿平道:“大哥,你上來之後,打算幹什麽?”


    龍少騰心道:我先打你屁股,最少二十下。


    但口中卻說道:“不幹什麽!”


    阿平吃一驚,忖道:難道他受到這麽大的刺激,還不能恢複神智?


    當下又問道:“你可知道我們要到哪兒去?”


    龍少騰一時答不出來,因為他迴想上山的經過,發覺自己一直沉浸在如何報複師仇,同時又不斷地記憶起從前和師父在一起的光景,是以對阿平要帶自己到何處去,並沒有詢問。


    阿平歎一口氣,道:“大哥,你居然忘記了麽?”


    龍少騰哪知阿平問的是前往武當山之事,並非這次上山之行。


    當下答道:“是的,我忘記啦!”


    阿平沉吟一下才道:“你的頭疼不疼?”


    龍少騰道:“不疼!”


    阿平道:“胸口有沒有一股鬱悶?”


    龍少騰道:“沒有!”


    阿平道:“四肢有沒有發麻?”


    龍少騰心中有氣,斥道:“你問東問西的囉嗦什麽?我好得很!”


    阿平搖搖頭,感到龍少騰的性格竟然也變了,這問題實在嚴重。


    於是道:“好,好,我不問,對了,你的心一定跳得很厲害,對不對?”


    龍少騰不否認,道:“這話倒不錯。”


    阿平又問道:“大哥,你可知道我是誰?”


    龍少騰怔一下,忖道:好家夥,他要露出原形啦!敢情真是快劍門買通的奸細。


    他隻好應道:“我不知道。”


    這話實在不假,一來不知阿平是不是奸細,二來阿平是師父的義子,他今晚才知道,也是第一次見麵,所以迴答不知,並不過份。


    阿平跺跺腳,自言自語道:“唉,你看糟不糟糕,你連我也忘啦……”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突然放鬆“火蠶絲”,再嚇他一次。


    忽聽龍少騰道:“喂,你到底拉不拉我上去?”


    阿平遲疑一下,才道:“好,我拉,我拉……”


    但他才拉兩把,也就是兩三尺的光景,突然手中一輕,失去了龍少騰的重量。


    原來龍少騰在這刹那間,緣絲疾上,因是手腳輕巧,阿平根本感覺不到龍少騰的移動,而他拉了兩把之後,龍少騰已躍上崖麵。


    他輕輕巧巧飄落阿平麵前,趁阿平一怔之際,出手如風,五指宛如鋼鉤,一抓之下,險險把肩骨捏碎,一陣奇疼攻心,不禁“哎”地叫了一聲。


    龍少騰已製住了阿平,這才心緒恢複輕鬆。


    阿平痛得“哎喲哎喲”地叫,龍少騰冷笑連聲,過了一會,才減輕了指力,嘲諷地道:“痛不痛呀?”


    阿平呲牙咧嘴,道:“痛,痛,我的骨頭快碎啦!”


    龍少騰道:“你不怕我再捏一次?”


    阿平忙道:“我怕,你別捏……”


    龍少騰道:“不捏也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阿平急忙應道:“什麽條件?”


    龍少騰道:“我問什麽,你答什麽,不許說假話。”


    阿平道:“好,好,我不說假話。”


    龍少騰道:“你是誰?”


    阿平道:“我叫阿平。”


    龍少騰哼了一聲,道:“你的姓呢?”


    阿平道:“我姓羅,四維羅。”


    龍少騰道:“那我再問你,你是誰?”


    他聲音中,隱隱有冷酷的意味,似是打算對阿平有所不利。


    阿平吃一驚道:“我……我是你師父的義子……”


    他顯然在講假話,龍少騰怒道:“難道我不知道麽?我不是問這個,哼!我問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奸細?”


    阿平楞了一下,道:“奸細?我?我怎麽是奸細?”


    龍少騰道:“如果你不是奸細,為何打算謀殺我?”


    阿平突然哈哈大笑,道:“大哥,你說什麽?我幾時打算謀殺你?”


    奇怪的是他的笑聲傳入龍少騰耳中,竟然有一種力量,使龍少騰深信他的確是打心底歡笑出聲,並非偽裝,亦沒有其他含意,隻有無限的歡欣和寬慰之意。


    龍少騰也楞住了,阿平又道:“唉!大哥,我們一定把彼此的意見弄擰啦。”


    龍少騰問道:“怎麽一個弄擰法?”


    阿平道:“我一直還以為你神智未曾恢複清醒,但你卻能夠懷疑我是奸細,顯然你心中並沒有迷糊。”


    龍少騰道:“當然,我心中清醒得很。”


    阿平道:“可是剛才我問你上來之後,有什麽事要做,你說沒有,我問你我們打算到哪兒去,你說不知道,所以我一直以為你神智未複……”


    龍少騰道:“我跟你上來,可沒有問你幹什麽,這叫我怎生知道你打算上哪兒去?”


    阿平唉一聲,道:“我不是問你上山之故,而是問我們的行程目的地!”


    龍少騰道:“聽起來好像我們誤會了,但是,我還是不放心,你說說看,為何帶我上山,搞這麽一手?”


    阿平道:“你一直迷迷糊糊,問十句,答不上一句,我以為你悲傷得失去神智,所以想用一個激烈的方法,使你迴醒。因此,特地帶你上山,把你擠跌,好使你大吃一驚,利用這個刺激,使你恢複常態……”


    龍少騰又好氣又好笑,因為阿平這一手的出發點實是好意,似乎不好過於責怪,於是他隻好自認倒黴,白白虛驚一場。


    當下說道:“你這一招下次別輕易使用,我是人賤命薄,說不定真會摔成肉醬……”


    阿平白他一眼,大有怪他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之意。


    但嘴上卻沒說出來。


    兩人覓路下山。不一會,已抵達雙橋鎮。


    阿平叫他在路上等候,獨自去了。


    不久,蹄聲響處,阿平騎著一匹駿馬,手中還牽著另一匹,也是十分神駿,來到龍少騰身邊,龍少騰更不答話,接過韁繩,飛身上馬。


    兩騎並轡馳去,從黑夜直到天明。


    清晨打尖,喂過牲口,龍少騰發現不但這兩匹牲口十分駿健,同時每一騎鞍後都有行李鋪卷,裝備齊全。


    縱是山行野宿,也不怕風露侵襲。


    他們繼續趕行,中午時分,到了一座叫做尖石的市鎮,阿平首先在一家飯館前停下來。


    龍少騰隨他下馬,把牲口交給夥計,兩人走入店內。


    但他的麵色不大好看。


    阿平佯作不見,一徑點菜叫飯,等夥計走開了,才向龍少騰道:“大哥,你可是怪小弟停歇打尖麽?”


    龍少騰的確是因此而不悅,也不願作偽,便點點頭。


    阿平道:“小弟沒有先向你請示,難怪大哥感到不滿,不過……”


    龍少騰哼了一聲道:“不過什麽?”


    阿平道:“不過目前情況特別,所以小弟大膽作了主啦!”


    龍少騰訝道:“情況特別?哪一點特別了?”


    阿平道:“大哥乃是血性男子,深心中對師父之仇念念難忘,恨不得立刻趕到武當山,求得秘笈,以便在明年端午,一舉擊敗快劍門的十二快劍大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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