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拖著疲乏的步子走了。


    春,降臨了大地。


    枯草,長起了嫩芽;枝頭,也冒出了新綠。


    積雪,融化了;冬眠的麻雀、貓頭鷹、老鴉,也都睜開了眼。


    終於,窒息的大地,蘇醒了。


    春來了!春來了……


    大地的呐喊,人們的歡唿,織成了一首春的戀曲……


    —條溪水,潺潺的向東流去,溪旁,一塊青石上,坐著一個少年,此時,他正低著頭,慢慢的讀著手中的那本“劄記”。


    遠處,碧綠的草原,徜佯著幾頭雪白的綿羊。


    藍天,飄浮著片片的白雲。


    碧野、藍天、白雲、流水、羊群,和諧地點綴著大地。


    大地,被織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


    但是,這一切對那少年來說,似乎都沒有作用,因為,他始終是低頭朗誦著,不是嗎?


    你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個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苦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


    當藍天的一朵白雲,遠遠地飄到了那邊天角,他終於停止了誦讀。


    他闔上書本,擱在青石上,緩緩的抬起了頭,仰望著那無際的蒼穹。


    端正的五官,挺直的劍眉,襯著一張微翹的嘴,好一個俊俏的兒郎,但是,他的眼神,為何是那樣呢?那裏麵,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憂鬱。


    他的視線,從蒼穹移到了碧野和那雪白的羊群,他眼神中的憂鬱,更濃了!


    “潑喇——”一條魚兒,從水中躍起,似乎想輕鬆一下久被冰凍的筋骨,但是,接著,它又落到水裏,隨波而去。


    他凝望著那曲迂的流水,悠悠地,就像他心底的憂鬱一樣……


    片刻,他伸手摸到項上,取出一塊用絲帶係著的白玉,摩挲把玩著。


    那是一塊通體瑩白無瑕的白玉,但是,假如仔細觀察之下,卻可發現那白玉之中隱隱現出一條紅紅的曲線,那仿佛是一條張牙舞爪的虯龍。


    少年長長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道:“羊兒有它的爹娘疼著它,為什麽我沒有呢,我的爹娘哪兒去了!他們不要我了嗎?爹娘呀,你們在哪裏?……”


    他的眼眶濕潤了,但他強自忍受著,沒讓淚珠滴下來:“二莊主說,靠這白玉可以找到爹娘,但他為什麽一去就不迴來呢?……”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白玉,又翻轉過來,反麵,刻著一幅簡單的圖畫,那仿佛是一處山水,兩座疊峰,夾著一條瀑布,瀑布前麵有三座茅亭……


    他費解地長歎一聲,又抬起頭……


    他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但別人都叫他作平兒,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一位仁慈的莊主收容了他,帶他來到了這歸雲莊。


    他沒有見過大莊主的麵,但從別人的口中,他知道大莊主在一次爭鬥中喪了命,二莊主是一位心地仁慈的人,待他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不過,他自己卻並沒有娶親。


    他清楚的記得,是一個風雪的寒冬,他和二莊主,以及二莊主的侄女小鳳,在屋裏圍著爐鼎烤著火,當他們歡愉地談笑著的時候,突然來了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在書房和二莊主談了很久,晚飯時,他清楚地看出二莊主的臉上,籠罩著一片隱憂,那是二莊主從來沒有過的。


    當晚,二莊主把他叫到麵前,匆匆的交待了幾句話,便冒著風雪走了……


    三年了,一直沒有聽過二莊主的音訊,他曾經不隻一次地問過那年輕人,但都被他叱罵了迴來。


    “他為什麽要那樣?二莊主臨走時不是交待他要照顧我嗎?”他忖想著。


    自從二莊主走後,那年輕人便在歸雲莊住了下來,因為二莊主臨走時交待過,要他管理莊裏的一切,於是,他便當起少莊主來。


    他自稱是二莊主的徒弟,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粉麵劍客池天民。


    “他一直就瞧我不順眼,為什麽呢?他解聘了那位年老的西席,又不許我讀書,不許我跟小鳳玩,為什麽呢?……”


    想到小鳳,他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仿佛那眼前的流水,變成了小鳳的眼睛,那雙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眨著,像是在向他說著話……


    “也真難為她了,大莊主去世得那樣早,二莊主又寵得她像女王似的,她雖然頑皮,卻很聽話……”


    他得意地笑了起來,突地——


    一件軟綿綿的物體,蒙住了他的眼睛,起初,他嚇了一跳,但是,一握之下,他又笑了起來。


    “咦!是誰家的野猴子呀,這樣的頑皮,小心我告訴你家主人,不挨板子才怪哩!”


    他玩笑地說著,果然,“噗嗤——”一聲嬌笑,掩著眼的手移開了!


    “平哥哥!壞死了,人家不和你玩了!”


    平兒急忙迴頭一看,身後正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一身鵝黃的羅衫,襯托著一張紅紅的小臉,活像是一朵清香的百合。


    此時,她正眨著那雙圓溜溜的大眼,滿麵含嗔的玩弄著那對垂在胸前辮子上的絨球。


    “喔!小鳳,真該死!我不知道是你呀!對不起,我向你陪禮得了吧!”說著他雙手一拱,真的彎下腰去,行起禮來。


    “咦!這些花好漂亮呀!真香,是送給我的嗎?”


    敢情,那女孩身旁正擱著一隻花籃,籃裏盛滿著許多美麗的鮮花。


    “看!你又來了!人家不跟你玩了!”


    那女孩氣得一跺腳,提起花籃轉身就跑,平兒見狀急忙追了過去,口裏叫道:“小鳳!


    小鳳!別跑,逗著你玩兒的呀!”


    小鳳的一張小嘴噘起老高,直扭著身子不答應。


    “壞死了!迴頭告訴梅娘去!”


    “小鳳,來,我講故事給你聽!別生氣好不好?”


    雖然小鳳還搖著頭不答應,但她臉上的表情,卻說明了她心中所想的,平兒笑了笑,拉著她就地坐了下來。


    “人家沒有說要聽你的嘛!”小鳳頑皮地掩起耳朵,閉著眼睛。


    “從前……”平兒笑了笑,咳了一聲道:“……有一個老頭子,名叫老菜子,他年紀已經很大了,可是,他非常孝順,那時候,他年老的雙親都還健在……”


    “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麽,他父母突然不高興起來,當時,他非常著急……於是,他穿起小孩的衣服,紮起白花花的胡子,扭著水桶腰逗他的……父母……”


    “咦?你為什麽不說了?說嘛!”


    不知道什麽時候,小鳳已經放下了手,聽著他的故事,突然,她發覺他停了,因之奇怪的望著他。


    此時,隻見平兒仰著頭,凝視著蒼穹,眼眶滿噙著淚水。她怔怔地隨著他的視線望去,接著,她驚叫起來!


    “平哥哥!快走!快!要下雨了!”


    平兒吃驚地定神一看,果然,那無際的蒼穹此時正黑壓壓地密布著一片重鉛似的烏雲。


    他急忙一躍而起,拉著小鳳狂奔起來!


    天色很快地陰暗下來!


    “轟隆隆——”他們還沒跑出幾步,便開始打雷了。


    轉眼工夫就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灑在地上,淋在他們的身上。


    一陣狂奔後,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平兒看了看身旁的小鳳,隻見她正掏出手絹拭著頭上、臉上的雨水,同時,還在不停地喘著氣兒,一身衣衫已被淋得濕透。


    他看了看自己,不禁對她聳聳肩苦笑一下,因為,他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刹那間,豆大的雨點已經變成了細細的雨絲斜斜地飄在天空。


    平兒急忙一拉小鳳,又跑了起來。


    跑上了一塊上坡,隻見不遠之處現出一座莊院……


    迷蒙的細雨中,那高大的石牆,顯得一片灰白,很快的,他們跑到了莊前。


    此時,吊橋上站滿了許多人,在那些仆人模樣的蜂擁下,一個麵貌瘦削的年輕人站在前麵,清秀的臉龐,瘦尖的下巴,的確可說是一表人材,但是,他那雙眼睛卻飄忽不定,因之,給予人的印象,就顯得輕浮而油滑,他正是池天民。


    一見到小鳳,池天民連忙堆起一陣阿諛的笑容,哈著腰道:“啊呀!鳳妹妹!你到哪兒去了呀!也不跟我說一聲,家裏這麽大,你偏要跑出去玩,瞧瞧!你這一身衣服這麽濕,凍壞了身子怎辦?”


    說著,他一迴頭唿喝道:“來人呀!快服侍小姐去!”


    他又笑容滿麵地對小鳳道:“鳳妹妹!快!快進去換了衣服再說!”


    這時,一個奶娘模樣的老嫗,上前一麵揩著小鳳頭上的雨水,一麵憐惜地道:“唉!孩子!你太不聽話了!上哪兒玩去啦!要是著了涼,叫我怎麽向你叔叔交待呀!快!進去吧!”


    小鳳嬌笑地拭著辮子撒嬌道:“梅娘!人家跟平哥哥到河邊玩去了嘛!”


    接著,她又一迴頭道:“平哥哥,迴頭見呀!”說著,便在眾人蜂擁下進去。


    那池天民望著她們消失的背影,臉上浮起一絲獰笑,隻見他—轉身——


    “啪——”一個耳刮子打在平兒的臉上,頓時,冒起五條紅紅的指痕。


    “哼!不要命的小鬼!老子告訴過你幾次,不許你跟小鳳玩,你偏不聽,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是長了三頭六臂,還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居然敢不聽老子的話!”


    說著,他一把揪起了平兒,單掌一揚,左右開弓,打得平兒臉頰腫起半天高。


    “說!說!小鬼你到底憑了什麽,說!”


    他又是兩個耳光打在平兒的臉上,平兒被他揪得緊緊的,動都不能動一下,血水從他的嘴角滲出,流到胸前。


    他憤怒地望著池天民,隻見池天民也是眼露兇光地瞪著他,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


    “呸!”他恨恨的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池天民的臉上。


    “好呀!小子,你找死!我粉麵劍客池天民要是弄不倒你這小鬼,可是白混了,***,哼!”


    池天民被那唾沫啐得一頭一臉,不由惱羞成怒,怒喝一聲,—戟指往平兒脅下一點,隻見平兒渾身—個抖顫,四肢都蜷曲起來。


    敢情他惱羞成怒之下,居然使出了江湖重手法來對付一個乳臭未幹、絲毫不會武功的小孩子。


    望著平兒痛苦的樣子,池天民得意地狂笑起來。


    “小子!好受吧!哈哈!你剛才的威風哪去啦!哼!”


    平兒臉上的肌肉不斷地痙攣著,上唇緊緊地咬住下唇。血也不斷地從唇角滲出,他似乎身受著極大的痛苦,但他堅強的忍受著,沒有哼一下,隻是緊緊地咬著牙,讓那流下的血代替他的憤怒。


    “哈哈!小鬼!今天饒了你,下次要是再看到你跟小鳳在一起,可沒那麽好受的了!哼!


    憑你這沒爹沒娘的小叫化子,也想去找人家千金小姐!呸!”


    池天民眼看著平兒雙眼翻白,隻有出氣的份兒,不由得意地狂笑一陣,狠狠地將平兒摔在地上,又啐了一口,一拂袖轉身走了進去。


    天空的雨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


    吊橋上,濕漉漉的泥濘一片,平兒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著。


    他是為那身上的創痛呻吟?不是!絕不是!


    雖然,他的軀體曾經承受了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痛苦,但是,那心靈上的淩辱,更比軀體上的傷害來得難受,於是,他呻吟了!痛苦的呻吟了!


    血水、淚水、泥水,沾滿了他的頭、臉,他沒有去拭—下,隻是直著雙眼,凝視著那善變的、廣闊的天。


    一隻蒼鷹,從南麵飛來,在上空迴旋了一下。一振翼,又向東飛去……


    飛!一個意念射入他的心靈,刹時之間,他整個心靈響起了一片共鳴,飛!飛!飛!飛呀!


    “我一定要飛,飛離這使我痛苦的地方,遠遠的飛離那可惡的人。”他咬著牙想著。


    “但是,小鳳呢!她是那樣的善良,那樣的可愛,啊!這兒的人,都是可愛的!可惡的,隻是那池天民呀,這塊土地是芬芳的,這兒曾經埋藏了我童年溫馨的記憶,我恨!我恨那可惡的人、卑鄙的人,他卑鄙的行為染汙了這塊整潔的土地!”


    “走!我還是要走,哪怕是走遍天邊,我也要找迴二莊主,我要告訴他這兒的情況,我更要尋迴我的父母,雖然,那希望很渺茫……”


    “我會迴來的,我一定會迴來的,我要轟轟烈烈的迴來,那時候,惡人將不會再存在,這土地也恢複了原有的芬芳……”


    無數的意念,無數的決定,他揮了揮拳頭,站了起來,但是,一陣痛苦,一陣四肢百骸像要被折裂的痛苦,遍布了他的全身,一股血腥味充滿了喉頭……


    他一咬牙,強自忍受住,堅強的站了起來,然後抬著踉蹌的步子,邁了開去……


    雨後的大地,泥濘一片,許多低窪的地方,甚至積滿了汙水……


    泥濘,濺在他的身上,他沒有理會,隻是高一腳、低一腳的往前走著……


    天空,又現出了晴朗,如絮的白雲,從遠處的天角,冉冉地飄過……


    在一個高坡上,他停下了步子,坡下,一片碧草如茵,一彎溪水婉蜒的流去,他精神振奮了一下,一鼓氣,衝了下去……


    溪旁,青石上,擱著一本書。


    似乎經過暴雨的洗掠,書麵已經顯得有些破損,書角上也沾了一些泥汙,他珍惜地拾了起來,拂了拂泥汙,揣進懷裏。


    清澈的溪水,悠悠地流著,他俯下身子,洗滌頭、臉和身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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