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蟬忽然垂首,咬咽地泣了起來。


    田福亦不禁滂沱淚下。


    一陣陣的寒風吹過來,竹葉子唰唰啦啦地響成一片,更增添了一些離愁別緒,這其中倘若再加以生離死別,那情景可就更悲慘了。柳青蟬泣了幾聲,忽然咬了一下牙齒,就要去抽劍。


    田福一把抓住她道:“姑娘,你要幹什麽?”


    “我去找那小子去……”


    “姑娘!”


    田福用力地拉住她道:“千萬不可……”


    “為什麽?為什麽……”柳青婢大聲叫道:“我要給大伯報仇……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一麵說,她一麵用力地掙著。


    田福死命拉住她不放。


    “你放開我,我要找他問個清楚。”


    田福神色凜然道:“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主公他老人家尚且不是這人的對手,你又能報什麽仇?”


    一句話說得柳青蟬頓時一呆!


    田福感傷地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姑娘你是聰明人……我們快走吧!”


    柳青蟬咬了一下牙齒,緩緩地鬆開了緊握的劍把。


    田福拉著她張惶地步入竹林。


    竹林內滿是積存已久的落葉,踩在腳下軟軟的。


    二人先順著那條羊腸小道跑了一程,田福忽然站住腳道:“這樣不行!”


    “怎麽?”


    “那人會迴來的!”說著田福不容分說地拉著她穿入林內。


    密密麻麻的竹枝穿插著,沒有一絲空隙,當頭隻見搖曳著的一線天光,腳下是深可陷足的腐葉,偶爾踩上才出土的竹筍,刺得人腳底生痛。


    兩個人走了沒有多遠。


    柳青蟬忽然站住腳,小聲道:“有人來了!”


    田福一驚道:“在哪裏?”


    “在外麵……”


    “真的?”


    兩個人慢慢地把身子蹲下來。


    柳青嬋咬一下牙道:“一定是他!”


    說完二人屏息凝神,傾耳細聽。


    柳青婢武功得自大伯柳鶴鳴親傳,多年下來內外功方麵已有深湛造詣,用之在“聽覺”方麵,有“體察入微”之妙。


    這時她細心聆聽之下,頓有所獲。


    “他迴來了!”


    田福一怔,身子微微前俯。


    透過參差的萬杆修篁,借著搖曳的一片天光,一個飄浮著的白影子忽然出現在視線之內……


    正是先前所見乘坐在獨輪車上的那個人。


    隻見他遠遠站在小道一端,正睜著一雙明銳的眸子向這邊打量著。


    一段很長時間,他動也不動一下。


    風搖竹影,枝葉婆娑,那人仍然一動也不動。


    藏在竹林裏的兩個人,都不禁有些沉不住氣了。


    柳青蟬把身子抬起來一些,換一個姿勢,轉動之間,碰到了一根岔出的小小竹枝,發出了“喳”的一聲。


    這原是毫不惹人注意的一點點聲音,尤其是混雜在萬杆修篁搖動的聲音裏,可以說絲毫也顯不出來。


    可是對於所謂的一些奇人,也就是生具異稟的人來說,情形就大是不同。


    立在小道盡頭的那個人,顯然已有所發現。


    柳青蟬與田福由於和那人距離過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可是由神誌上看,他似乎已經有所覺察。


    像是一陣風那麽飄然。


    那人已來到了眼前。


    現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僅僅隻有三四丈遠近。


    借著隱約的天光,打量著這人陰晴不定的臉,實在是夠怕人!


    他那張蒼白的臉上表情帶著一些怒容,兩隻招風耳朵,好像可以隨意地前後移動,上身的幾枚大黃鈕扣子,閃閃發光。


    柳青婢的手緊緊地抓著劍把子,以備必要時,隨時可以抽出劍來應戰。


    田福一隻獨眼更是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


    那人在凝神細聽一陣之後,白臉上現出了一片陰險的狡笑。


    他緩緩地移步前行,前行了約六七尺的距離,才又定下了身子。


    柳青蟬由身側取出一口細長薄刃的柳葉飛刀。


    她兩隻手交合著,把飛刀的刃首,夾在兩手的十指之間,隻要向外一翻,即可出手,百發百中,萬無一失。


    對於這手飛刀絕技,柳青蟬一向很自負,然而這一刹那,她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猶豫和驚怕。


    她暗自打著算盤,如果這個人就此離開,也就算了。如果他迴身,或是一直還逗留在這裏,那就說不得請他吃一飛刀。


    她雙目直視,全身功力提聚雙掌,等待著隨時予對方致命的一擊。


    然而,那個人卻沒有迴頭,一徑地向前走了。


    柳青婢鬆下了一口氣,緩緩收起了飛刀。


    田福道:“姑娘,可看清楚這人的臉了?”


    “他燒成灰我也認得。”


    田福歎了一聲,道:“我們還是先到‘天一門’,見到了藍昆再說,主公是否遇害現在還不敢確定。”


    這一句話不禁又帶給了柳青蟬一線希望,她頓時精神一振,點點頭道:“我們走吧!”


    白衣人既然往前去了,也就不再擔心,隻是為了怕他去而複返,所以還不敢現身而出。


    兩個人在林子裏分拂著眼前的竹枝慢慢地往前麵走。


    這些竹子多是多年的老竹,一杆杆高可參天,竹葉子層層相接,有如一麵極大的布幔遮在當空,除了有時候偶然而來的陣風,把樹葉子吹開,才得以看見些許天日,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黑黝黝的!雖不至“伸手不見五指”,卻也夠瞧的了。


    田福本來眼睛就不太靈光,一隻眼睛白天看東西,有時候還會出岔子,何況眼前?


    走了沒多遠,他已經一連摔了好兒個筋鬥!


    柳青蟬還得分出一隻手來扶著他。


    她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口劍,遇見麵前有擋路的竹枝就順手劈砍。


    一不留意,田福又摔了一交!


    竹枝子一陣搖晃,隻聽得一片啾啾尖鳴聲。


    黑暗中飛起一天蝙蝠。


    在黑黝黝的林子裏,這些小動物各有一雙碧綠閃光的眼睛,一刹那滿空都是,匯成了萬點飛蝗,撞擊在二人身上臉上吱吱怪叫著,煞是恐怖。


    田福揮動雙掌,柳青蟬舞著劍,掌風劍影裏,不知殺了多少蝠蝙。


    雖然是短暫的一瞬,卻也夠令人吃驚害怕的。


    就在大片鼓動著的蝙蝠趨於寂靜之後,麵前霍然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


    也許這個人早已站在那裏了。


    他必然是早已站在這裏,因為柳青嬋和田福根本就不曾發覺到有人由自己身旁經過,否則的話,萬無不被發覺的道理。


    因為這人穿著一身白衣服。


    一個人輕功精明到如此程度,是令人吃驚的!


    試想,這人如果先二人以前已經停立在這裏,卻能沒有驚動那些棲息的蝙蝠,這個人該是具有如何驚人的輕功身法?


    最先發現到白衣人的是田福。


    他原以為自己的獨眼大概看花了,再一定目細看,才知道並非如此,果然有一個人。


    這時柳青嬋也看見了。


    雖然光線很暗,然而正如柳青嬋所說:就是這人燒成了灰,他們也能夠認得出來。


    那張尖瘦的白臉。


    那層平貼在前額上的一層短發。


    那件白綢子短衫,以及點綴在短衫前麵的一排閃耀著金光的鈕扣。


    正是那個坐在獨輪車上的怪客。


    剛才他明明地在二人眼前消失了,可是轉眼之間,竟然又來到了二人眼前。


    事出突然,柳青嬋與田福都由不住大吃一驚。


    雙方距離很近,近到伸手可及。


    田福驚嚇之餘,大吼一聲,陡地一拳向著這人臉上擊過來。


    一拳走空了,又一拳,兩拳,三拳!三拳快到形成一勢,一奔麵門,一搗中庭,一奔下盤。


    “颼!颼!颼!”形成了一天拳風。


    然而這般快的拳法,仍然是走空了。


    黑暗中所能看見的那個白衣人,全身就像是不倒翁般地搖擺著。


    妙在是他擺動的姿態純係自然,令人驚歎遺憾的是田福的每一拳,偏偏都打在他搖擺著的身影空隙之間。


    三拳之後,田福才知道對方的不好相與。


    他身子向左一閃,快速地跨出了四根竹杆。


    柳青嬋也機靈地退開了五尺以外。


    兩個人三隻眼睛,無限驚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


    像是不倒翁,不停搖動著的身子慢慢地靜止了下來。


    依然是那張木訥的臉。


    死魚般的一雙眸子。


    偶爾吹過來一陣風,撥開的竹杆,透下來一片天光,使得兩個人更能清楚地看見麵前這個人。


    “獨眼賊,你編得好一篇謊話!”


    ——那個人淡淡地笑著,接下去道:“可是你們仍然是逃不開我的手掌心,說!柳鶴鳴是你們什麽人?”


    “是我大伯!”


    “啊!”


    白衣人偏過臉來,注視著柳青婢。


    “好,你很誠實。”他伸出一隻手,指向田福道:“他呢?”


    “義仆田福。”


    白衣人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柳家怎麽隻會剩下你們兩個人?”


    “你先不要問我,我還要問問你。”


    “姑娘請問,我是知無不言。”


    柳青嬋憤憤道:“我大伯呢?”


    “你問的是柳鶴鳴?”


    “柳鶴鳴就是我大伯!他老人家怎麽樣了?”


    白衣人冷森森地一笑道:“他已經死了!”


    “死……”


    柳青嬋由不住打一個冷顫,雖然這是她內心早已斷定的下場,然而究竟隻憑推測,並未證實。


    這時,白衣人親口說出這句話,無異加強了事情的真實性,哪能不使她大吃一驚!


    柳青嬋與田福兩個人,俱都由不住突然呆住了。


    冷澀的眼淚,汩汩地順著兩腮淌了下來。


    她緩緩地垂下了頭,全身微微地顫抖著。


    田福雙手抓著一杆竹子,雖然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可是那杆被他抓著的竹子,卻簌簌地起了一陣子顫抖!


    黑暗中,飄灑下許多竹葉。


    白衣人依然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他臉上毫無表情,仿佛對於柳鶴鳴的死,認為是理所當然,絲毫無愧於心。


    短暫的沉寂。


    柳青嬋似乎已經恢複了鎮定。


    她抬頭看了眼前的白衣人一眼。


    “是你下的手?”


    “不錯!”


    “為什麽?”


    “我隻是……”白衣人冷漠地笑了一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他原來想殺我,但是武技不如我,反為我所殺,這是很合情理的事情。”頓了一下,他接道:“武林之中,本來就是弱肉強食,當你第一天拿起劍把子學劍的時候開始,首先你心裏就應該有接受死的準備。”


    雙方好像不是仇人相見,倒像是在冷靜地討論一項話題。


    白衣人冷冷地道:“你大伯武技不錯,是我出道江湖以來所遇見的一個最強敵手,所以……”


    “所以你認為很驕傲?”


    “那倒不是……”他冷冷地說:“柳姑娘,說一句平心靜氣的話,你大伯的武功與我比較起來,還差得遠!他既然有那身功夫,就應該想到武林中應該還有人比他強。他是自己找死,非但如此,他還連累了姑娘你和他。”


    這個“他”當然指的是田福。


    柳青嬋冷冷一笑。


    如果僅僅由外表上看過去,似乎體會不出她複仇的意思,即使是傷感的情緒,看上去也微乎其微。


    田福反倒不同了。


    在他們說話之間,田福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可是暗地裏他卻有所聳動。


    麵前這個白衣人,不可否認的,必然是他生平從所未見的勁敵。


    田福甚至於已經認定自己和柳青嬋,都將再難以逃開這人的毒手。


    想到了主公的一番囑托,以及本身所負責保護青嬋小姐的任務,田福毋寧感覺到由衷的傷心。


    他所以始終不曾開口說一句話,主要的是在運用著思維,他是在想怎麽樣才能逃開這個人的魔掌,如果必要的話,他甚至於考慮到不惜犧牲自己也要保全住柳青嬋小姐的性命。


    其實柳青嬋又何嚐沒有想到這一點?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強自壓著內心的憤恨與傷感,表麵上,作出無所謂的一種神態。


    聽了白衣人殺機迸現的話,柳青嬋微微冷笑了一下。


    白衣人臉色一沉道:“你笑什麽?”


    “我笑你隻是嘴裏說說而已。”


    白衣人道:“你是說,我不會對你們兩個下手?”


    “不錯!”


    “為什麽?”


    “為什麽?”柳青嬋眼波一轉,道:“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他又是瞎了一隻眼的殘廢老頭,這樣的兩個人,你豈能下手殺害?”


    白衣人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眼睛注定向柳青嬋道:“你很聰明,以為這麽說,我就會放過你?”


    柳青嬋冷冷一笑,道:“你隻有兩條路可以走!”


    “哪兩條路?”


    “一條是現在殺了我。”


    “我本來就是這個打算。”


    “不會的,”柳青嬋一笑道:“如果你真有這個打算,也不會拖到現在了。”


    白衣人眨了一下眼皮,木然地道:“為什麽?”


    柳青嬋說道:“因為這樣你內心會不安。”


    白衣人發出了陣陣怪笑,笑聲裏多少帶著一些牽強的意味,證明柳青嬋的話並非無理。


    柳青嬋道:“再一條是放了我們。”


    “放了你們?”


    白衣人搖搖頭,冷笑了一下。


    柳青蟬道:“你當然不是一個講義氣有仁慈的人,你才不會放過我們,這一點我想得很清楚。”


    白衣人沒有說話。


    他開始發覺到對方這個少女,有一張靈巧的嘴巴,有一顆智慧的心!對於她卻也不可過於大意。


    柳青嬋淒慘地笑了一下道:“因為你今天放過我,以後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白衣人冷笑著,但是對方說得有理,他也就情不自禁地點了一下頭。


    柳青嬋緊接著道:“但是真的你就會怕我嗎?”


    白衣人下意識地又搖了一下頭。


    這些證明盡管白衣人武技出眾,世罕其匹,可是他在處世為人的經曆上來說,實在還不夠成熟。


    柳青嬋冷冷地道:“所以你心裏是矛盾的。”


    白衣人訥訥地說:“我為什麽會矛盾?”


    “你既想下手殺害我們,卻又顧及到你的聲譽,因為以你如今的身手,去殺害一個女人和一個殘廢的老頭,到底不是一件光榮的事。”


    白衣人果然一怔!


    柳青嬋狡黠地一笑,以嘲弄的口氣說道:“可你又不甘心放我們逃走,因為你這個人生性度量奇狹,也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白衣人臉色頓時一變!


    柳青嬋道:“你先不要生氣,因為你這種人到底還有一些優點,否則我也就不會在這裏跟你說話了。”


    白衣人的嘴動了一下,但是沒有說出聲音。


    柳青嬋道:“你的優點是誠實,不說謊。”


    白衣人頓時又點了一下頭。


    柳青嬋道:“即使對於你自己,你也勉強可以算得上是個‘不欺暗室’的人,是不是?”


    白衣人又點了一下頭!


    柳青嬋拉雜地說了一些廢話,其實,並不能算是廢話,因為這些話都是有作用的。


    這些話已逐漸地在白衣人身上產生了作用。


    白衣人那張白臉上綻出一絲冷笑,道:“我不知道你說這些話有什麽用?”他訥訥道:“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們,那可就大錯了。”


    “但是你也不會貿然向我們出手。”


    白衣人揚了一下眉毛,道:“照你這麽說,我既不殺你們,又不放你們,豈不是很矛盾麽?”


    柳青嬋搖搖頭道:“也不矛盾!”


    白衣人忽然神色一變,那雙眸子裏平添了一些兇光。


    柳青嬋現在全心全意地貫注在他身上,對方的一舉一動,哪怕是內心的一點點變化,她也能可以由他臉部的表情裏體察入微。


    “就像你現在,你已萌發了殺機!”柳青嬋冷冷一笑,道:“其實你已經殺害了我的伯父,斬草除根,你是不應該放過我們兩個人的,雖然一個是老人,一個是女人!”


    白衣人臉上的肉頓時扭曲成一團。


    “你不要自己以為很聰明,其實你想到的,我早就想到過,說這些,隻有拖延時間,並不能救你們兩個人的命。”


    柳青嬋道:“但是就智力上來說,我卻比你聰明得多。”


    “我看不一定。”


    “我們可以打一個賭。”


    白衣人一笑道:“你想用這種方法逃得活命,我可不上你的當。”


    “那麽,你就是承認你的智力不如我了。”


    白衣人那張笑臉立刻又顯得沉重了。


    “你要打什麽賭?”


    “就是你說的,賭我和田福兩人安全離開。”


    “你看怎麽樣!我可猜對了。”


    柳青嬋道:“這樣證明你並不是一個笨人,怎麽樣,你願意不願意賭一下?”


    “如果你賭輸了呢?”


    “我和田福不要你出手,馬上自刎眼前。”


    她轉過臉來看向田福道:“田福,你願意麽?”


    田福素知這位侄小姐聰明、伶俐,卻不知道她竟然在大敵當前如此冷靜,較之先前的衝動,似乎判若二人。


    想不到眼前,事態轉變至此。


    當時田福毫不思索地道:“姑娘決定的事,田福何敢置喙?姑娘說一聲死,田福這顆頭顱願意隨時雙手奉上。”


    柳青嬋微微一笑,目光轉向白衣人道:“現在就看你敢不敢了。”


    白衣人喃喃道:“天下沒有事情是我過某人所不敢的。”


    “原來你姓過!請教大名?”


    “過之江!”白衣人訥訥道:“人稱冬眠先生的便是。”


    “失敬得很。”


    柳青嬋心裏焉能不痛心疾首,麵對仇人,她真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然而,在她發覺到己方的功力與對方不成比例時,她就不得不考慮到生存的重要。


    隻要生存下去,就不愁沒有複仇的機會。


    白衣人過之江冷笑道:“廢話少說,現在你就說要打什麽賭吧!”


    “我要賭你心裏想的——也就是說你預備怎麽來處置我們兩個。”


    過之江冷冷一笑道:“好吧!”


    柳青婢道:“要是我猜對了,你放我們走路;要是我猜錯了,不需要說話,你隻搖一下頭,我馬上橫劍自刎。”


    過之江點點頭,說道:“好吧,你說吧!”


    柳青嬋道:“你所以沒有馬上向我們出手,那是因為你顧及著你的聲譽。”


    “你已經說過了。”


    柳青嬋道:“你又不放我們走,那是因為你根本就沒打算要放我們走。”


    “廢話!”


    “那麽……”柳青嬋含蓄的目光盯著他道:“你想我們會向你出手,是不是?”


    過之江頓時一呆。


    柳青嬋於是斷定自己沒有猜錯,立刻接下去道:“因為這樣一來,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對我們下毒手了,是嗎?”


    過之江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一向自負過人,從來也不曾考慮到被人擊敗過,然而這一次卻是敗了。


    雖然並不是在技擊上敗給人,可是在智力上已敗給了對方!然而一樣是丟人現眼的事情。


    柳青嬋微微冷笑道:“所以你明明看見了田福暗中準備向你出手,你卻偽裝不知道。”


    過之江緊壓在前額上的一綹短發,忽然聳立了起來,可是立刻又恢複平靜。


    一個武功達到他如此境界的人,當然不會是一個遇事衝動的人。


    雖然他生性嗜殺,卻也有他自己一套殺人的規格——他必然也是一個“不欺暗室”


    的人。


    柳青嬋橫起手中的劍,比向咽喉。


    隻要他搖一下頭,她必然會毫不考慮地橫劍自刎。


    空氣一下子靜了下來。


    甚久之後,過之江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道:“你猜得不錯,我正是這個打算,你很聰明,善於捕捉機會,但是下一次再遇到我手裏,這一套就不靈了。”


    柳青嬋心裏鬆了一口氣。


    她初次嚐到戰勝敵人的快樂。


    她緩緩地把長劍插迴劍鞘裏。


    “下一次再遇見你的時候,我當然另有一套對付你的方法,也許,我會要你的命!”


    過之江全身打了個顫。


    不是怕,是氣!


    如果早聽見她這一句話,他必然會毫不考慮地向她出手,那麽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然而,她剛才卻沒有說出任何可以激怒他的話。


    武林中無論正邪哪一道,最標榜的就是“信義”兩個字,隻要自視甚高的強者,無不信守著“一諾千金”的格言,隻要是由自己嘴裏說出來的話,絕不反悔。


    “冬眠先生”過之江忽然發覺到對方這個女孩子的不可輕視。


    他冷笑了一聲,緩緩地說道:“我們總算認識一場,我可以問一下你的名字麽?”


    柳青嬋毫不猶豫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過之江冷笑著道:“我記住了,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說完他伸出一隻白手,攀住了一棵竹子,用力地把它彎了下來,突地一放。


    隻聽得“嗖”地一聲!


    彈起來的竹於,把他像一支箭般地射了出去,刹那間已消逝無蹤。


    “天一門”地處大名西隅。


    在武林二十三大門派中,忝居末席。


    昔年在天一門最盛時期,這一門派也曾在武林中大大放過異彩,然而自從前掌門人裘風去世以後,掌門職司落在其師弟“混元掌”藍昆手裏以後,這一門派在江湖上的聲望可就每況愈下了。


    這意思倒也不是說當今掌門人“混元掌”藍昆的武功不濟,實在說,這個人是個老好先生。


    如果一定找出原因的話,勉強可以說他不長於行政管理,而且有點逃避現實,凡事都拿“出世”的眼光去衡量,做事不積極!苟安!


    這麽一說,好像他的缺點又太多了一點……


    自從五年前,藍昆感染了嚴重的風濕症之後,他的以上那些缺點,可就表現得益加明顯。於是,“天一門”這一武林大派,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墮落下去的,而且一落千丈!


    “天一門”,原有眾多弟子,六堂長老。


    由於當今掌門人藍昆的消極,凡事不與人爭,哪怕是人家欺侮到頭上,他也常常不加理睬,眾弟子實在氣不過,紛紛遷善為良。


    有些弟子雖然得藝自“天一門”,卻為此而改投了別的門派,在武林規矩上來說,這是絕不可饒恕的大罪,然而,這位藍老兄卻真是好涵養,聽過之後,一笑置之。


    這麽一來,必然是眾叛親離。


    “天一門”現在是門可羅雀,再也難以想像昔日的光榮了。


    說起來,這位藍老先生等於是在唱獨台戲!


    偌大的一個門派,如今隻剩下了四個人。


    除了藍昆本人外,還有三個人。


    一個是劉長老,一個是洪長老,還有一個不是長老,是個道道地地的年輕小夥子。


    這小子姓弓名富魁,二十五歲,是豫東來的。


    前掌門人裘風認為這個人是不可造就的蠢才,一直就看不起他。


    可是裘風去世以後,當今掌門人藍昆上台以來,這位老好先生,對於這個師兄認為不堪造就的蠢才,卻似乎特別順眼。


    也許是為了報答他的知遇之恩,所以在所有弟子眾叛親離以後,這個弓富魁卻仍然守著這個敗落的門戶,不肯離開。


    劉長老是掌門人的師兄。


    洪長老是掌門人的師弟。


    兩個人別看輩份很高,說白了實在是兩塊廢物,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實在是因為外麵沒辦法混了,才廝守著這個老家。


    借大的一個武林名門大派,如今就隻這麽四個人。


    藍昆可以說已經完全跳開三界,不問外事,一天到晚坐在雲床上參佛習道。


    然而他到底是一派名門的掌門人,自有其不隨凡俗,不同於一般的風度。


    至於劉、洪二位長老,可就實在太不爭氣了。


    過去“天一門”聲勢喧赫的時候,每月都有出道的徒子徒孫大批地孝敬,劉、洪二位可以不需要工作,坐享衣食,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


    雖然現在再也沒有弟子甘心孝敬,可是劉、洪二位依然不事生產,老習慣不改,依然是茶來張手,飯來張口。


    三個老的都享福,吃苦受罪的就隻有那個沒出息的徒弟弓富魁!


    他每天必須到山上采摘藥材,拿到市鎮上去賣。“天一門”所在地的五母山,後山上出產很豐富的煤礦,弓富魁每天都要開采十幾車煤,賣到附近煤炭行。


    就是靠這些,才能維持著四個人的生活。


    藍昆時常感傷地說:“要不是小魁子,我們三個老人都要餓死了!”


    事實上確是如此!“天一門”的確是不行了!


    冬天的太陽是寶貴的。


    院子裏的雪才化了不久,沒有風。


    劉、洪兩個長老一人一把藤靠椅,坐在廊子下麵。


    太陽照在他們那身老羊皮襖上。


    兩顆白發皤皤的頭。


    兩張疊滿了皺紋的老臉,勾畫出此一刻淒涼落寂的畫麵。


    時間是“申”時已過“酉”時才到。


    西邊垂掛著的日頭,看樣子馬上就要沉下去了。


    劉長老歎息一聲道:“小魁子下山老半天,也該迴來了,我還等著他帶迴來的酒呢?”


    洪長老道:“這小子最近不大聽話了,交待他的事情常常都辦不到,以後要好好說說他。”


    劉長老剛要說話,卻聽見身後傳出一聲冷笑!


    二老一齊迴頭,意外地發覺到,原來是掌門人到了。


    藍老頭子一身短襖,兩隻手拄著一根紅木短杖,銀眉銀發,宛若畫上仙人一般。


    劉、洪二位頓時吃了一驚,相繼站起。


    多年以來,藍昆一直是住在他那間丹房裏,前院與後院相距甚遠,藍昆從來不曾到前院來過。


    莫怪乎劉、洪二位那般的吃驚了!


    劉長老慌忙上前作勢攙扶他,藍昆卻退後了幾步。


    洪長老含笑趨前道:“掌門師兄身子骨看來輕快多了,坐!坐!”


    藍昆兩隻手拄著棍子冷冷地道:“小魁子還沒有迴來麽?”


    劉長老道:“說的是呀!我們等他老半天了!”


    洪長老道:“這小子生來是個野種,隻要一出去,就想不到迴來,天都快黑了……


    他迴來以後,師兄你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才是。”


    “掌門人有什麽要緊的話關照麽?”劉長老問道。


    藍昆點了下頭道:“很要緊。”


    說完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一雙沉鬱的眸子,緩緩地在前院各處轉了一圈,特別是“天一門”那塊大橫匾,他注意地盯了幾眼!


    臉上是說不出的一種感慨。


    眸子裏流露出的是無限依依的一種情誼。


    劉長老頓時大為緊張,“掌門人,莫非有什麽不妥的事情麽?”


    藍昆才把注視著“天一門”那塊橫匾的眸子轉了迴來,改為注意在二老的身上。


    “我們這裏還有些什麽人?”


    “噢,”劉長老笑了一下道:“掌門人問得好,就是我們四個人了,哪還有什麽人?


    一群牛肝狗肺的東西……”


    藍昆淒涼地點了點頭,苦笑了一下道:“這些年,我早已不問門裏的事了,倒是多虧了二位師兄弟!”


    洪長老一個勁地吸著煙,寒暄地笑道道:“哪裏,哪裏……自己師兄弟嘛,說這些幹嗎?”


    藍昆苦笑著,一麵點頭道:“是我無能,也是氣數使然,‘天一門’完了!”


    二老跟著歎息了一聲,卻沒有想到藍昆的話別有所指。


    劉長老說:“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掌門人也不必自責!也許若幹年後,‘天一門’仍能光照武林……”


    這話說得太離譜!所以他才說了一半,就發覺太荒誕,自己就停了下來。


    藍昆一雙眼睛在劉、洪二人身上轉了轉。苦笑了一下道:“適才我靜中參悟得悉‘天一門’眼前將有一步大難。”


    劉、洪二人頓時吃了一驚。


    劉長老張大了嘴道:“大……難?”


    藍昆歎息一聲道:“我近幾年來參習上乘心法,對於吉兇之數,常有靈驗,你們且看。”


    說罷,他拄杖站起踽踽向窗前行近。


    劉、洪二人亦跟過去。


    藍昆手指後山,但見一團濃重的黑雲,緊緊罩壓著山巔,卻有一道朱紅色的光條,穿雲直下,把後山陵地染成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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