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碧方究竟用了什麽樣的方法趕路,當我放出去的靈蝶重歸族地的時候,他亦差不多時候抵達。


    許是因為走得比較匆忙,他一貫清冷的臉也略微染上了些許胭脂般的豔色,看上去少了幾分出塵的仙氣,反倒多了幾分難得的暖意。


    彼時族地的結界仍在,我神力受製無法出去,便隻好在鹹池視野最好的的外城城樓與他遙遙相望。


    “碧方。”我對他揮了揮手示意方位,想到馬上就能出結界去淚海,我脫口而出的聲音便難掩激動。


    以往若我這般毫無形象的唿喚肯定會被這舉止優雅的家夥嫌棄,我本來也準備好了承受他的毒舌暴擊,誰知這一次他不僅沒有鄙夷我,反而也同樣激動地對我晃了晃手臂,迴應我道:“染染,我來了。你放心,不管王上他開出什麽樣的條件,我也定能讓他絕對滿意,讓他放心將你交給我。”


    他一邊說一邊踏著月色向我走近,也直到那是我才發現,他身上雖依舊青衣如霜,但往日的青衣上並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而他今日的青衣上卻與隱有銀光流淌,一看便知是分外難得的神器級天衣。且他用於束發的玉環,腰間懸著的青玉,皆蘊含著最蓬勃的靈氣,我雖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出處,但卻能感覺到它們比帝製規則的用物還要來的考究。


    而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左手的大拇指上帶著的那個瑩潤潔白造型跟龍身類似的戒指,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應該是我曾經在《神物誌》上看見過的,傳聞中能裝載一整個世界的聖級儲物戒指,世間僅有一枚,曾被鴻鈞老祖所得,後鴻鈞老祖在上古之戰中損落,這枚讓都分外眼紅的戒指便不知所蹤,沒想到我有生之年居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親眼看見它。


    碧方能這樣快來,我說不出的高興,但是……


    “碧方,你打扮成這樣,一會兒我們出逃的途中萬一被那些不長眼的賊人惦記上了,會很耽擱行程的。而且又不是新媳婦見公婆,讓我爹滿意放心什麽啊?”


    更何況,神器啊,聖物啊,我紅著眼看了看自己身上天界統一發放的戰神服和僅能裝幾把武器幾件衣裳便再放不進其它東西的儲物戒指,就怕自己一個忍不住會先撲上去奪寶滅口可如何是好。


    “出逃?”碧方怔了怔,喃喃念了一句:“你讓靈蝶給我帶得詩詞說,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州,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州。”


    我想也未想便應道:“族中戒嚴,唯有如此我才能將消息傳遞出去,既能讓你明白我現在迫切需要你的幫助,又能保證不被任何人識破真實目的。”


    碧方麵色一寒,再開口時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所以你說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是讓我來救你,而並不是讓我來……桑染,你真真是好得很!”


    我點了點頭,矜持而驕傲地應道:“我也覺得我此番行事真是做的太完美了,怎麽樣,姑娘我是不是很聰明來著?”


    碧方抬手扶額,幽幽道:“我就沒見過蠢成你這樣……”


    因著族地出口素來風大,碧方後麵的話我並沒有聽清,眼看著我給守衛們下的睡眠粉效果馬上就要過了,我估摸著時間緊迫,便急聲催促道:“碧方,青嵐已經在三界同時頒布了通緝令通緝我二哥,我爹打算帶族人親自去捉拿二哥,我知道你有辦法能撕開我爹布下的結界,眼下我們必須先一步趕到淚海尋到二哥才是。”


    聽我如此一說,碧方便斂了神色,開始掐訣破壞結界。


    從族地出來之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感覺的碧方實則整被一種分外失落委屈的情緒籠罩著,任憑我如何發問,他都不迴應我。直到出了天界,他方才用極其嚴肅認真的語氣對我說:“桑染,你比較喜歡什麽樣的死法,你說我是掐死你好呢,還是一刀捅死你比較好呢?”


    我立馬退後了數十米,死死捂著脖子:“英雄,手下留情,小的正當風華正茂的年紀,求憐惜。”


    他抬眸涼涼看著我,良久,別開眼看著不知名的虛空淡聲道:“淚海每次出現的地方不定,是鏈接黃泉與現世的通道口,從淚海可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冥界帶走魂魄,你可曾知道關於淚海在過去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傳聞?”


    我搖頭道:“不知。”


    碧方抿了抿唇,緩緩開口道:“《山海經·海內西經》上記載:服常樹,其上有三頭人,伺琅玕樹。”


    三頭人生來便有三顆頭顱,他沒有名字,沒有親人朋友,好像天地初開就一直居住在枝繁葉茂的服常樹上,因樣貌其醜無比,過往皆笑稱其為阿醜。


    服常樹旁有一樹名為琅軒,會結各種漂亮的珠玉,阿醜生平最喜歡做的事便是照顧琅軒樹,看著它一點一滴的長大。


    琅軒樹嬌弱不易存活,為了養活它,阿醜每日不遠千裏去瑤池尋靈露給琅軒樹澆水。每年春夏季節琅軒樹都易生蟲,蟲子會深入琅軒樹內部讓它痛不欲身,但凡這個時節阿醜便會日夜不停地守候在琅軒樹的身旁,發現一隻蟲子便拍死一隻。


    琅軒樹慢慢長大,照顧起來越來越困難,可阿醜卻甘之如飴。世人會笑他,欺他,辱他,唯有琅軒樹是他唯一的樂土和救贖,不論是開心的還是悲傷的,他都會說給它聽。


    大荒西部的神族都覺得阿醜傻,那樣掏心掏肺的對一棵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樹好,而樹既不能給他帶來榮耀也不能改變他的任何現狀。但無論他人如何嘲笑,阿醜都一直千萬年如一日的守著琅軒樹。


    琅軒樹本來壽命極短,又是大荒所有神樹之中最低等尋常的樹,但由於阿醜的日複一日的悉心照料,本來應該在五百年便死去的琅軒樹,居然一晃便活過了千萬載的時光。後又因為阿醜把它當做最好的朋友,每天都會與它交談說話,漸漸的琅軒樹竟因阿醜的執念在意,生出了靈識。


    阿醜一直記得琅軒第一次跟他說話的情景。


    他記得那天大荒西部晴空萬裏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他一早便去了瑤池取水,迴來之後他就和往常一樣一邊給琅軒樹澆水,一邊對它說外出的見聞。


    “今天是西王母的壽誕,瑤池邊上張燈結彩的好不熱鬧,聽聞嫦娥、玄女這些赫赫有名的神女仙娥為討西王母的歡心都爭先恐後的準備在今日登台獻藝。天界的姑娘們比大荒西部的姑娘都要溫柔許多,我去取水的時候有小神女怕我又被那些刻薄的神族欺負,還特意帶我到一處隱秘的地方取水……”


    阿醜雖然三個腦袋都長的很不好看,但說話的聲音卻恍若十裏春風拂麵,恰到好處的清朗悅耳。


    在澆完水之後,阿醜便準備開始修煉,他從來不怕被人欺負,但他卻需要加強自己的實力用來保護琅軒樹。


    誰知這廂他剛準備躍上樹梢,那廂琅軒樹上竟傳來極其微弱的一聲:“謝謝……”


    聲音稚嫩嬌弱,好似垂髻之年的小小姑娘。


    阿醜先是以為有哪個惡作劇的孩子藏在樹梢,他唯恐琅軒樹被壓壞,前前後後找了好幾遍,直到那小姑娘的聲音再度傳來,他才猶如被雷劈一般瞬間怔在了當場。


    小姑娘說:“是你每天都在照顧我對我說話吧,我是琅軒樹,因為你的悉心照顧才擁有了靈識,也可以說是因你而生。主人,你給我取一個名字罷。”


    雖說阿醜很早便知道世間萬物皆有靈性,但因為千萬年來琅軒樹都一直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反應,阿醜便以為它永遠都不會再生出靈識。


    但琅軒樹能說話,這無疑是這些年來給他最大的驚喜,是以最初的驚訝過後,他第一反應便是遮住自己的其它兩個腦袋,順便到服常樹上躲起來,以免嚇壞了琅軒樹。


    直到後來琅軒樹說自己才剛有靈識,隻能聽聲說話,要日後化作人形有了雙眼才能視物,阿醜這才鬆了一口氣,再度從服常樹上跳了下來。


    阿醜沒有念過書,對於取名字這樣的事情苦惱了很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對琅軒樹道:“其實我覺得琅軒這個名字就已經很好很好了。”


    小姑娘歡快的應道:“主人說很好,那琅軒從此往後便是我的名字了。”


    尋常神族大多都會有神侍仆人,但阿醜卻一直將琅軒樹當做與自己平等的朋友,在聽聞琅軒再一次叫他主人後,阿醜便靦腆的笑了笑,耐心對她解釋道:“琅軒,你不用叫我主人的,那樣會顯得你低人一等,我不需要仆人。”


    琅軒樹有些遲疑道:“那我應該喚主人什麽?不是仆人的話,我跟主人之間又該是什麽樣的關係呢?”


    阿醜對琅軒雖是視若珍寶的喜歡,可那會兒琅軒還小,他也並不知曉世間情愛。當時的阿醜隻是覺得自己已經寂寞太久了,他最渴望的便是有人陪伴相濡以沫的生活,是以他想也未想便脫口而出道:“我們做親人吧,永遠不離不棄,相依為命的親人。”


    琅軒雖然並不太明白不離不棄相依為命是什麽意思,但她的誕生她的一切都是因為阿醜,不管阿醜說什麽,她都點點頭,表示無條件的相信。


    至於稱謂,以往阿醜雖然不在意眾人這般喚他,但在那樣美好的琅軒麵前,他卻第一次覺得外人對自己的稱唿是那樣的不堪入耳。


    大荒西部東連盤古大陸,北連實力強大的昆侖大陸,在過往的這些年月阿醜曾看過許許多多的打從這邊經過。許是因為他本身醜陋不堪的緣故,便格外欣賞這世間一切的美好。


    雷澤之主始鳩便是阿醜最向往的存在,他實力強大,僅以一人之力便平定了原本混亂的雷澤,讓所有雷澤子民萬眾歸心。他容貌俊美無雙,當他乘著獨角獸拉載的翔龍雲車從大荒西部經過的時候,不知會撥動多少姑娘的芳心。


    最關鍵的是,有一次雷澤之中有人企圖叛亂謀位,派了許多人在大荒西部劫殺當時為天界征戰而身受重傷的始鳩。麵對這樣危險的局麵,始鳩從始至終都未曾放棄過任何的部下,他一馬當先的廝殺,姿態優雅而從容。那一瞬間阿醜隱隱感覺,就算天塌下來隻要有始鳩在,都不用有任何的擔心和懼怕。


    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的男人,卻偏偏靠實力走上了巔峰,讓雷澤的子民都因有這樣的主人而驕傲。


    從始鳩踩著敵人的屍身對他的傷痕累累的部下說,我永遠不會放棄你們任何一個人的時候,阿醜便打從心底對始鳩產生了崇拜敬仰之情。


    因此當琅軒問他稱謂的時候,他居然鬼使神差的說出了那個他最向往的名字:“始鳩,我的名字叫始鳩。”


    很多年後當阿醜終於明白,一個謊言的開始,往往要用無數個謊言去填補。當他終於意識到他與琅軒一切悲劇都來自始鳩這個名字時,一切早就木已成舟,再無半分重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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