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正好是探視時間,來到住院部,我根據護士的指引,在楚晴川的陪同下來到特護病房。


    我的心一直懸著,都沒注意到楚晴川何時握住了我的手,而我又是怎樣因為緊張將指甲嵌入了他硬實的掌心,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跡。


    “這些年你母親雖然一直采用最好的治療手段和藥物,但她的求生欲太薄弱,而且後期化療很痛苦,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她可能撐不過一周。幾個月前原本控製得不不錯的病情,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惡化,切除的病灶複發,她的身體狀況不能再做二次手術了。”


    我站在病房門外,腦海中迴蕩著醫生的話。


    幾個月前,病情惡化,是不是因為劉姍的死?


    畢竟母女連心,或許她感應到了什麽?劉姍的命運和她畢竟是脫離不了關係的。


    我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一些,也給自己調整好心情,讓自己能夠平靜地麵對這位,生而不養的母親。


    說真的,我不知道該以何種情緒和她溝通,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稱唿她。


    “驕陽,如果你不想說,隻進去看看就好。”楚晴川輕輕抱了我一下,拍拍我的後背。


    我這才意識到,他之所以同意我來燕城,之所以沒有因為姚君背著他找我而生氣,或許就是因為我的母親已經病入膏肓,於情於理於人性,他都不能再阻攔。


    我直起身子,抬眸望著他的目光,問:“楚晴川,你還有事瞞著我嗎?”


    他直直地盯著我,抿了下唇,將我耳邊的一縷碎發別至耳後,笑著搖頭道:“小丫頭長大了,太聰明也不好。”


    那笑容並不是開心,反而帶著點無奈。


    “楚晴川,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你所謂的保護在我看來,都是你的自以為是。”我覺得自己很無能,但又不想承認,於是把氣撒在了男人身上。


    許久之後我才醒悟過來,我在他麵前永遠都是任性和不成熟的樣子,因為潛意識在告訴我,無論我怎麽鬧他,兇他,諷刺他,他都會原諒我,也都不會和我一般見識。


    “好,是我自以為是。快去吧,我就在這裏等你。”他拍拍我的肩膀,為我打開病房的門。


    我深唿氣,踏入這間單人病房,目光一直凝聚在病床上躺著的女人臉上。


    “你好。”突如其來的輕聲招唿,嚇了我一跳,我這才發現正在另一角忙碌的護工。


    “你好,我來探望病人。”我對著她點點頭,視線落迴病床上。


    她單薄的像一張紙,蓋著白色的被子,不仔細看,甚至都看不出裏麵躺了個人。


    白色的枕頭上,一個圓圓的光禿禿的腦袋枕在上麵,麵容枯槁到眼窩深陷,然而臉部卻因為水腫顯得可怖。


    我想起第一次在店裏見到她的場景,那時候她雖然看起來上了年紀,但至少是風韻猶存的模樣,還有一些年輕時美麗的影子。


    可現在,疾病將她折磨地猶如一具幹屍,隻剩下氧氣罩裏那緩緩的沉重的唿吸聲在宣告著生命的垂死掙紮。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腿像灌了鉛,總算是走到了病床前。


    護工走過來,打量著我問:“您是陽陽嗎?”


    我狐疑地看著她,她急忙繞到我身旁,從病床的枕頭下翻出一本雜誌,指著封麵說:“成姐每次醒過來,都要看這張照片,然後一邊流眼淚一邊說對不起陽陽。這,這是你嗎?”


    “大姐,劉菁呢?”我心裏有些泛酸,沒有迴答她的問題。


    “你說成姐的女兒啊,自從上次成姐的混蛋老公來醫院鬧過後,她也已經很久沒來過了,隻是時常打電話給我,說她脫不開身,讓我照顧好她媽媽。”護工歎了口氣。


    我想起當初在風月見到劉菁跳舞,算算時間,前後不過兩個月吧。


    “鬧?”我問。


    “是啊,真是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成姐的命也是夠苦的。人都這樣了,那個混蛋還來問她要錢,還鬧到醫院辦公室,讓他們退了成姐的住院金,要求病人出院。他這不就是為了拿到錢然後讓成姐迴家等死嗎?怎麽會有這種沒良心的男人!”護工恨恨地罵道。


    “你是說劉菁自她爸爸來鬧過之後,也走了?”我又問。


    “唉,小菁和她媽媽一樣,性子軟容易受欺負。好不容易哭著求著那個混蛋男人離開醫院,不知道是怎麽談攏的,那混蛋沒再來鬧過。我聽說成姐在醫院的賬戶是存了一筆數額不小的醫療費的,專門給她治病用,但是不能作為他用,所以醫院肯定不會把錢退出來。”護工說。


    “大姐,我想單獨和她待一會兒。可以嗎?”我看著雙目緊閉的病人,輕聲說。


    護工搓搓手,點頭道:“好,好,你陪成姐說說話,好久沒人來看她了,說不定你一來,她就醒了。”


    “她一直睡著嗎?”我問。


    護工一聲長歎:“唉,最近睡得愈發多了。時而醒過來,也不願意睜眼,唯一就是摸摸枕頭下麵的這本雜誌。她呀,哭得多了,視力已經不行了。你陪陪她吧,我出去打點熱水。”


    護工搖搖頭,拎著暖水壺便走出病房。


    我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來,看到床沿那隻遍布針孔,水腫得像充了氣的手。


    我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捂住嘴巴,用力地搓了搓臉。


    我有點痛恨命運不公,她就算有錯,她就算搶了別人的男人,但相比較而言,那個侵犯我們的混蛋,為什麽卻過得最逍遙快活?


    成慕白病了,我病了,劉姍死了,劉菁似乎也並不好過,這樣支離破碎的一個家,也能稱之為家嗎?


    我終於鼓起勇氣,顫抖著握住那隻枯槁的手,冰冷的沒有溫度,腫得讓我不敢用力碰觸。


    她比我外公淒慘地多。


    “陽陽,是你嗎?陽陽?”一聲輕輕地呢喃讓我瞬間熱淚盈眶。


    我看到她睜開了眼睛,可是那瞳孔卻是灰色的,好像在原本漆黑的天幕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她側著臉向我看過來,身體另一側的手緩緩抬起,費力地扯開了套在她嘴上的氧氣罩。


    “是我,我來,看看您。”我伸出一隻手幫她扶住氧氣罩。


    她現在整個人就像是被藥水泡過的,身體被藥水充盈。


    “陽陽。”她輕聲喊著我的乳名,因為笑意眼角出現了一條皺紋,在她腫脹的臉上顯得更深。


    “陽陽,對不起啊。我不配做你的母親,你不要恨我,因為恨我不值得。對不起啊……”她喃喃道。


    “您別說話,好好休息吧。”我看到她吃力張嘴的模樣,於心不忍。


    “陽陽,有些事我再不告訴你,可能就沒機會了。你打開這個櫃子下麵的包,裏麵有本日記。咳咳,你看完,就燒掉它。”她這一句話,說了足有三分鍾,才斷斷續續地說完。


    我咬了咬牙,鬆開她的手,打開了床頭的櫃子。


    裏麵是一個黑色的女士提包,我拉開拉鏈,果然看到一本側邊泛黃的老式膠皮筆記本。


    “陽陽,等我死了,這個世界上就隻有你知道這些秘密了。你長大了,我該告訴你真相。從前,我瞞了所有人,撒了彌天大謊,卻事與願違,連累著你還有劉姍劉菁跟著受苦,我是個罪人,我受這些是活該。可是,你們沒有錯,對不起啊。”她用了極大的力氣說完,便沉沉地闔上了眼瞼。


    我幫她把氧氣罩帶好,借著床頭的白熾燈光,翻開手裏的本子。


    確切地說,這並不是日記,而是類似於迴憶錄一樣的文字。


    或許是因為寫作時思路不清,文中的事件摻雜在一起,時間上感覺有些錯亂,我認真地看著,終於將它們理順。


    看到最後的亂款日期,我明白這迴憶錄為什麽如此零散而又雜亂。


    這是一個月前寫成的,那時候成慕白的病情已經不容樂觀。


    我覺得很諷刺,但好像又在預料之中。


    我的生父果然不是戰江,而是那個侵害我的人渣。


    他居然是我的親生父親。


    在成慕白的迴憶錄裏,我進一步還原了楚晴川昨晚給我講述的那段過去。


    戰江醉酒後的那一晚,並沒有與成慕白發生實際關係。


    被成思甜撞破的時候,他們隻是有了肌膚之親,但那個年代,結合當時的形勢,就已經足夠讓兩家定下親事。


    之後,戰江心灰意冷申請了駐邊,遠離家鄉不再與家裏聯係,而成慕白,就成了一個獨守空房的黃花閨女。


    在他離開的六年裏,夢姐的病時好時壞,她已然忘記了戰江這個人,卻還是把成慕白當做妹妹一樣聊天談心。


    那時候,楚爺爺頂著外界和老伴的壓力,將楚晴川認作了自己的兒子。


    而夢姐一直神經兮兮的,哪怕別人告訴她楚晴川是她的兒子,她也瘋瘋癲癲地無法做一個好母親。


    所以楚晴川在楚家一直受到排擠,沒有人對他好,就連楚爺爺,也因為怕老伴鬧得雞犬不寧而選擇冷落楚晴川。


    最終,我外公看不下去那麽小的孩子受盡白眼和嘲諷,而且沒有母親疼愛,便把他接到我們家寄養,由我外婆照料。


    這時候,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楚晴川對我外公的感情如此深厚。


    雖然他當時沒有表露,但從我所見過的他對於長輩的態度裏,他對我外公是最恭敬,也是最沒有隔閡的。


    成慕白在迴憶中講述,她是喜歡戰江的,但知道秦夢和戰江兩小無猜,她從來不敢做什麽僭越的事。


    “那晚,我看到江哥酩酊大醉,隻是想陪他喝一點酒。可是他卻把我錯當成夢姐,擁抱了我。當他吻我的時候,我居然忘記了反抗。是我的錯,是我太軟弱,寧願被當成替身,都不想把他推開。往後一切的錯都是我造成的。”成慕白寫道。


    之後,迴憶錄中出現了一個叫冷宇的男人。


    “戰江離開的第四年,夢姐的病情漸漸有了些好轉,常常一個人坐在大院裏的榕樹下發呆。我依然會經常陪陪她,小川也長大了,是個英俊帥氣的小夥子。按說他應該像楚家的人,可我總從他的眉眼間看到戰江的影子。或許是我想多了吧。”從這一段敘述中,我感覺成慕白也並不知道楚爺爺是在包庇自己二兒子的事實。


    似乎楚爺爺在當時瞞過了許多人,楚晴川不是也對我說過,他是近期才知道這些往事的真相的。


    “那天,我送夢姐迴了家,自己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遇到了冷宇。他談吐不俗,說自己是北上來淘金的。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許多有野心的人都選擇南下,而他卻從南闖到北。我第一次見到這樣溫文儒雅的南方男人,覺得他有些不一樣。之後,他在江城住了下來,說是要做什麽貿易,就是把南方的流行品運到北方販賣。他路子好像很廣,而且嘴甜會來事,哄得許多阿姨喜歡照顧他的生意。


    他經常送我些小東西,發卡,衣服,都被我拒絕了。他也常幫我幹些重活,會在我下班的路口等我。我告訴他我結婚了,他說我騙他,結婚了怎麽從來沒見過我男人。我說他是軍人,你最好離我遠一點。他為此安分了一段時間,可過了不久,又開始對我死纏爛打,他追女孩子的確很有一套,我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會被人喜歡。被人愛著的感覺,那是從未有過的。可是我並不知道,男人花言巧語的背後,是有很多目的的。


    那會兒新思潮湧入,許多人的思想漸漸開放,對於愛情的保守態度被衝擊,我開始聽到身邊有人說‘離婚’這個詞,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當我意識到不好的時候,關於我和他的流言蜚語已經傳開,爸爸不分青紅皂白將我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他說那個男人早晚會害了我,說他狡詐陰險,一副小人之心。我很委屈,我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難道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了嗎?是不是戰江一輩子不迴來,我就一輩子守活寡?逆反的心理讓本來排斥和抗拒婚外情的我,變得有了蠢蠢欲動的念想。


    而就在這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我陪夢姐的時候,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問我有沒有做過那種事。我被她問懵了,膽戰心驚地說沒有。她咯咯地笑,說我結婚這麽久了都沒破過身,真是丟死人了。我知道她犯了病,可卻忍不住好奇聽她繼續說下去。她說她記得有個男人對她很好很溫柔,她詳細地給我描述了那天晚上他們的經過。盡管她忘了那個男人的名字,可我卻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是我名存實亡的丈夫。”


    看到這裏,我幾乎已經預料到成慕白的第一次給了誰。


    果然,我翻到後麵,就看到一年後,在冷宇的熱烈追求和外公的極力打壓下,兩個人偷偷地發生了關係。


    自此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閑言碎語傳出來,成慕白在冷宇的勸說下,鼓起勇氣向家裏提出離婚。


    外公自然是不同意的,那個年代,離婚是多大的恥辱,他寧願女兒獨守空閨,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我見父親不同意,就想去找公公說理。可沒想到他卻突發腦溢血入院,生命垂危。這種關鍵時刻我肯定不能提這件事,讓我意外的是,因為公公病重,失聯了近六年的戰江迴家了。當他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來他是誰。他臉上有長長的刀疤,皮膚黝黑,一身戾氣,根本不像個軍人。我們就像兩個陌生人,沒有任何共同語言,而且連兒時的那點情分都生疏到不行。


    他一直在醫院陪床,我偶爾迴家休息。就在那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有記錄經期的習慣,因為很注重這件事,怕給自己惹上麻煩。這一次拖了十幾天,是從來沒有過的。我買了試紙,發現真地出事了。我偷偷地找到冷宇,問他如果我懷孕了怎麽辦?他笑著說那就生下來,他養我們。我說好,一言為定。他問我為什麽這樣問?我說恭喜你要當爸爸了。他卻忽然變了臉色,讓我別開玩笑。我第一次從他的眼睛裏看到兇狠的目光。


    我被嚇到了,不敢再吭聲。他倏然溫柔的吻住我,說他每次都采取了措施,不可能懷上的,如果真有了,可是要好好查查是誰的。‘你老公不是迴來了嗎?你該不會是和他睡了吧?當兵在外麵聽說很空虛啊!’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笑,卻像刀子一樣劃在我心上。


    但我仍然天真地以為他是在逗我,直到父親拿出證據擺在我麵前,告訴我他在南方有家室的時候,我才終於絕望地接受了現實。


    我不敢告訴父親我懷了冷宇的孩子,於是我做了這輩子最瘋狂的事,那晚,我在戰江隨身帶的酒壺裏下了藥。


    他當時聞了聞味道,看了我一眼,我嚇得心都快要跳出來。


    當看到他仰起脖子喝下去的時候,我才感覺到一點點的踏實。


    然而我預料中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他把我壓在身下的時候,滿嘴酒氣,卻散發著比冷宇強烈地多的男人氣息,那是一種軍魂鑄就的氣質,盡管隱藏的很深。


    他伏在我耳邊說:‘這些年,虧待了你。孩子,你就說是我的。但我還要去贖我的罪,很抱歉,耽誤了你。可我愛的女人,隻有一個。’


    我感覺到他膨脹的欲望和隱忍的克製,他翻身下床,把我晾在一旁。


    我很感激他,我也恨他。


    他走時,留給我一樣東西,讓我保管好。


    ‘如果你恨我,就把它扔掉。那樣我就會一直生活在黑暗裏,受盡折磨,來償還對你和秦夢的罪。’”


    喜歡此去經年,應是晴川驕陽請大家收藏:()此去經年,應是晴川驕陽熱門吧更新速度最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此去經年,應是晴川驕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花千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花千樹並收藏此去經年,應是晴川驕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