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一過,冬衣可以收入箱櫃了。


    大太陽開始一天比一天熾熱,正式進入盛夏,地裏的麥苗拚命長,北麵山區的雪已經形影俱消了。


    京都的髒亂,隨夏日的到來而倍增。


    好在皇帝已離京快一年了,沒有皇帝的京城,人減少了許多,十二衛禦林軍隻剩下兩衛而已。


    南北大官道,往來的車、馬、轎、徒步旅客,卻增加了許多,整條可容六車並行的大官道,旅客來來往往擁擠不堪。


    軍運更是頻繁,軍需輜重車隊晝夜往來奔馳。


    從京都南抵順德府,這段數百裏寬闊大官道,天天都在大塞,有車的旅客怨聲載道,必須讓有優先權的軍車通行,民車隻好夜間趕路。


    南方有戰事,難怪軍運忙。


    戰事的重心在南京,正德皇帝目下就在南京逍遙快活。


    順德府,是大塞車最嚴重的路段,因為軍運要在這裏分道,拆入至徐州的二級官道南下。


    這一帶生活環境十分複雜,是京師、南京、山東、河南四省的交會點,適於隱伏江湖龍蛇。


    順德府城市麵十分繁榮,城高他深易守難攻,除了西關之外,南北兩關不論晝夜,市街熱鬧,人流滾滾,龍蛇各顯神通。


    申牌左右,天色尚早,一位年輕的旅客,風塵仆仆策馬進入六福客棧的店門外廣場,下馬到了掛馬欄,將組繩交給接待的店夥。


    “還有上房吧?”


    年輕旅客一麵解馬包,一麵解鞘袋向店夥問:“旅客真多,我不想睡大統鋪。”


    “客官請放心。”


    店夥牽著坐騎客氣地迴答:“旅客是很多,但睡大統鋪的苦哈哈多,住上房的卻少,還有五六間上房呢!客官辛苦,河南來?”


    “嗬嗬!怎知我從河南來?”


    “客官的官話帶有中州腔。”


    “嗬嗬!豬對了。”年輕旅客一團和氣:“其實咱們中州腔並不中,豫東與豫西的土味兒腔尾,各有不同韻味互不搭調,互相聽起來也頗感吃力,因此兩地的僻鄉村老到了大城市,那股子土上頭土腦味,實在令人氣結。”


    “有人說是愣頭愣腦……”店夥突然發覺失言,臉一紅,伸伸舌頭做鬼臉,牽了坐騎開溜。


    這位年輕旅客,似已表明是河南人。


    其實用不著他自己有意無意地宣揚,店裏的旅客流水簿上,必定登記他一切詳細的旅行資料。


    落店或旅行,或者做小行商穿州過縣,必須有兩種合法證件:縣級核發的路引(身分與旅行地區的通行證),和所攜行囊物品的憑單(貨物另需關卡的稅單)。


    他在櫃台登記的來處,路引上的確記載著河南開封府,去向目的地:京師,期限:兩月,事由:探親。


    隻要有門路,想打聽一個人的底細並無困難。


    櫃台管事登記他的姓名是楊敏,二十三歲,姓名很普通,沒留下多少印象,隻是覺得這位開封府的刀筆師爺,人才一表,身材修偉,做專打官事的刀筆訟師,未免顯得太年輕了些,做訟師,必須是老奸巨猾陰險狡檜的人精才能勝任。


    落後洗漱畢,天色尚早,他穿了天藍色的長衫,柬發不戴冠,進城逛了一圈。


    城裏沒有城外熱鬧,街道寬闊商肆林立,市容可不怎麽整潔,可能是人口增加過速的結果,亂丟垃圾的人太多。


    城內有一座稱上山的大丘,大街繞山西端與府前街銜接,商個頗為繁盛。


    但府前街這一段不是商業區,商期中斷,街兩側全是大戶人家的宅院。逛街的人稀稀落落。


    每一座大宅,都有打手護院警衛,閑雜人等過往不會有問題,停下來探頭探腦,即使這人不是滿臉賊相,也將倒大相被接得半死。


    他施施然沿街信步遊玩,背著手神態從容悠閑。


    經過府城十大名宅之一的田家大院,他僅有意無意地瞥了雄偉的院門樓一眼,目光掃過那位把門的粗壯如巨熊的大漢,便將目光投落在街上的行人身上,緩步從容地向府衙邁步。


    田家大宅的主人田家級大爺,是府城的十大仕紳之一,祖上曾經有功名,任職某一處二等縣的縣丞。這兩代的人都進過府學合作附學生問e公費),因此列為“仕”紳,雖則並不符實。


    仕紳,是曾經獲得功名的土人,也稱結紳,比鄉紳、豪紳的地位身分高出多多。


    功名,指曾經任官的人上人。


    三年大比參加廷試的舉人公卿,隻有高中第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三個人,可以賜給小功名,功名不是從天上亂掉下來的。


    田大爺也是府城的首富,而且是修橋補路樂善好施的大善人。


    可是,大院內養了大批奴仆、歌舞妓、護院、打手、神氣的詩女仆從。


    一個大善人,受到府城人士的尊敬,聲譽地位甚隆,似乎不需養那麽多閑人。


    把門的大漢,似乎沒發現他的存在。


    當然,怎麽看他也不像一個為非作歹的人。


    大院的後院不招待外客,別有洞天。


    房舍連廂接閣,比深如海的侯門,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白晝進入其中,也不分東南西北,有若置身迷宮。


    二更天,後院的一棟大樓燈火輝煌,樓下的大廳更有百十盞明亮蟬紗燈籠,照耀得有如白晝。


    大廳真的大,設備華麗,八根大往,兩麵有廊,堂上設胡床錦褥、雕花漆金的矮腳長案,兩側另設胡床式雅座,可能的用途是招待次要貴賓的座位。


    堂下,中間是耀目閃亮的朱地,對麵設錦帷,後麵是鋪紅氈毯的樂伎席。


    朱他也稱舞池,可供數十名歌舞伎起舞。


    外麵,是遍設盆景或盆栽的中型院子,搭了目下最流行時興的戲台,雕花畫草五彩繽紛。


    正在演戲曲,女代們載歌載舞粉墨登場,五彩的燈光與百彩戲服,令人目迷五色,絲竹琶箏八音齊奏,令人沉醉在天籟似的旋律中。


    居然有恃女不時用卿筒,噴出沁人心脾的香霧。


    正所謂聲、色、香俱全,極盡奢華。


    由於樓在房舍深處,四周華屋圍繞,所以盡管絲竹悅耳,鍾鼓齊鳴,鄰屋決不可能聽到聲息,除非深入堂奧,不然絕難知道這裏出了什麽事故。


    看戲的雅座有三列,上麵撐以彩棚,可知白天也可演戲,甚至雨天也可觀賞演出。


    主座除了三位主人之外,客座有五位男女貴賓,其他十餘位侍女與小童,在一分伺候,畢恭畢敬。


    演戲的全是女的,男角皆由女的扮演。


    通常,大戶人家的歌舞伎與優伶,不會買男優,有也僅限於妾重。


    而公設的教坊中,演戲的優伶則全是男的,不容許女的混跡其間,男份女裝居然有些成為名角。


    戲台上,正火雜雜地演出全武行,那些美嬌娘扮起武打的男角,扭扭捏捏玉拳粉腿齊飛,居然頗有著頭,熱鬧得很。


    按理,這些貴賓該看文戲,或者歌舞劇,該以元曲四大傳奇賞心悅目的。


    可是,欣賞的卻是雜劇武戲。


    戲目頗為醒目:(黑旋風仗義流財》。


    那位扮黑旋風李逢的女代,身材窈窕股型小,扮起大花臉黑旋風,委實有點不倫不類。


    扮浪子燕青的女代扮相俏巧,飛躍翻滾居然有章有法,十分俐落。


    兩女正演至強娶弱女的新郎趙都巡進洞房,立即撕掉新娘與扮伴娘裝,和新郎眾豪奴大打出手,打得滿台飛,熱鬧滾滾,把台下的觀眾注意力全引到台上來了。


    那時,水流梁山故事民間流傳甚多,似乎每一州每一縣,都有人編說水遊故事,以表達對當政皇朝的不滿,已經流行了兩百多年。


    後續故事仍在不斷編出,推陳出新情節於變萬化。


    這出以元曲型式演出的雜劇,編劇出於皇朝的龍子龍孫手筆,太祖高皇帝的孫子,周定王的兒子周憲工朱有底他,是皇室兩位宗室劇作家之一。他的堂叔寧獻工朱權是另一位,朱元障的第十七位皇子。


    周憲王推出這出戲之後,另出了一出(豹子和尚自還俗》,演花和尚魯智深被宋江計逼還俗的故事。


    以後經過一百二十餘年,據說才由明代武定侯郭勳,命門客搜羅梁山故事,以施耐庵筆名,輯成(水講傳)正式刊刻問世,舉世嘩然。


    接著,是金瓶梅接跟問世。


    但周憲王這兩出劇的故事劇情,並沒選輯在水講傳內,可知當時所流行的梁山故事,不知到底有多少種。


    劇情演至即將殺光趙都巡狗官全家,右後方貴賓座,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一個不清自來的貴賓。


    這人的左首,是一位花樣年華,盛妝豔麗,渾身香噴噴的貴婦,大概看戲看得入了迷出了神,身旁多了一位男賓也渾然未覺。


    假使她有所發覺而轉首察看,可能會嚇得花容失色膽裂魂飛。


    那根本不是人,沒具有人形,隻有一雙仔細才能分辨的湛湛雙目,才可分辨出是人的眼睛。


    頭罩、衣褲、靴……是軟軟連線的絲綢所製成,繪了灰、暗紅、淡青各種大條斑或不規則斜扭曲多角斑紋,沒有五官,並在一起時,隻是每塊怪斑的組合,完全沒有人的形態。


    創插在皮護腰上,另係了一隻有同樣斑紋的百寶囊,整個人傳坐在鋪了錦褥的交椅上,像一堆奇形怪狀的零碎布料,怎麽看也不像是人,隻有那雙神光炯炯的大眼睛象征是活物而已,同時這雙眼眼也流露出陰森妖異的氣氛。


    “好哇……”當朝官趙都巡的人,被扮李逢的女優打倒時,台下叫好聲大起,女貴賓們的歡唿嬌嫩嗓音,最為高亢尖銳。


    畢竟人間還有天理,還有良知,雖是演戲,壞人被打倒時,仍可獲得觀眾的歡唿。


    至於歡唿的人是好是壞,就無法估計了。依常理,壞人是不會為被殺的壞人歡唿的。


    鼓掌聲隨即在貴賓席響起,鼓得特別響亮。


    所有的目光,突然向鬼怪般的人集中。


    “啪啪啪……”鬼怪仍在鼓掌。


    主客人男女,幾乎同時驚跳起來。


    樂聲倏隱,台上大亂,樂住們花容失色狼奔家窮,驚叫聲中群鳥亂飛。


    “九州冥魔!”主人田大爺嘶聲厲叫,迅疾地從長衫內拔出一把晶光四射的鋒利匕首。


    沒練過武,本城的大富豪,與任何江湖人無關的田大爺,居然用江湖口吻叫出對方的江湖綽號,傳出去絕對無人敢於置信。


    田家鸚大爺已年近花甲,驚跳起來身手矯捷無比,雖則身材粗壯如熊,簡直隻能以輕靈如猿可比擬,手腳彈性之佳,決不比年輕人差多少。


    那把尺二匕首是一把小劍,寶光四射光可鑒人,匕身隱現龍紋,是傳說中魚腸一類小型主刃。


    九州冥魔身旁的青春貴婦,決不是深閨弱質,像豹子一樣蹦起來,身形一起,右手的纖纖五指,已像魔爪般抓向九州冥魔的五官,她目標是雙目。


    九州冥魔中止鼓掌,左手一抄,以更快一倍的奇速,扣住了貴婦的右手脈門,長身而起。


    “叭叭叭叭!”四記清脆的耳光聲像連珠花炮爆炸。


    “飛天仙女……”九州冥魔的洪亮叫聲傳出,飛擲而出的貴婦,像急劇飛舞的蝴蝶,向奔出棚外的貴賓飛砸。


    飛天仙女試圖穩住身形,卻勞而無功。


    田大爺虛晃一匕,飛出擁外發出驚恐的警嘯。


    人的名,樹的影。有些人的名號,真可以把膽小的人嚇昏。


    三年前,山東濟寧州名震江湖的黑道大蒙俄虎魏鴻,四十大壽大開壽筵的慶祝大典中,突然冒出一個自稱九州冥魔,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向餓虎討取半年前所做下的一筆罪案所獲得的一萬兩銀子贓款。


    餓虎不但否認罪案,而且策動上百位前來祝壽的三山五嶽高手名宿,憤怒地群起而攻。


    結果,九州冥魔那把比常劍短了六寸,品質極普通的狹鋒劍,殺掉了三十三個烽湧而上的高手名宿,傷了二十餘名,把那些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黑道群雄,殺得心膽俱寒作鳥獸散。


    九州冥魔帶來一群鬼卒,不但搜出那一萬兩銀子二十箱贓銀,也搬走了俄虎地窖中的十餘箱金珠,用船載了放舟遠隨。


    俄虎被打碎了右膝和左肘,後來不知躲到何處逃災去了。


    不到三月,湖廣黃州白道之雄神刀破浪黃霸先,不該逞強私刑執法,沒收了大江一位私嫋兩船蘇杭綢緞,殺死六個小混混,並沒將私貨做交黃州府衙,吞沒了藏在江濱的別業地窟中。


    九州冥魔不知從何處獲得消息,午夜出現在黃家大宅,劍斃七名高手,勒索了一千五百兩黃金。


    神刀破浪也被劍毀丹田氣機,成了平凡的人。


    這三年來,幾乎每三四個月,便有一樁九州冥魔執行報複,或者勒索討債的事故發生,受害人包括黑白道邪魔外道的大名鼎鼎人物。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受害的事主,一定做了某件虧心或傷天害理的事,被九州冥魔作為籍口,整治得災情慘重。


    短短三年,九州冥魔赫然升入天下十大兇魔之林,排名已升至第六,行情仍在日漸攀升中。


    有人咒罵,有人要將他食肉寢皮。


    有人喝彩,也有人把他當成英雄。


    當然他不是英雄,是魔。


    九州冥魔的綽號,毫無疑問是他自己取的。


    這人是何來路?真麵目如何?誰也不知道,因為他白天從不露麵,夜間露麵也奇形怪狀不具人形,誰也沒見過他的廬山真麵目。


    田大爺是隱身大盜,作案時也不露本來麵目。


    隱身大盜在天下各地作案,消息當然靈通,當然知道九州冥魔的事跡,因此不由自主大驚失色,不假思索衝口叫出九州冥魔的綽號。


    其實是不是真的九州冥魔,他並不知道,反正他心中有鬼,似乎已經知道九州冥魔是來找他的,他的確做了一些虧心事。


    他手中有匕首,竟不敢先下手為強,可能棚內不便施展,叫聲中飛躍出棚。


    宅中一亂,搶出察看應變的十之七八是女人,男仆與打手們都在外麵,不可能很快趕到。


    腳泊地剛轉身揚匕待發,眼角已看到激光射到。


    五位男女貴賓身上沒帶兵刃,不可能在刹那間幫助他,而那位爪功非常了得的貴婦,已經被摔昏了。


    激光及體,徹骨裂肌的劍氣像怒濤般湧到。


    生死關頭,千錘百煉的反應是一匕急封。


    生死見交情,一位男貴賓總算夠朋友,恰好從側方吐出一記劈空掌,可遠及丈外的無傳掌勁,“砰”一聲擊中九州冥魔的左脅。


    可裂石開碑,丈內可擊碎碑石的掌勁,擊中九州冥魔卻沒發生多少功效,僅將九州冥魔的身形,撼動了小幅度斜移些少而已。


    激光受到影響,也斜移三寸。


    “錚”一聲暴響,匕首總算與劍尖接觸。


    救命的三寸,好險。


    如果沒斜移三寸,他的匕首不但封不住長驅直入的激光,而且右手小臂必定受到嚴重的傷害,不斷也將鮮血淋漓。


    同一瞬間,搶救他的貴賓,被九州冥魔拂出的一掌,震出文外摔倒滾了一匝,爬起如飛而遁。


    同一刹那,他的匕首也震得脫手欲飛,渾雄猛烈的震力直撼右半身,氣機有爆散現象,“砰”一聲大震,他被震得仰麵便倒,倒翻一匝頭暈目眩。


    “還不夠好!”九州冥魔怪叫,劍仍化激光,如影附形跟到。


    生死關頭,他全力卯上了,顧不了頭暈目眩,循聲將匕首擲出,同時一躍而起。


    超人的反應可圈可點,死中求生全憑經驗爭取生機。


    激光不理會擲來的匕首,向下一沉掠過他的腿例。


    “哎”一聲驚叫,他斜飛下仆,左手一按地麵,身形一滾斜竄而出,再一滾便消失在院側的月洞門內。


    四位男女貴賓,已不知逃往何處去了。


    搶出的仆人與侍女,看到九州冥魔的魔鬼形象,鬥誌瞬即沉落,狂叫著重新從原路逃走了。


    九州冥魔也失了蹤,全宅突然陷入死寂,有些地方的燈光已經熄滅,沒有人聲,沒有人走動,各處門窗先後關閉,應變的防衛措施,可圈可點。


    不遠處就是府衙,雖則夜間府衙僅有值夜的人,與幾個值勤的捕決丁勇,不可能派大批人手前來幹預。


    但在府衙旁作案,畢竟是犯忌的事,那會激怒官府,大舉搜捕麻煩大了,全城戒嚴,什麽事也別想幹啦!


    田大爺不但有恃無恐,而且有意斃了九州冥魔為世除害,人都藏在暗處伺機而動,全宅成了處處有不測的巨大牢籠,可能步步殺機,機關埋伏遍布。


    鬼怪似的身影,在迷宮似的重門疊戶中飄忽移動,無聲無息,此隱彼現,一瓢一停,乍進乍退,光影搖曳,倍增恐怖。


    一處壁角的暗影中,數星光芒一閃即沒,然後傳出機簧擊打聲,和利器貫入牆壁的怪響。


    是梅花彎筒中的五枚勁矢,人影隨矢撲出。


    鬼影一晃,修隱倏現,有飄一步,左掌扔出,電虹破空一閃即沒。


    撲出的人身形一頓,“哢”一聲射出梅花中心最後一支勁矢,貫入上麵的承塵,透板四寸左右,勁道極為猛烈,真可殺人於三丈外。


    “哎”一聲厲叫,“砰”一聲大震,這人倒下了,是王貴賓中的一個身材高瘦中年人。


    鬼怪九州冥魔幻現在旁,一腳踏住中年人的咽喉,俯身伸手拔出這人賞人右鼠模部的一把六寸長、中型迴風柳葉飛刀,在那人身上徐徐拭掉血跡,徐徐插入右小臂的護管插袋內,舉動緩慢,若無其事。


    鼠暖部有利器貫入四寸,不但腿根的大筋受損,骨盆腔內必定內充血嚴重,如不及時搶救,老命難保。


    如果偏了兩寸,命根子也將完了。


    鬼影一飄、再飄,隱沒在一條走道的暗影裏。


    “救……我……”這人嘶聲求救,痛得嗓音完全走樣。


    這座客廳非常寬廣宏麗,家具豪華有如公侯宅第,蟬紗明燈隻點了六盞,光度不佳。


    九州冥魔高坐在飾有虎皮的主座大環椅內,雙手玩弄著一把製錢,成一串丟過來,再成貫丟過去,全廳響起製錢飛來飛去的疊砌聲,清脆悅耳且有節拍。


    叩指一彈,飛出一枚洪武製錢。


    “啪”一聲響,掛在兩丈高的一盞蟬紗圓形燈籠,摔落堂下跌破了,幸好燭火一閃即滅,不會引起燃燒。


    少了一盞燈,光度又陪了些。


    光度愈暗,鬼怪的形象愈恐怖。


    “叮”一聲脆響,另一枚製錢,擊破了漆金雕架上的一隻水晶八寸飛鷹。


    “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他的嗓音變了腔,幽幽地、森森地,令人入耳便毛發森立,一點也不像人聲。


    “啪!”又跌破一隻景德禦窯出品的中型青花承露盆。


    “如果不出來講因果,明晚我再來放火。宅中陳列有許多足以破家的禁品,順德的陸知府會笑得牙關也將掉下來。好漢作事好漢當,閣下最好做一個好漢。”


    那隻青花禦窯承露盆,就是可破家的違禁品,隻許皇家的宮苑擁有,隻能在皇宮或王官陳列。


    八寸高的水晶飛鷹,也是百分之百違禁品,隻能讓官宦人家擁有,被查獲可能被枷號示眾十天八天。


    運氣不好碰上一個是嫉惡如仇的酷吏,枷一天就枷死,不會活著卸枷,死活大權全握在執刑人手中。


    廂門悠然而啟,飄入一朵彩雲,幽香人鼻,輕靈地飄呀飄,彩裙也飄飄,腳下無聲,像是離地五六寸,就那麽悠然飄過來了。


    很美很美,而且年輕,瓜子臉蛋透著俏皮機伶,粉臉桃腮眉目如畫,曲線玲攏引人遇思,那含蓄的一抹矜持微笑,動人而不動人情欲。


    是女貴賓兩個中的一個,另一個被打得昏天黑地。


    “有講因果的必要嗎?大爺。”女郎在他的左前方丈外側止步,日不轉瞬凝視他的雙目,似想捕捉他的眼神變化,也可能想看出他頭罩內的雙目外貌。


    “不能因為田大爺是隱身大盜,就不用說因果呀!”他安坐在大環椅內,等候對方突襲。


    “那就更不必說因果了,他本來就是盜呀!”


    “那就與我的看法不同啦!”


    “爺台的因果怎麽講?”


    “得等地來聽。”


    “爺台認為我不配聽?”


    “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伸伸懶腰,雙手仍分握著製錢:“我隻知道一切是非黑白,必須雙方當事人當麵說清。哦!小姑娘,你認為你配?”


    “我叫徐菡英,去年獲得前輩賜贈綽號。”


    “啃!你多大了?闖了幾年道?這麽一位香扇墜似的小丫頭就獲得綽號,可喜可賀。”


    “目下名動天下的武林四女傑,並不比我大多少呀!她們隻不過闖過早三四年,而且有輝煌的家世蔭庇而已。”


    徐菡英流露出自負的神情,居然抬手拍拍曲線動人的酥胸:“我的劍術武功,決不比四女傑差。有一天,我會找她們較量較量。”


    “武林四女傑早些天在江西同時現蹤,大鬧情愛糾紛,你去找她們吧!這裏的事你別管,除非你與見我生財田大爺有過命的交情。”


    “我和田大爺的愛女有交情,今晚來她家見識見識演戲曲的。


    為朋友兩助插刀,我哪能袖手旁觀隔岸觀火呀?我神針織女日後還能在江湖充人樣?”


    “哦!你就是那位被稱為江湖新秀,一鳴驚人的神針織女?失敬失敬。”他說話的口氣,卻毫無敬意。


    “我的無影神針百發百中。”


    “也許吧!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


    “你這麽一位漂亮美麗、年輕靈秀的人見人愛大姑娘,眼高於頂雄心勃勃,怎麽就笨得被綽號捆死了?”他坐得更舒坦自在,說的話嘲弄味十足。


    “你說什麽?”大姑娘聽了上半部話,樂得眉開眼笑,聽完可就黛眉一挑大發嬌嗔啦!


    “那種爛綽號,爛得不能再爛了,你居然歡天喜地承受,拿來當活寶洋洋自得,噴噴噴!替你贈綽號的人有意坑你,知道嗎?”


    “你……你胡說……”大姑娘氣得跳腳。


    “我問你,如果出了一個以牛郎為綽號的人,就算是仇人吧!一旦碰了頭見了麵,你們是前生注定,不要錯過大好姻緣呢!抑或是歡喜冤家,你殺我的牛,我撕你的布?鬧翻消息傳出江湖,誰還敢追求你呀?似乎天注定你們牛郎織女該結大好姻緣,不管他是不是你的仇敵。大姑娘,笑不出來了吧?”


    大姑娘一愣一愣地,半張著可愛的小嘴引人發噱,似在思索地的話意。


    “好吧!我有個好主意。”他拍拍膝蓋表示高興,也的確在眼神中流露出熱烈神采:


    “可以說是妙主意。”


    “你說什麽?”大姑娘傻傻地問,顯然隻顧思索,沒聽清他的話。


    “我說,我有個好主意。”


    “什麽好主意?”


    “你美得像……像西子王牆……不,美得像織女好了,大方亮麗而且慧黠俏皮,人見人愛,我也不例外。好,我改綽號,改九州牛……不,改四海牛郎好了。對,四海牛郎,牛郎配織女是仙配,你是我的……”


    “該死的!你可惡……”大姑娘火冒三千丈,食中二指向前虛空猛點,指勁絲絲銳嘯,是可以外發傷人,甚至外發殺人的神奇指力,相距丈外她坦然出指遙攻,可知對自己的修為極具信心。


    以大姑娘的年歲估計,從娘胎裏練起,也不過練了十五六或十六八年,怎麽可能練至內功可外發傷人境界?那是不可能的事。


    大姑娘有意賣弄,以神奧輕功步步生蓮身法,似是虛空飄浮接近的示威性表現看來,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那得下半甲子或者四十年苦功,才能獲致的成就。如果天資不足,修一千年也是枉然。


    沉重的虎皮交椅,突然拔移側方近尺,似乎與指勁相配合得恰到好處,指勁破空,交椅斜移,速度相等。


    這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虎皮交椅是自南越運迴的紫檀木所製,重達百斤以上,兩個健仆搬動尚可勝任,一個人搬可就大感吃力了。


    人坐在椅內,僅雙足前伸著地,向後撐挪尚有可能,拔升橫移……不可能。


    不可能發生的事,正陸續發生。


    “打打鬧鬧別有情趣……我喜歡……”他嬉皮笑臉,幸好惡劣的神態被頭罩所掩蓋不至於外露。


    “我要殺掉你……”大姑娘真氣瘋了:“給你一針……又兩針先是左手一場,晶芒破空。


    接著右手伸出袖口急揮,兩絲晶芒閃動。


    是不需用定向絲穗的飛針,目力超人的高手才能從側方看到淡淡芒影,在前麵,決不可能發現針的形影,所以稱為無影神針。


    不可能發生的事又發生了。


    坐在交椅內挨針,似乎注定了必定遭殃,絕難躲避。


    “叮”一聲脆響,他置在膝下的手掌向上一拂,斜拋起一枚製錢,奇準地擋住了飛針,針與錢向上一崩,散跌在他的腳下。


    “叮叮!”又飛起兩枚製錢,同樣準確地擋落了另兩枚飛針。


    所冒的風險太大,他居然可以化不可能為可能。


    大手一伸,接住震落的一枚飛針。


    大姑娘大吃一驚,三枚飛針竟然被三枚飛錢所擋落,可能嗎?


    大姑娘對自己飛針的信心大幅滑落。


    他將針舉至眼前細察,不理會大姑娘的動靜。


    針長四寸,前端三分之一粗一分,後端粗五厘,束緊部的弧度勻稱柔和,可完全克服風阻與迴風,打磨之精無與倫比。


    “你真大方。”他將針拋迴給大姑娘:“每一枚需三兩銀子訂製,比用絲穗定向的針貴三五倍。我猜,你的女工一定不太佳,使用這麽粗長的針可想而知。不過,我不介意,我不需你替我縫縫補補……你敢去?”


    大姑娘怎敢不走?彩影化虹飛遁。


    人坐在交椅內體積龐大,近在丈內全力發射飛針,竟然射不中龐大的目標,而且被拋上的製線奇準地-一擊落,修為相差太遠了,再不走肯定會遭殃。


    他沒料到自負的大姑娘會敢於認栽遁走,一眨眼間,大姑娘已經到了廂門口。


    他跳起來,已慢了一刹那。


    一聲劍鳴,他的劍向右下方外垂,整個人像一根斑副的大樹樁,斜垂伸出一根光亮的垂枝,妖異的形象低人,難怪綽號稱冥魔,所呈現的,確是魔鬼形象。


    “一劍一個,決不留情!”他可怕的怪嗓門,說出的每一個字皆有驚心動魄的魔力:


    “見我生財,這一劍你絕難幸免。”


    四麵快步出來一二十個人,一個個咬牙切齒,刀舉劍揚,很快地便圍住堂下三方。


    見我生財田大爺,這次換用一把晶光閃爍的鬆紋精鋼寶劍。


    一聲冷叱,慕地風雷驟發。四支劍似早已取得默契,以半弧形陣勢猛然匯聚,也像半弧形劍山間電似的猛壓,劍團速度快而幻化為光虹,迸發的劍氣如怒濤。


    怪異的形影扭曲、幻化、沉落、遊走……從四人的中心一掠而過,像是從腿縫中滑竄而出的白花蛇,但見斑紋一動即逝,地麵已無蛇蹤。


    目標消失,四劍走空,立即大迴旋各自為戰。


    “砰匍”兩聲沉震,中間的兩人身形一旋便倒,各有一條小腿的肌肉,被割裂了一條大縫,痛楚把他們的精力勾消了。


    怪斑影又閃動了幾次。


    他手中的劃已失去劍的形態,而是一道幻變無常的炫光。


    “你……喀……”剩下的兩個人,沒抓住攻第二劍的機會,連怪影的實體也無法分辨,冷森森的鋒利劍尖,已神乎其神地分別在他們的身軀進出。


    一個右外胯出現一個血孔,一個左肩尖的健壯三角肌被割裂,人分向兩側摔出、滑倒、滾轉。


    人影倏止,電光石火似的瞬間接觸,為製極暫,似也在同一瞬間結束。


    怪斑影重現迴到原地,仍像木柱一樣屹立,沾有血跡的劍也斜舉垂在外側原部位,似乎剛才並沒發生任何事故,剛才電光石火似的搏鬥隻是幻象。


    “見我生財,你為何不上?可恥!”他那嚇人的嗓音更嚇人了:“不要叫你的爪牙和朋友送死,這是你我兩人的事了。上!”


    見我生財田大爺臉都嚇白了,竟然沒有看清四個朋友是如何中劍的。


    眾人氣勢快速沉落,但不得不咬緊牙關向前退進,沒有人敢爭先,刀劍平舉一步步逼近。


    後堂門出來兩個年近花甲的人,一佩刀一佩劍。


    “你們退!群毆反而多死幾個人。”佩劍人急步槍近,插入揮手阻止眾人逼進,也示意眾人後退;另一手徐徐拔劍:“閣下的劍術超凡絕俗,神乎其神。老夫練了半甲子劍,自信頗有成就,一比一老夫就教高明,看是否領悟閣下劍術的神妙機契。老夫慧劍呂明安,請教尊駕高名上姓?”


    “九州冥魔,白天不用魔形露麵,本冥魔從不通名。呂大劍客,好像你練的劍術叫伏魔慧劍。”


    “不錯,禪門的主流劍術。”


    “狗屁!”他不屑地說。


    “什麽意思?”慧劍呂明安大為不悅:“你說話怎麽如此粗野?哼!”


    “本冥魔用的不是劍術。”


    “你……”


    “你可算一代劍術宗師,誤把本冥魔的格鬥術稱為劍術,無知。”


    “胡說八道。”


    “這是勁力、經驗、技巧、勇氣、信心,經過千錘百煉,所淬煉熔鑄出來的殺人格鬥術。你看,我的劍全長隻有兩尺四。所謂劍術,已經失傳了八百年。”


    “你胡說些什麽?”


    “八百年以前的劍術,是以四尺劍為發展準則的。劈山嶽,絕江河;排雲馭電,波開浪裂。好像劍術最後一位大師,是唐代的詩仙李太白。之後,沒聽人說過了。你們現在的所謂劍術,也稱鬼畫符。伏魔慧劍與達摩劍,好像都有四十八招。太極劍與玄天神劍,各有一百二十八招。你試過沒有?”


    “試什麽?”


    “試其中到底有多少招,可以攻堅鑽隙,可以一劍把對手殺死的?”


    “這……”慧劍呂明安一怔。“我的劍比鬼畫符的劍,短了六寸。比也稱雁翎刀的大劍,鋒寬少一寸。所以,我使用的不是劍術,而是殺人術,出手沒有什麽招。你準備了,我把你這位劍術大師看成勁敵,準備一劍就殺死你。預備,我上了!”


    馬步一動,劍徐向上升、前舉,廳中似乎氣溫急劇下降,可以感覺出來的殺氣風起雲湧。


    他頭罩上的雙目,放射出來的幽光強烈了一倍。


    慧劍呂明安心中狂跳,掌心冒汗,感到手中的劍比平時重了許多,在對方的淩厲氣勢下壓縮得活動不靈光,腿似乎不能以神意控製移動馬步。


    但畢竟是宗師級的高手名宿,豈能心虛就打退堂鼓?


    一咬牙,馬步滑進,劍尖隨馬步而動。


    真不妙,九州冥魔的劍尖突然幻化為星芒,以快十倍的速度射來,劍氣壓體。


    神意突然中斷,手中劍本能地以鋒尖迎接星芒。


    “掙”一聲清鳴,劍氣進爆形成小風暴。


    慧劍呂明安畢竟是一代宗師,真正經驗豐富的老江湖,劍上一震感覺出劍尖向上暴升,便知不妙。


    不等劍上的震力傳抵內腑,乘虎口欲裂的瞬間,棄劍仰麵便倒,背一觸地右滾三匝一躍而起,脫出困境。


    劍飛旋而起,激烈翻騰遠出三大外,“鋒”一聲撞中一根石廳柱,爆出一叢火星,反震墜地唿聲銀館。


    九州冥魔也身形一頓,馬步一沉。


    那位揚刀在旁戒備的老人,失去衝上的勇氣。


    “想用內力毀我的劍?”九州冥魔用劍遙指剛躍起的慧劍呂明安:“來吧!我給你把內功運足十成的機會,不要錯過機會了,我等你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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