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絢麗的晚霞,映著官道邊旱田裏已經長成的麥子,燦爛著一片難以描摹的顏色,木葉將落未落,大地蒼茫,卻已有些寒意。


    秋風起矣,一片微帶枯黃的樹葉,飄飄地落了下來,落在這棵老榕樹下,落在那寂寞流浪人的單薄衣衫上,他重濁地歎了口氣,撿起這片落葉,挺腰站了起來,內心的愧疚、生命的創痛,雖然使得這昔日在武林中也曾叱吒一時的“入雲龍”金四,已完全消失了當年的豪氣,但是,這關外武林的高手,身手卻仍然是矯健的。


    他微微有些失神地注意著往來的行人,但在這條行人頗眾的官道上趕路的,不是行色匆忙的行旅客商,就是負笈遊學的士子,卻沒有一個他所期待著的武林健者,於是,他的目光更呆滯了。


    轉過頭,他解開了縛在樹上的那匹昔日雄飛、今已伏櫪的瘦馬韁繩,喃喃低語著道:“這三年來,也苦了你了,也苦了你!……”撫著馬頸上的鬃毛,這已受盡冷落的武林健者,不禁又為之唏噓不已。


    驀地--


    一陣洪亮的笑語聲,混雜著急遽的馬蹄聲,隨著風聲傳來,他精神一振,擰迴身軀,閃目而望,隻見煙塵滾滾之中,三匹健馬,急馳而來,馬上人揚鞭大笑聲中,三匹馬俱已來到近前。


    “入雲龍”金四精神陡長,一個箭步,竄到路中,張臂大唿道:“馬上的朋友,暫留貴步。”


    馬上的騎士笑聲倏然而住,微一揚手,這三匹來勢如龍的健馬,立刻一齊打住,揚蹄昂首,長嘶不已,馬上的騎士卻仍腰板挺得筆直,端坐未動,顯見得身手俱都不俗。


    “入雲龍”金四憔悴的麵上,閃過了一絲喜色,朗聲說道:“朋友高姓大名,可否暫且下馬,容小可有事奉告?”


    馬上人狐疑地對望了一眼,征求著對方的意見,他們雖然不知道立在馬前這瘦小而落魄漢子的來意,但一來這三騎騎士,武功俱都不弱,並不懼怕馬前此人的惡意,二來,卻是因為也動了好奇之心,目光微一閃動後,各各打了個眼色,便—齊翻身下了馬,路人俱都側目而顧,不知道這裏出了什麽事。


    “人雲龍”金四不禁喜動顏色,這些年來,武林中人一見他的麵,幾乎都是繞道而行,或是不顧而去,根本沒有一人會聽他所說的話,而此刻這三個勁服疾裝,神色剽悍的漢子,卻已為他下了馬,這已足夠使得他驚喜了。


    這三個勁裝大漢再次互視一眼,其中—個目光炯然,身量頎長的中年漢子,走前一步,抱拳含笑道:“小弟屠良,不知兄台高姓,攔路相邀,有何見教?”


    “入雲龍”金四目光一亮,立刻也抱拳笑道:“原來是‘金鞭’屠大爺,這兩位想必就是白二爺和費三爺了,小弟久仰‘荊楚三鞭’的大名,卻不想今日在此得見俠蹤,實在是三生有幸--”


    他話聲微微一頓,近年聲名極盛的“荊楚三鞭”中的二俠“銀鞭”白振已自朗聲一笑,截斷了他的話,抱拳朗笑道:“兄弟們的賤名,何足掛齒!兄台如此抬愛,反叫兄弟汗顏。”他笑容一斂,轉過語鋒,又道:“兄弟們還有俗務在身,兄台如無吩咐,小弟就告辭了。”


    “人雲龍”金四麵容一變,連聲道:“白二俠,且慢,小弟的確有事相告。”


    “銀鞭”白振麵色一整,沉聲道:“兄台有事,就請快說出來。”


    “入雲龍”金四忍不住長歎一聲,神色突然變得灰黯起來,這三年來,他雖已習慣了向人哀求,但此刻卻仍難免心胸激動,顫聲道:“小可久仰‘荊楚三鞭’仗義行俠,路見不平,尚且拔刀相助,小可三年前痛遭巨變,此刻苟且偷生,就是想求得武林俠士,為我兄弟主持公道,屠大俠,你可知道,在魯北沂山密林之中--”


    他話未說完,“荊楚三鞭”已各各麵色驟變。


    “金鞭”屠良變色道:“原來閣下就是‘入雲龍’金四爺。”


    入雲龍長歎道:“不錯,小可就是不成材的金四,三位既是已經知道此事,唉--三位如能仗義援手,此後我金四結草銜環,必報大恩。”


    “銀鞭”白振突地仰天大笑了起來,朗聲道:“金四爺,你未免也將我兄弟三人估量得太高了吧,為著你金四爺的幾句話,這三年裏,不知有多少成名露臉的人物,又葬送在那間鐵屋裏,連濟南府的張七爺那種人物,也不敢伸手來管這件事,我兄弟算什麽?金四爺,難道你以為我兄弟活得不耐煩了,要去送死!兄弟要早知道閣下就是金四爺,也萬萬不敢高攀來和你說話,金四爺,你饒了我們,你請吧!”


    狂笑聲中,他微一擰腰,翻身上了馬,揚鞭長笑著又道:“大哥、三弟,咱們還是趕路吧,這種好朋友,我們可結交不上。”


    “入雲龍”金四,但覺千百種難堪滋味,齊齊湧上心頭,仍自顫聲道:“白二爺您再聽小可一言--”


    “刷”的一聲,一縷鞭風,當頭襲下,他頓住話聲,腳下—滑,避開馬鞭,耳中但聽得那“銀鞭”白振狂笑著道:“金四爺,你要是夠義氣,你就自己去替你的兄弟們報仇,武林之中傻子雖多,可再也沒有替你金四爺賣命的了!”


    馬鞭“刷”地落在馬股上,金四但覺眼前沙塵大起,三匹健馬,箭也似地從他身前風馳而去,隻留下那譏嘲的笑聲,猶在耳邊。


    一陣風吹過,吹得揚起的塵土,撲向他的臉上,但是他卻沒有伸手擦拭一下。三年來,無數次的屈辱,使得他幾乎已變得全然麻木了。


    望著那在滾滾煙塵中逐漸遠去的“荊楚三鞭”的身影,他愕了許久,一種難言的悲哀和悔疚,像怒潮似地開始在他心裏澎湃起來。


    “為什麽我不在那天和他們一齊闖進那間屋子,和他們一齊死去?我--我是個懦夫,別人侮辱我,是應該的。”


    他喃喃地低語著,痛苦地責備著自己,往事像一條鞭子,不停地鞭笞著他。鐵屋中他生死與共的弟兄們所發出的那種慘唿,不止一次將他從夢中驚醒,這三年來的生活,對他而言,也的確太像是一場噩夢了,隻是噩夢也該有醒的時候呀!


    他冥愚地轉迴身,目光動處,突地看到在他方才佇立的樹下,此刻竟站著一個滿身羅衫的華服少年,正含笑望著自己。


    秋風吹起這少年寬大的衣衫,使得這本已極為英俊的少年,更添了幾許瀟灑之意。


    笑容是親切而友善的,但此刻,金四卻沒有接受這分善意的心情,他垂下頭,走過這華服少年的身側,去牽那匹仍然停在樹下的馬。


    哪知這華服少年卻含笑向他說道:“秋風已起,菊美蟹肥,正是及時行樂的大好時候,兄台卻為何獨自在此發愁?如果兄台不嫌小弟冒昧。小弟倒願意為兄台分憂。”


    “入雲龍”金四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凝注在這少年身上,隻見他唇紅齒白,豐神如玉,雙眉雖然高高揚起,但是卻仍不脫書生的儒雅之氣,此刻一雙隱含笑意的俊目,亦正凝視著自己。


    兩人目光相對,金四卻又垂下頭去,長歎道:“兄台好意,小弟感激得很,隻是小弟心中之事,普天之下,卻像是再無一人管得了似的。”


    那華服少年軒眉一笑,神采之間,意氣飛揚,含笑又道:“天下雖大,卻無不可行之事,兄台何妨說出來,小弟或許能夠稍盡綿薄,亦未可知。”


    “入雲龍”金四微一皺眉,方自不耐,轉念間卻又想起自己遭受別人冷落時的心情,這少年—眼望去,雖然像是個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富家少爺,人家對自己卻總是—片好意。


    於是他停下腳步,長歎著道:“兄台翩翩年少,儒雅公子,小可本不想將一些武林兇殺之事,告訴兄台,不過兄台如果執意要聽的話,唉--前行不遠,有間小小的酒鋪,到了那裏,小弟就源源本本告訴兄台。”


    那華服少年展顏一笑,隨著金四走上官道,此刻晚霞漸退,天已人黑,官道上的行旅,也越來越少,他們並肩行在官道上。“入雲龍”金四寂寞而悲哀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絲暖意,側目又望了那少年一眼,隻見他瀟灑而行,手裏竟沒有牽著馬。


    金四心中微動,問道:“兄台尊姓,怎地孤身行路,卻未備有牲口?”


    卻聽那少年笑道:“馬行顛簸,坐車又太悶,倒不如隨意行路,來得自在。”又笑道:“小弟姓柳,草字鶴亭,方才仿佛聽得兄台姓金,不知道台甫怎麽稱唿?”


    金四目光一抬,微喟道:“賤名是金正男,隻是多年飄泊,這名字早已不用了,江湖中人,卻管小弟叫做金四。”


    兩人寒暄之中,前麵已可看到燈火之光,—塊青布酒招,高高地從道側的林木中挑了出來,前行再十餘丈,就是一間小小的酒飯鋪子,雖是荒郊野店,收拾得倒也幹淨。


    一枝燃燒過半的紅燭,兩壺燒酒、三盤小菜,入雲龍幾杯下肚,目光又變得明銳起來,迴掃—眼,卻見這小鋪之中,除了他兩人之外,竟再也沒有別的食客,遂娓娓說道:“普天之下,練武之人可說多到不可勝數,可是若要在江湖之中揚名立萬,卻並不簡單。柳兄,你是個書生,對武林中事當然不會清楚,但小弟自幼在江湖中打滾,關內關外的武林中事,小弟是極少有不知道的--”


    他微微—頓,看到柳鶴亭正自凝神傾聽,遂又接著道:“武林之中,派別雖多,但自古以來,就是以武當、點蒼、昆侖、峨嵋、崆峒這幾個門派為主,武林中的高人,也多是出自這幾派的門下,但是近數十年來,卻—反常例,在武林中地位最高、武功也最高的幾人,竟都不是這幾派中的門人。”


    他大口啜了口酒,又道:“這些武林高人,身懷絕技,有的也常在江湖間行道,有的卻隱跡世外,嘯傲於名山勝水之間,隻是這些避世的高人,在武林中名頭反而更響,這其中又以伴柳先生、南荒神龍和南海的無恨大師為最。”


    柳鶴亭朗聲一笑,笑著說道:“金兄如數家珍,小弟雖是聞所未聞,但此刻聽來,卻也未免意氣豪飛哩。”端起麵前的酒杯,仰首一幹而盡。


    卻聽金四又道:“那南海無恨大師,不但武功已然出神入化,而且是位得道的神尼,一生之中,手中從未傷過一人,哪知無恨大師西去極樂之後,她的唯一弟子南海仙子石琪,行事竟和其師相反,這石琪在江湖中才隻行道兩年,在她劍下喪生的,竟已多達數十人,這些雖然多是惡徒,但南海仙子手段之辣,卻已使武林震驚了。”


    燭光搖搖,柳鶴亭凝目而聽,麵上沒有絲毫表情,那“入雲龍”金四麵上卻是激動之色,又道:“幸好兩年一過,這位已被江湖中人喚做‘石觀音’的女魔頭,突地銷聲匿跡,武林中人方自額手稱慶,哪知這石觀音卻又揚言天下,說是有誰能將她從那間隱居的屋子裏請出來,她就嫁給那人為妻,而且還將她得自南海的一些奇珍異寶,送給那人,唉!於是不知又有多少人送命在她手上。”


    柳鶴亭劍眉微軒道:“此話怎講?”


    金四“啪”的一聲,將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一麵吆喝店夥加酒,一麵又道:“南海仙子美貌如仙,武林之中,人人都知道,再加上那些奇珍異寶,自然引起武林中人如癡如狂去碰碰運氣,但是無論是誰,隻要一走進那間屋子,就永遠不會出來了,雖說這些人不該妄起貪心,但柳兄,你說說看,這‘石觀音’此種做法,是否也大大地違背了俠義之道呢?”


    店夥加來了酒,柳鶴亭為金四滿滿斟了一杯,目中光華閃動,卻仍沒有說出話來,“入雲龍”金四長歎一聲,又道:“我兄弟五人,就有四人喪命在她手上,但莽莽江湖之中,高手雖不少,卻沒有一個人肯出來主持公道,有些血性朋友,卻又武功不高,一入那間鐵屋,也是有去無迴,柳兄.這三年來,我……我已不知為此受了多少迴羞辱,多少次笑罵,但我之所以仍苟活人世,就是要等著看那妖婦伏命的一日,我要問問看,她和這些武林朋友,到底有何仇恨?”


    這“入雲龍”金四,越說聲調越高,酒也越喝越多。


    柳鶴亭微微—笑,道:“金兄是否醉了?”


    金四突地揚聲狂笑起來,道:“區區幾杯淡酒.怎會醉得了我?柳兄,你不是武林中人,小弟要告訴你—件秘密,這幾個月來,我已想盡方法,要和那些‘烏衣’打上交道,哈!--那‘石觀音’武功再強,可也未必會強過那些‘烏衣’去。”


    他抓起麵前的酒杯,仰首倒入口中,又狂笑道:“柳兄,你可知道‘烏衣’的名聲?--你當然不會知道,可是,武林中人卻沒有人聽了這四字,不全身發抖的,連名滿天下的‘一劍震河朔’馬超俊那種人物,都栽在這班來無影、去無蹤的魔頭手上,落得連個全屍都沒有,其餘的人,哈--其餘的人,柳兄,你該也知道了。”


    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來、上下在柳鶴亭麵前晃動著,又道:“江湖中人,有誰知道這些‘烏衣’的來曆?卻又有誰不懼怕他們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這些人就好像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但是,柳兄,這班人雖然都是殺人不眨眼,無惡不做的惡徒,但若用來對付‘石觀音’--哈!哈!以毒攻毒,卻是再好也沒有了,隻可惜我現在還沒有找著他們,否則--哈!”


    這“入雲龍”金四連連飲酒,連連狂笑,已經加了三次酒的店小二,直著眼睛望著他,幾乎以為這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是個酒瘋。


    柳鶴亭微微一笑,突地推杯而起,笑道:“金兄真的醉了。”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掏出錠銀子,放在桌上,含笑又道:“今日風萍偶聚,小弟實是快慰生平,但望他日有緣,還能再聆金兄高論,此刻,小弟就告辭了。”微一抱拳,緩步而出。


    那“入雲龍“金四愕了一愕,卻又狂笑道:“好,好,你告辭吧!”“啪”地一拍桌子,喊道:“跑堂的,再拿酒來。”


    已經走到門口的柳鶴亭,迴顧一笑,拂袖走出了店門。門外的秋風,又揚起他身上的羅衫,霎眼之間,瀟灑挺秀的少年,便消失在蒼茫的夜色裏。


    “入雲龍”金四踉蹌著走了出來,目光四望,卻已失去了這少年的蹤跡了。


    在蕭索的秋風裏,“入雲龍”金四愣了許久,口中喃喃低語道:“這家夥真是個怪人--”


    轉身又踉蹌地走到桌旁,為自己又斟了滿滿一杯酒,端起來,又放下去,終於又仰首喝幹了。於是這間小小酒鋪裏,又響起他狂放的笑聲,酒使得他忘去了許多煩惱,他覺得自己又重迴到關外的草原上,躍馬馳騁放懷高歌了。


    門外一聲馬嘶,“入雲龍”金四端起桌上的酒壺,齊都倒在一隻海碗裏,踉蹌又走出了門,走到那匹瘦馬的旁邊,將酒碗送到馬口,這匹馬—低頭,竟將這麽大一碗酒,全都喝幹了。


    金四手腕一揚,將手中的空碗,遠遠拋了開去,大笑道:“酒逢知己,酒逢知己,哈!哈!卻想不到我的酒中知己,竟然是你。”左手一帶馬韁,翻身上了馬。


    這匹昔日曾經揚蹄千裏的良駒,今日雖已老而瘦弱,但是良駒伏櫪,其誌仍在千裏,此刻想必也和它的主人一樣,昂首一陣長嘶,放蹄狂奔了起來,馬上的金四狂笑聲中,但覺道旁的林木,飛也似地退了迴去,冰涼的風,吹在他火熱的胸膛上,這種感覺,他已久久沒有領受到了。


    於是他任憑胯下的馬,在這已經無人的道路上狂奔著,也任憑它奔離官道,躍向荒郊。


    夜,越來越深--


    大地是寒冷而寂靜的,隻有馬蹄踏在大地上,響起一連串響亮的蹄聲,但是--


    這寂靜的荒郊裏,怎地突然響起了一陣悠揚的簫聲,混合在蕭索的秋風裏,嫋嫋四散!


    更怪的是,這簫聲竟像是有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競使得這匹狂奔著的馬,也不禁順著這陣簫聲,更快地狂馳而去。


    馬上的“入雲龍”金四,像是覺得天地雖大,但均已被這簫聲充滿了,再也沒有一絲空隙來容納別的。


    他的心魂,仿佛已從躍馬奔馳的草原,落入另一個夢境裏,但覺此刻已不是在蕭索的秋天,吹在他身上的,隻是暮春時節,那混合著百花香的春風,天空碧藍,綠草如茵--


    馬行也放緩了下來,清細的簫聲,入耳更明顯了,入雲龍輕輕地歎了口氣,緩緩勒住馬韁,遊目四顧,他那張本已被酒意染得通紅的麵孔,不禁在霎眼之間,就變得蒼白起來。


    四下林木仍極蒼鬱,一條狹窄的泥路,蜿蜒通向林木深處,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因為在這裏,他曾遭受過他一生最重大的變故。


    林中是黑暗的,他雖然無法從掩映的林木中看出什麽,但是他知道,前麵必定有一塊空地,而在那塊空地上矗立著的,就是那間神秘鐵屋。於是,他心的深處,就無形地泛起一陣難言的悚栗,幾乎禁不住要撥轉馬頭,狂奔而去。


    但是那奇異的簫聲,卻也是從林木深處傳出來的,簫聲一轉,四下已將枯落的木葉,都像是已恢複了蓬勃的生氣。


    入雲龍枯澀而驚恐的心田裏,竟無可奈何地又泛起一陣溫馨的甜意,兒時的歡樂、青春的友伴、夢中的戀人,這些本是無比遙遠的往事,此刻在他心裏,都有著無比的清晰。


    他緩緩下了馬,隨意拋下馬韁,不能自禁地走向林木深處,走向那一片空地--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來,矗立在這片空地上那黝黑的鐵牆,顯得更高大而獰惡了,鐵牆的陰影,沉重地投落了下來。


    然而,這一切景象,都已被這簫聲溶化了。入雲龍惘然走了出來,尋了一塊大石坐下,舒適而懶散地伸出了兩條腿,他幾乎已忘了矗立在他眼前的建築物,就是那曾吞噬了不知幾多武林高手的性命,甚至連屍骨都沒有吐出來的鐵屋。


    簫聲再一轉,溫馨的暮春過去了,美豔的初夏卻已來臨,轉瞬間,隻覺百花齊放,彩蝶爭豔,而那吹簫的人,也忽然從鐵牆的陰影中,漫步出來,一襲深青的羅衫,衿袂飄飄,在月光下望去,更覺瀟灑出塵,卻竟是那神秘的華服少年柳鶴亭。


    “入雲龍”金四在心中驚唿一聲!身軀卻仍懶散地坐在石上,緩緩抬起手,揚了揚,隻因為他此刻已被簫聲引入夢裏。


    柳鶴亭眼中湧出一絲笑意,雙手橫撫青簫,夢幻似地繼續吹弄著,目光抬處,望到那一堵鐵牆上,鐵牆裏仍然是死一樣的靜寂。


    “奇怪,這裏麵的人難道沒有耳朵嗎?”金四在心中暗罵一聲,此刻他已知道這華服少年柳鶴亭,並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富家公子,卻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俠少,雖然他的來曆,仍是個未解之謎,但他此來的用意,卻是顯而易見的。


    “這簫聲該能引出這屋裏的‘石觀音’呀!假如石觀音也和我一樣是個人,也有著人的感情的話,除非--哼!她不是個人。”


    “入雲龍“金四變動了一下坐著的姿勢,卻聽得簫聲越來越高亢,直欲穿雲而入,突又一折,嫋嫋而下,低迴不已。


    於是百花競放的盛夏,就變成了少婦低怨的殘秋,穿林而來的秋風,也變得更為蕭索了。月光,更明亮,鐵牆的陰影,卻更沉重。


    入雲龍長長歎息一聲,林中突地傳來一聲輕微的馬嘶--


    他側顧一眼,目光動處,卻又立刻凝結住了。


    黑暗的林中,突地嫋嫋走出一個遍體銀衫的少女,雲鬢高挽,體態若柳,手裏捧著一個三腳架子,在月光下閃著金光。


    這少女輕移蓮步,漫無聲音地從林中走了出來,目光在金四身上一轉,又在那柳鶴亭身上一轉,緩步走到空地上,左手輕輕一理雲鬢,就垂下頭去,像是在凝聽著簫聲,又像是沉思著什麽。


    入雲龍心中大為奇怪,此時此地,怎會有如此一個絕美的少女到這裏來?哪知他目光一動,卻又有一個少女嫋娜從林中走出,也是一襲銀色的衣衫,高挽雲鬢,體態婀娜,隻是手中卻捧著一個通體發著烏光的奇形銅鼓。


    片刻之間,月光下銀衫飄飄,林中竟走出十六個銀裳少女來,手裏各各捧著一物,在這片空地上,排成一排,“入雲龍”金四望著這十六個婀娜的身影,一時之間,竟看得呆了,幾不知身在何處。


    柳鶴亭按簫低吹,目光卻也不禁注目在這十六個奇異的銀裳少女身上,他的簫聲,竟不自覺地略為有些淩亂了起來。


    先頭入林的少女,口中嬌喚一聲,柳腰輕折,將手中的三腳架子,放在地上,另外十五個銀裳少女,幾乎也同在一刹那之間,放下了自己手上捧著的東西,嫋娜走入林中。


    空地之上,卻多了八麵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奇形銅鼓,有的在月光下燦著烏光,有的卻是通體金色,顯見得質料也全不一樣。


    入雲龍一挺腰,站了起來,掠到林邊,卻見黝黑的樹林中,此刻已無半條人影,隻有自己那匹瘦馬,垂首站在樹側。


    風聲簌簌,簫聲又明亮起來,在這片林木間,嫋嫋四散。


    入雲龍長歎一聲,又惘然坐迴石上,此刻這闖蕩江湖已數十年的武林健者,心神竟已全被簫聲所醉,縱然轉過別的念頭,也是瞬息即過。


    他仿佛看到一個美麗的少婦,寂寞地佇立在畫廊的盡頭,木葉飄飄,群雁南渡,這少婦思念著遠方的征人,歎息著自己的寂寞,低哼著一支淒婉的曲子,目光如夢,卻也難遣寂寞。


    柳鶴亭雖然仍未識得愁中滋味,卻已將簫聲吹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但他目光轉處,鐵牆內仍然毫無動靜,鐵牆中的人,是否也有這種寂寞的感覺呢?


    八麵銅鼓,本在月光下各各閃著光芒,但鐵牆的陰影越拖越長,片刻之間,這八麵銅鼓也都被籠罩在這片巨大的陰影裏,“入雲龍”金四的心情,似乎也被籠罩在這陰影裏,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驀地,鼓聲“咚”的一響,衝破低迴的簫聲,直人雲霄。


    人雲龍大驚抬頭,除了那吹著青簫的柳鶴亭外,四下仍無人影。


    但那八麵銅鼓,卻一連串地響了起來,霎眼間,但聞鼓聲如雷,如雨打芭蕉,而且抑揚頓挫,聲響不一,居然也按宮商,響成一片樂章,清細的簫聲,立刻被壓了下去。


    這急遽的鼓聲,瞬息便在寂靜的山林中彌漫開來,但在那八麵銅鼓之前,卻仍無半條人影,“入雲龍”金四隻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翻身站起,遊目四顧,卻見那華服少年柳鶴亭,仍然雙手橫撫青簫,凝神吹奏著。


    於是,簫聲也高亢了起來。


    這鼓聲和簫聲,幾乎將入雲龍的心胸,撕成兩半,終於,他狂吼一聲,奔入林中,飛也似地掠了出去,競將這匹瘦馬留在林木裏。


    鼓聲更急,簫聲也更清越,但鐵牆後麵,卻仍是死寂一片,沒有絲毫反應。


    柳鶴亭劍眉微軒,知道自己今日遇著了勁敵,不但這鐵屋中的人,定力非比等閑,這在暗中以內家真氣隔空擊鼓之人,功力之深,更是驚人。


    他目光如電,四下閃動,竟也沒有發現人影,隻有那匹瘦馬,畏縮地從林木中探出頭來,昂首似欲長嘶,但卻嘶不出聲來。


    柳鶴亭心中,不禁疑雲大起,這擊鼓的人,究竟是誰呢?是敵,抑或非敵?這些問題困惑著他,簫聲,也就又低沉了下來。


    須知這種內家以音克敵的功力,心神必須集中,一有困惑,威力便弱,威力一弱,外魔便盛,柳鶴亭此刻但覺心胸之中,熱血沸騰,幾乎要拋卻手中青簫,隨著那鼓聲狂舞起來。


    他大驚之下,方待收攝心神,哪知鐵牆後麵,競突然傳出一陣奇異的腳步聲,在裏麵極快地奔跑著,隻是這聲音輕微已極,柳鶴亭耳力雖然大異常人,卻也聽不清楚。


    他心中一動,緩步向鐵牆邊走去,哪知突傳來“嗆啷”一聲龍吟,一道青藍的光華,電也似地從夜色中掠了過來,龍吟之聲未住,這道劍光,已自掠到近前,柳鶴亭大驚四顧,隻見一條瘦弱的人影,手持一口光華如電的k劍,身形微一展動間,已自飛掠到那八麵銅鼓上,劍尖一垂,鼓聲寂然。


    這條人影來勢之急,輕功之妙,使得柳鶴亭不禁也頓住簫聲,卻見這條人影,已閃電似地往另一方飛掠而出,隻留下一抹青藍光華,在夜色中一閃而逝。


    突地--


    林木之中,義響起一陣暴叱,一條長大的人影,像蝙蝠似地自林梢掠起,衣袂兜風,“唿”的一聲,也閃電似地往那道劍光隱沒的方向追去。


    這一個突來的變故,使得柳鶴亭愣了一下,身形轉折,掠到鼓邊,隻見這八麵銅鼓,鼓麵競都從當中分成兩半。


    他雖已知道方才那擊鼓之人,定是隱在林梢,但這人究竟是誰呢?卻仍令他困惑,尤其是持劍飛來的一人,不但輕功好到毫巔,手中所持的長劍,更是武林中百年難見的利器神兵。


    柳鶴亭身懷絕技,雖是初入江湖,但對自己的武功自信頗深,哪知一夜之中,竟遇著了兩個如此奇人,武功之高,竟都不可思議,而且見其首不見其尾,都有如天際神龍,一現蹤跡,便已渺然。


    他呆呆地愕了許久,突然想起方才從鐵屋中傳出的那種奇異的腳步聲,兩道劍眉,微微一皺,翻身掠到牆邊,側耳傾聽了半晌,但此刻裏麵又恢複寂然,半點聲音也聽不出來。


    “這鐵屋之後,究竟是些什麽呢?那石琪--她又是長得什麽樣子呢?她為什麽如此狠心,殺了這麽多和她素無怨仇的人?”


    這些疑問,使得他平時已困惑的心胸中,更加了幾許疑雲,抬目望去,隻見這道鐵牆,高聳入雲,鐵牆外麵,固然是清風明月,秋色疏林,但在這道鐵牆裏麵,該又是怎樣一種情況呢?柳鶴亭腦海中,立刻湧現一幅悲慘的圖畫--


    一個寂寞而冷酷的絕代麗人,斜斜地坐在大廳中的一張紫檀椅上,仰望著天上的明月,大廳的屋角,掛著一片片蛛網,窗欞上,也堆著厚厚的灰塵,而在這間陰森的大廳外麵,那小小的院子裏,卻滿是死人的白骨,或是還沒有化為白骨的死人。


    “這鐵牆後麵,該就是這副樣子吧?”他在心中問著自己,不禁輕輕點了點頭,一陣風吹來,使得他微微覺得有些寒意。


    於是他再次仰視這高矗的鐵牆一眼,突地咬了咬牙,想是為自己下了個很大的決定,將手中那支青竹長簫,插在背後的衣襟裏,又將長衫的下擺,掖在腰間的絲帶上。


    然後他雙臂下垂,將自己體內的真氣,迅速地調息一次,突地做一頓足,瀟灑的身形,便像一隻衝天而起的白鶴,直飛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突地疾揮雙掌,在鐵牆上一按,身形再次拔起,雙臂一張,便搭住鐵牆的牆頭,霎眼之間,他的身軀,就輕輕地躍入那道鐵牆後麵,躍入那不知葬送了多少個武林高手的院子裏。


    牆外仍然明月如洗,但同樣在這明亮的月光照射下的鐵牆中,是不是也像牆外一樣平靜呢?這問題是沒有人能夠迴答的,因為所有進入這間鐵屋的人,就永遠在這世界上消失了蹤跡。


    但是,這問題的答案,柳鶴亭卻已得到了。


    他翻身入牆,身影像一片落葉似地冉冉飄落下去,目光卻機警地四下掃動,警戒著任何突來的襲擊。


    此刻,他的心情自然難免有些緊張,因為直到此刻,他對這座神秘的屋裏的一切仍然是一無所知。


    鐵牆內果然有個院子,但院子裏卻寂無人影,他飄身落在地上,真氣凝布全身,目光凜然四掃,院子裏雖然微有塵埃,但一眼望去,卻是空空如也,哪裏有什麽死人白骨!


    “難道她把那些武林豪士的屍身,都堆在屋子裏嗎?”


    他疑惑地自問一下,目光隨即掃到那座屋宇上,但見這座武林中從來無人知道真相的屋子,此刻黯無燈火,門窗也緊緊地關閉著。


    穿過這重院子,他小心地步上石階,走到門前,遲疑了半晌,四下,仍然死一樣地靜寂,甚至連他自己的唿吸聲,都清晰可聞。


    柳鶴亭緩緩伸出手掌,在門口輕輕推了一下,哪知道這扇緊閉著的門,竟“呀”的一聲,開了一線。他暗中吐了口長氣,手上一加勁,將這扇門完全推了開來,雙腿屹立如樁,生怕這扇門裏,會有突來的襲擊。


    自幼的鍛煉,使得他此刻能清晰地看出屋中的景象,隻見偌大一間廳房裏,隻有一張巨大的八仙桌子,放在中央,桌上放著一枝沒有點火的蠟燭,此外四壁蕩然,就再無--樣東西。


    柳鶴亭心裏更加奇怪,右足微抬,緩緩跨了進去,哪知突然“吱”地一聲尖叫,發自他的腳下,他心魄俱落,身形一弓,“刷”地,倒退了迴去,隻覺掌心濕濕地,頭皮都有些麻了起來,幾乎已良失了再進此屋的勇氣。


    但半晌過後,四下卻又恢複死寂,他幹咳一聲,重新步上台階,一麵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火折子,點起了火,他雖然能夠清晰地看出一切,但是這火折子此刻的功用,卻隻是壯壯膽而已。


    一點火光亮起,這陰森的屋子,也像是有了幾分生氣,他再次探首入門,目光四下一掃,不禁暗笑自己,怎地變得如此膽怯。


    原來大廳的地上,此刻竟零落地散布著十餘隻死鼠的屍身,方才想是他一腳踏在老鼠身上,而這隻老鼠並未氣絕,是以發出一聲尖叫。


    但是,他並不就此鬆懈下自己的警戒之心,仍然極為小心地緩步走了進去,隻見地上這些死鼠,肚子翻天,身上並無傷痕。


    柳鶴亭心中一動,忖道:“這些老鼠,想必是難以抗拒外麵的銅鼓之聲,是以全都死去。”心念一轉:“難道我方才聽到的那種奇異的腳步聲,也是這些老鼠,在未死之前,四下奔逃時所發出的嗎?”


    於是,他不禁又暗中哂笑一下,謹慎地移動著腳步,走到桌旁,點起那枝蠟燭,燭光雖弱,但這陰森黑黯的廳堂,卻倏然明亮了起來。


    大廳左右兩側,各有一扇門戶,也是緊緊關著,柳鶴亭一清喉嚨,沉聲道:“屋中可有人麽?在下專誠拜訪。”


    死寂的屋子裏,立刻傳來一連串迴聲,“拜訪,拜訪……”


    但迴聲過後,又複寂然,柳鶴亭劍眉一軒,“刷”地,掠到門口,立掌一揚,激烈的掌風,將這扇門“砰”地撞了開來。


    廳中的餘光,照了進去,他探首一望,隻見這間屋中,也是當中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枝蠟燭,此外便無一物。


    他心中既驚且怪,展動身形,在這間屋宇裏的每一個房間,都看了一遍,哪知這十數間房間,竟然間間一樣,房中一張桌子,桌上一枝蠟燭,竟連桌子的形狀、蠟燭的顏色,都毫無二致。


    這整個一座屋宇中,竟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那麽一入此屋的武林豪士,為什麽便永不複出呢?他們到哪裏去了?


    這問題雖然隻有一個,但在柳鶴亭心中,卻錯綜複雜,打了無數個死結,因為在這個問題裏,包含著的疑問,卻是太多了。難道這屋中從沒有人住過嗎?那麽石琪為什麽要隱居於此呢?但若說石琪的確住在這屋子裏,那麽她此刻又到哪裏去了?


    那些進入此屋的武林豪士,是否都被石琪殺死了呢?若是,他們雖死,總該也有屍身,甚至是骨頭留下呀!難道這些人都化骨揚灰了不成?


    若說這屋中根本無人,這些人都未死,那麽他們又怎會永遠失蹤了呢?


    柳鶴亭沉重地歎著氣,轉身走迴大廳,喃喃地低語著:“這究竟是怎麽迴事?這簡直豈有此理!”


    話聲方落,廳中突地傳出一聲嬌笑,一個嬌柔無比的聲音,緩緩說道:“你罵誰呀?”


    聲音嬌柔婉轉,有如黃鶯出穀,但一入柳鶴亭之耳,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為之凝結住了。


    他微微定了定神,一個箭步,竄入大廳。


    隻見大廳中那張八仙桌子上,此刻竟盤膝坐著一個美如天仙的少女,身上穿著一套緊身的翠綠短襖,頭上一方翠綠的紗巾,將滿頭青絲,一齊包住,一雙其白如玉的春蔥,平平放在膝上,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個特大的指環,在燭光下閃著絢麗的彩色。


    這少女笑容方斂,看到柳鶴亭的樣子,不禁柳眉一展,一雙明如秋水的眸子,又湧現出笑意,梨渦輕現,櫻口微張,嬌聲又道:“誰豈有此理呀?”


    柳鶴亭愣了半晌,袍袖一展,朝桌上的少女,當頭一揖,朗聲笑道:“姑娘是否就是此屋主人,請恕在下冒昧闖入之罪。”


    他本非呆板之人,方才雖然所見太奇,再加上又對這間神秘的屋子,有著先入為主的印象,是以微微有些失態,但此刻一揖一笑,卻又恢複了往昔的瀟灑。


    那少女的一對翦水雙瞳,始終盯在他的臉上,此刻噗嗤一笑,伸出那隻欺霜賽雪的玉手,輕輕掩著櫻唇,嬌笑著道:“你先別管我是不是這屋子的主人,我倒要問問你,深更半夜的,跑到這裏來穿房入舍的,到底是為著什麽?”


    柳鶴亭低著頭,不知怎地,他竟不敢接觸這少女的目光,此刻被她這一問,竟被問得呐呐地說不出話來,沉吟了許久,方白說道:“小可此來,的確有著原因,但如姑娘不是此屋的主人,小可就不擬奉告。”


    這少女“唷”了--聲,嬌笑道:“看不出來,你倒挺會說話哩,那麽,我就是這裏的主人--”


    柳鶴亭目光一抬,劍眉立軒,沉聲道:“姑娘如果是此間的主人,那麽小可就要向姑娘要點公道,我要問問姑娘,那些進到這間屋子裏來的人,究竟是生是死?這些人和姑娘--”


    哪知這少女竟又噗嗤一笑,截斷了他的話,嬌笑道:“你別這麽兇好不好,誰是這裏的主人呀?我正要問問你呢!剛剛你前前後後地找了一遍,難道連這間房子的主人都沒有找著嗎?”


    這少女嬌聲笑語,明眸流波,柳鶴亭心裏,卻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卻見這少女柳腰微挺,從桌上掠了下來,輕輕一轉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迴過身來,嬌笑又道:“我就不相信這房子裏連個人影都沒有,來,我們再去找找看。”


    柳鶴亭目光再一抬,突地問道:“方才在外麵,揮劍破鼓的,可就是姑娘?”方才這少女轉身之間,柳鶴亭目光轉動,看到她背後,竟背著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再看到這少女躍下桌時那種輕靈曼妙的身法,心中不禁一動,此刻不禁就問了出來。


    這少女輕輕點了點頭,嬌笑道:“對了,本來我聽你吹簫,吹得滿好聽的,哪知被那家夥叮叮咚咚地一打鼓,我也聽不成了,我一生氣,就把那些鼓給毀了。”


    她微微一頓,接著又道:“不過,我也差點兒就讓那打鼓的家夥追著,那家夥功夫可真高,滿口長胡子,長得又怕人,又真怕讓他追著。”她噗嗤一笑,又道:“幸好這家夥功夫雖高,頭腦卻不大靈活,被我一兜圈子,跑到這房子裏來,他就追不著了。”


    這少女嘀嘀咕咕,指手畫腳地一說,卻把柳鶴亭聽得愣住了。


    方才他本暗驚於持劍破鼓人的身手,卻想不到是這麽一個嬌憨天真的少女,自己幼承家教,父母俱是武林中一流高手,再加上自己天資,也不算不高,此次出道江湖,本以為縱然不能壓倒天下,但在年輕一輩中,總該是頂尖人物了。


    哪知此刻這少女,年紀竟比自己還輕,別的武功雖未看到,但就隻輕功一樣,非但不在自己之下,甚至還勝過自己少許。


    他愣了半晌,深深地體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的意義,平日的驕狂之氣,在這一瞬間,消去不少。


    那少女秋波流轉,又自笑道:“喂,你在這裏發什麽愣呀?跟我一起再去找找看嘛,你要是不敢去,我就一個人去了。”


    柳鶴亭微一定神,卻見這少女正自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望著自己,明媚的眼波,在幽黯的燭光中,有如兩顆晶瑩的明珠,嬌美的笑靨中,更像是在蕩漾著暮春微帶甜香的春水,水中飄滿了桃花的漣漪。於是,在迴答她的問話之前,他尚未說出的言詞也似乎在這旋轉的漣漪中消失了。


    那少女梨渦稍現,嬌嗔又起,不知怎地?雙頰之上,卻悄悄飛上兩朵紅雲,狠狠地白了柳鶴亭一眼,嬌嗔著道:“真沒想到這麽大一個男人,膽子卻比姑娘家還小。”語聲未歇,纖腰微扭,她輕盈的身軀,便已掠出這問屋子。


    柳鶴亭隻覺一陣淡淡的幽香,隨著一陣輕風自身側掠過,迴首望去,門欞邊隻剩下她一抹翡翠衣衫的衣角,再定了定神,擰腰錯步,“嗖”地,也隨著她那輕盈的身軀,掠了出去。


    燭光越來越暗,但他敏銳的目光,卻仍能看到這翠綠的人影,在每間房間裏如輕鴻般一掠而過,飛揚的晚風裏,似乎飄散著那一縷淡淡地、有如幽蘭一般的香氣。


    陰森森幽黯的房屋,似乎也被這一縷香氣,熏染得失去它那原有的陰森恐怖了,於是柳鶴亭心胸中的那分驚悸疑惑,此刻也變為一種微帶溫馨的迷亂,他驚異於自己心情的改變,卻又欣喜地接受了。人類的心廬,可該是多麽奇妙呀!


    穿過這十餘間房子,以他們身形的速度,幾乎是霎眼間事。


    他追隨著這條翠綠的身影,目光動處,卻見她竟驀地頓住了身形,站在這棟屋宇的最後一間房子裏,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


    “這裏的每間房間,原本是同樣地空洞的呀!難道這間房子,此刻竟有了什麽改變?難道這間房子,此刻突地現出奇跡?”


    柳鶴亭心中不禁大奇,電也似地掠了過去,隻見這間房間,卻是絲毫沒有改變,而那翠衫少女卻正呆呆地望著房中那張桌子出神。


    他輕咳一聲,袍袖輕拂,急行如電的身形,便倏然而頓,那少女秋波微轉,緩緩迴過頭來,望了他一眼,卻又立刻迴轉頭去,望在那木桌上,語氣中微帶驚詫地說道:“奇怪……怎地別間房子裏的桌子上,放著的全都是半支蠟燭,這張桌子上,放著的卻是一盞油燈?”


    柳鶴亭心中一動,隨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這張和別間房子完全一樣的八仙桌子上,放著的果然不是蠟燭,而是一盞形式製造得頗為古雅的銅燈,在這黝黯的夜色中,一閃一閃地發著光澤。


    他心中不禁暗道一聲:“慚愧。”轉目望著那翠衫少女,道:“姑娘真好眼力,方才小可到處查看了一遍,卻未發現這間房子裏放著的不是蠟燭。”


    這少女抿嘴一笑,輕輕道:“這也沒什麽,不過我們女孩子,總比你們男孩子細心些就是了。”語氣輕柔如水。


    柳鶴亭呆了一呆,暗中忖道:“這少女方才言語那般刁蠻,此刻卻又怎地如此溫柔起來?”他想來想去,想不出這其中的原因,卻不知道自古以來,少女的心事最是難測,又豈是他這未經世故的少年能猜得到的。


    卻見她緩緩移動著腳步,走到桌前,垂下頭仔細看了一看,又道:“你身上可有火折子,點起來好不好?”語猶未了,火折子便已亮起,她迴眸一笑,又直:“你動作倒真快得很。”


    柳鶴亭但覺麵』:一紅,舉著火折子,站在她身旁,半晌說不出話來。


    隻見她螓首深垂,露出後麵一段瑩白如玉的粉頸,茸毛微微,金黃如夢,襯著滿頭漆黑的青絲,令人為之目眩心動。


    柳鶴亭暗歎一聲,努力地將自己的目光,從這段瑩玉上移開,卻見這少女驀地嬌喚一聲,抬起頭來,滿懷喜悅地望著他道:“原來全部秘密都在這盞銅燈上!”


    柳鶴亭微微一愣,卻聽這少女又道:“你看,這盞銅燈裏麵燈油早已枯竭,而且還布著灰塵,顯見是好久沒有用了,但是銅燈的外麵,卻又是那麽光亮,像是每天都有人擦拭似的,你想,這又是什麽原因呢?”


    柳鶴亭沉吟半晌,恍然道:“姑娘的意思,是否是說這盞銅燈,是個機關消息的樞紐?”


    這少女伸出手掌,輕脆地拍了一下,嬌笑著說道:“對了,看不出你倒也聰明得很!”


    柳鶴亭麵頰竟又一紅,他自負絕才,的確亦是聰明之人,自幼而長,不知受過多少人的稱讚,早已將這類話置之淡然。


    然而此刻這少女淡淡說了一句,卻使他生出一分難以描述的喜悅,那似乎遠比他一生之中受到的千百句稱讚的總和,意義還要重大些。


    這少女秋波一轉,又道:“這棟房屋之中,不知包含著多少的秘密,按理說絕對不會沒有人跡,那麽,這座屋子裏的人跑到哪裏去了呢?”


    她輕笑一下,接著道:“這張桌子下麵,必定有著地下秘密,這棟屋子的秘密,必定就是隱藏在這裏,你說,我猜得對不對?”她一麵說著話,一麵便又伸出手掌,不住地撫弄著那盞銅燈,但這盞銅燈,卻仍然動也不動。


    柳鶴亭的雙眉微皺,並指如戟,在桌上一打敲,隻聽“當”的一聲,這張外貌平常已極,隻是稍微大些的八仙桌子,竟然是生鐵鑄成的。


    他雙眉又為之一皺,凝目半晌,隻見那少女雙手捧著銅燈,向左一搬,又向右一推,隻是銅燈卻仍然不動。


    她輕輕一跺腳,迴轉頭來,又自嬌嗔著道:“你別站在那裏動也不動好不好,過來幫忙看看呀!”


    柳鶴亭微微一笑,突地伸出手掌,平平向那盞銅燈拍去。


    這少女柳眉輕顰,嗔道:“你這麽蠻來可不行,這東西……”


    她話未說完,哪知目光動處,卻見這盞銅燈,竟隨著柳鶴亭的手掌,嵌入桌麵,接著一陣“軋軋”的機簧之聲,這張桌子,忽然升了起來,露出地上一個深黑的地洞。


    這一來,那少女卻不禁為之一愣,轉目望去,柳鶴亭正含笑望著她,目光之中,滿是得意之色,好像又是期待著她的讚許。


    哪知她卻冷哼一聲,冷冷地說道:“好大的本事,怎麽先前不抖露出來,是不是非要人家先丟了人你才高興?”嬌軀一扭,轉過身去,再也不望他一眼。


    柳鶴亭暗歎一聲,忖道:“這少女好難捉摸的脾氣,她心裏在想著什麽,隻怕誰也無法知道。”


    他卻不知那少女口中雖未對他稱讚,芳心之中,卻已默許,正自暗暗忖道:“想不到這少年不但人品俊雅,武功頗高,對這土木機關之學,也有頗深的造詣。”轉念又忖道:“像他這樣的人才,真不知是誰將他凋教出來的。”兩人心中,各各為對方的才華所驚,也不約而同地在猜測著對方的師承來曆,隻是誰也沒有猜到。


    那鐵桌緩緩上升三尺,便自戛然停住,下麵黝黑沉沉,競無梯級可尋。


    柳鶴亭呆了半晌,方自呐訥說道:“姑娘在此稍候,待小可下去看看。”一撩衫角,方待躍下。


    哪知,那少女卻又突地迴首嗔道:“你想就這樣跳下去呀?哼--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笨的人,你先丟塊石塊下去看看呀,你知道下麵是什麽?”


    口氣雖是嬌嗔,但語意卻是關切的!柳鶴亭聽在耳裏,麵上不禁露出喜色,目光四轉,想找塊町以探路的石頭。


    那少女嘴角一撇,突地微一頓足,轉身飛掠出去。


    柳鶴亭不禁又為之一愣,心中方自驚詫,卻見那少女驚鴻般掠了迴來,五手輕伸,一言不發地伸到柳鶴亭麵前,手中卻拿著一段蠟燭。


    他心中暗自讚歎一聲,覺得這少女的聰慧,處處俱在自己之上,一時之間,也才;知該說什麽,默默地將蠟燭接了過來,用手中的火折子點—上火,順手一拋,向那黑沉的地道中拋了下去。


    一點火光,在黝黑的地道中筆直地落下,霎眼便自熄滅,接著隻聽“噗”的一聲,從地底傳來,那少女柳眉一展,道:“下麵是實地,而且並不深。”


    柳鶴亭目光微抬,卻見這少女竟將目光遠遠避開,伸出手來,輕輕道:“你把火折子給我。”


    默默交過火折子,柳鶴亭心胸之問但覺情感波激,竟是自己前所未有,這少女忽而嬌嗔,忽而刁蠻,忽而卻又如此溫馴,使得他百感交集,亦不知是怒,是喜,隻覺得無論她所說的話是嗔、是怒,抑或是如此地溫柔,卻同樣地帶著一分自己從未經曆過的甜意。


    拿過火折子,指尖微觸到柳鶴亭堅實的手指,這刁蠻的少女心中,不知怎地,也蕩漾起一絲溫馨的漣漪。


    她暗問著自己,為什麽自己對這素昧平生的少年,有時那麽兇狠,有時卻又那麽溫柔。


    她不能迴答自己,於是,她的麵頰,又像桃花般紅了起來。


    因為她知道,當人連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的時候,那就是……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秋波轉處,柳鶴亭已縱身躍了下去,一聲輕微的聲響,便自地底傳出,那聲音甚至還遠比蠟燭落下時輕微的多,這種輕功,又是多麽的足以驚人呀!


    她暗中微笑一笑,輕移蓮步,走到地洞旁邊,俯首望去,下麵黝黑得有如盲人眼中的世界,她縱然用盡目力,可也無法看清下麵的景象。


    於是,她又開始焦急起來。


    “這下麵究竟是什麽樣子呢?會不會有人?唉!我真該死,怎麽讓他一個人跳下去,萬一他--”


    她再一次阻止住自己的思潮,她是任性的,從她懂事那一天起,她從不知道什麽叫做自責,但此刻,為著一個陌生人,她卻暗自責備自己起來,這是一種多麽奇異的現象,卻又是一種多麽可喜的現象呀!


    獨自佇立半晌,心中紊亂難安,她暗中一咬銀牙,正待也縱身躍下。


    哪知--


    地底驀地傳來他清朗的口音,說道:“姑娘,這裏並不太深,你筆直地跳下來就行了。”稍微一頓:“可是卻千萬要小心些,這裏黝暗得很。”


    她溫柔地微笑一下,秋波之中,煥發起喜悅的光彩,使得她望來更美如仙子,但是她門中卻仍嬌嗔著道:“你放心,我摔不死的,哼--別以為你的輕功就比別人強些。”然後又暗中偷笑一下,撩起衫角,躍了下去。


    躍到中途,手中的火折子倏然滅了,於是下麵仿佛變得更加黑暗,黑暗得連人影都無法分辨。


    她輕盈而纖細的腰肢,在空中輕輕轉折一下,使得自己落下的勢道,更加輕靈,當她腳尖觸到地麵的時候,便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是,撲麵而來的一股強烈的男性氣息,卻使得她有些慌亂起來,踉蹌地退後兩步,方自穩住身形,一個強而有力的臂膀,卻已經輕扶住了她的身子,隻聽柳鶴亭柔聲說道:“姑娘小心些,這裏實在太暗--”


    哪知他話猶未了,肘間卻已微微一麻,那少女冷冷哼了一聲,嗔道:“你多什麽事,難道我自己就站不穩嗎?哼,動手動腳的,像什麽樣子。”


    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聽在柳鶴亭耳裏,卻有如雷轟電擊一般,使得他全身一震,悄然縮迴手掌,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心胸之中,但覺羞、慚、惱、怒,交換紛遝,越想越覺不是滋味,黑暗之中,隻見那少女一雙光彩奪人,有如明珠般的秋波,一眨一眨地,仿佛仍在望著自己,他雖然知道她必定看不見自己的麵容,卻也不禁為之垂下頭去。


    哪知那少女竟又噗嗤一笑,嬌笑著道:“你怎麽不說話了呀?喂,我問你,你下來了半天,到底看到了什麽沒有?”語氣嬌柔如鶯,哪裏還是方才那種冷冰冰的樣子?


    柳鶴亭不禁又愣了一下,暗中苦笑起來。這少女忽而嗔怒,忽而嬌笑,忽而溫柔,忽而刁蠻,使得他根本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隻得暗中長歎一聲,轉身走了兩步,一麵答道:“此間伸手難辨指掌,小可實是一無所見,但在這神秘的屋宇中,既然有此地窟,必定大不尋常,而且方才小可伸手觸處,這地道盡頭,仿佛有座門戶,門上還刻著浮雕,如果小可猜想不錯的話,這扇門戶之後,必定別有天地--”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如果自己猜測錯誤,豈非又要受到這少女的訕笑?便倏然住口不言,卻聽那少女溫柔地笑道:“這裏實在黑得怕人,你能在這麽黑的地方發現了這麽多,也真算不容易了。”


    語聲微頓,突又噗嗤一笑,低語道:“我真是糊塗,怎麽連這個都沒有想到--”語聲又自一頓,突聽“嗆啷”一聲龍吟,霎眼之間,柳鶴亭眼前便已光華大作,這道有如厲電般的光華,使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來。


    那少女卻又嬌笑著道:“我早該把這口劍拔出來的,不比火折子好得多了嗎?”突地嬌喚一聲,又道:“你看,前麵果然有扇大門,呀--這扇大門可真漂亮,我從來也沒有看過這麽漂亮的大門!”


    柳鶴亭雙目微閉即張,卻見這少女已嫋娜走到自己身側,笑靨如花,梨渦隱現,胸前卻橫持著一柄精光耀目,宛如一泓秋水般的青鋒長劍。她嬌美的麵容被劍光一映,更顯得風華絕代,麗質天生。


    但是,他的目光卻不敢在這嬌美的麵容上停留太久,轉目望去,隻見這條並不十分狹窄的地道盡頭,果然是一座門戶,高約三丈,氣象恢宏,門上龍騰虎躍,浮雕隱現,被這森寒明亮的劍光一映,更覺金碧輝煌,富麗之極,卻看不出究竟是何物所製。


    在這種黑黯的地道裏,突然發現如此堂皇的門戶,柳鶴亭不禁為之心中大奇。


    那少女卻仍然帶著滿麵的嬌笑,指點說道:“真難為她,在這裏還建了扇這麽漂亮的大門,你再猜猜看,這扇大門裏究竟有著什麽?”


    話聲方了,纖腰微扭,已自掠到門前,伸手一推那一雙金光晶瑩的門環,隻聽“鐺”地--聲清鳴,大門卻紋絲不動,柳鶴亭長長透了口氣,他生怕這少女一推大門,門內會有什麽令人不及預防的變化發生,此刻見她推之不動,心中反倒一定。


    哪知這少女柳眉輕顰,突地將右麵的門環向左一拉,這扇大門竟漫無聲息地開了一半,劍光映處,門內空空洞洞,什麽東西都沒有,仿佛仍是一條地道。


    柳鶴亭雖然年輕,行事卻頗為慎重,方待仔細觀察之後,才定行止,卻見這少女嘴角一揚,已當先走了進去,像是根本就沒有將任何危險放在心上!


    進了大門,前行數步,地中陰寒而潮濕的空氣,便撲麵向柳鶴亭襲來,他突地想到江湖中有關這鐵屋中的種種傳說,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自己一入此門,生死實未可知,也許從今以後,自己便再也無法走出這扇門戶一步了。


    那少女嫋娜前行,頭也不迴,卻又嬌笑一聲,緩緩說道:“你要是不敢進來,就在外麵等我好了。”


    柳鶴亭但覺心胸之間,熱血上湧,再也不顧別的,大步趕過這少女的身旁,當先走去。隻見地道前行丈餘,便又到了盡頭,但左右兩側,卻似各有一條歧路,柳鶴亭一掠上前,舉目四顧,卻見這條地道左麵的歧路盡頭,是一扇上麵亦有浮雕隱現的黑色大門;而右麵歧路盡頭,卻是一扇紅色門戶!


    他停步遲疑半晌,轉身向右而行,那少女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麵上雖然仍帶笑容,但目光中卻又現出緊張之色。


    走到紅色門前,柳鶴亭迴頭一望,這少女明媚的秋波,仍在凝視著他,他胸膛一挺,疾地伸出手掌,在門環上砰地一擊,這扇亦極堂皇的紅色大門,便也漫無聲息地開了,一道明亮的光線,突地自門內射出,使得那少女手上的劍光,都為之黯然失色。


    站在門外的柳鶴亭,此刻的,心情是奇妙而緊張的,十年來武林中人,從未有一人能看到這門中的秘密,而此刻他隻要探首一望,所有的秘密便似乎都叮揭曉,他義沉重地透了口長氣,舉步向門內走去。


    哪知--


    門內的景象,卻是柳鶴亭冉也無法料想得到的。那少女一腳跨了進來,亦不禁失聲驚唿起來。


    這陰森而黝黯的地道中,這扇詭異而神秘的門戶之內,竟是一間裝置得十分華麗的女子繡閣,四麵牆壁,鋪綴著一塊塊微帶乳白的青玉方磚,屋頂上卻滿綴著龍眼大小的晶瑩明珠,屋內錦帳流蘇,翠寰高堆,四麵桌幾妝台,設置更是清麗絕俗。


    柳鶴亭轉目四望,隻見四壁青玉磚上,俱是自己和這少女的人影,人麵珠光,交相掩映,一時之間,他仿佛陡然由陰森的地獄之中,置身於人間天上!


    他出身雖非閥閱豪富,但武林世家的子弟,所見所聞,卻也未見會在豪富子弟之下,而此刻他隻覺自己一生之中,從未聽過世間有如此美麗的地方。


    那少女秋波流轉,似乎也看得呆了,手中的長劍,竟也緩緩垂落了下來,劍尖觸著地麵,“嗆”地一聲輕鳴,原來地麵亦是青玉鋪就!


    她呆立半晌,鼻端競漸漸嗅到一種淡淡的甜香之氣,亦不知從何處生出,這種淡淡的香氣,使得這間本已華麗迷人的繡閣,更有如夢境一般的美麗。


    一時之間,兩人似乎俱為這繡閣中的情景所醉,方才心中的疑惑驚懼之心,此刻早已蕩然無存,這少女輕輕一歎,輕輕插迴長劍,緩緩走至床側,卻重重地坐了下來,斜斜往床邊一靠,滿身俱是嬌慵之態,就像是個未出閨閣的懷春少女,哪裏還有半分仗劍縱橫,叱吒江湖的俠女模樣?


    柳鶴亭亦覺得心中飄飄蕩蕩,仿佛站在雲端,立足不穩,也想找個地方坐下來,轉目望去,隻見這少女的嬌靨越發嫣紅,秋波越發明亮,而她那種甜甜的笑容,更有如三月的春風,和暖地吹到他身邊,使得他連逃避都不能。


    於是,他也緩緩走到床側,坐了下來,厚厚的床墊,像蜜糖一樣柔軟,隔著流另;的錦帳,向外望去,隻見對麵牆上,也有一張繡榻、一麵錦帳。繡榻之亡,錦帳之下,並肩坐著一男一女,男的目如朗星,修眉俊目,紅唇貝齒,英俊挺逸,女的更是杏眼含媚,櫻唇若點,宜喜宜嗔,豔麗無倫。


    這一雙人影,女的秋波之中,滿含一種難以描慕的光彩,男的麵目之上,卻帶著一種如癡如醉的神色,他呆呆望了兩眼,心中方自暗笑這一雙男女的神態,卻見對麵的少年也對自己一笑,他定了定神,才突地想起,這不過是自己的人影,心中一涼,有如冷水澆頭,口中大喝一聲,閃電般地掠出房去。


    地道中陰森的寒氣使得他心神一清,他不禁暗中低唿一聲:“僥幸!”探首望去,那少女仍嬌慵地倚在床邊,漫聲唿道:“喂,你到哪裏去呀!”


    柳鶴亭暗中一咬鋼牙,屏住唿吸,一掠而入,疾伸鐵掌,電也似地扣著這少女的脈門,將她拉了出來,這少女還是滿麵茫然之色,直到柳鶴亭將她拉到另一扇漆黑的大門前,鬆開手掌,沉聲道:“姑娘,你沒事了吧?”


    她定了神,想到自己方才的神態,才不禁為之紅生雙頰,垂下頭去,再也不敢望柳鶴亭一眼。


    由那邊門戶中映出的珠光,使得這地道中沒有方才那般黝黑,柳鶴亭站在門前,略一調息,“砰”的一聲,又再推門而入,這一次他遠較方才戒備嚴密,是以完全屏住唿吸,進內一看,隻見--


    這扇漆黑門戶中,竟也是一間女子繡閣,驟眼望去,裏麵錦帳流蘇,翠寰高堆,桌幾妝台,陳設井然,屋頂明珠如星,壁青如玉,似乎和方才那間屋子一模一樣。


    但仔細一看,這屋中四壁的青玉方磚,卻隱隱泛出一種灰黑之色,錦帳翠麗,也絕不是那間屋子那種嫩綠粉紅之色,四下的桌幾妝台上,在那間紅色門後的繡閣中,放置的本是珠寶珍玩,而在這間房裏,卻排列著一個個漆黑玉瓶!


    走進這間房子,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陰森恐怖之意,這不但和方才那種溫馨迷亂的感覺大不相同,也和在地道中所感覺的那種陰森寒意迥然而異。


    那少女在門外遲疑半晌,方自緩步走了進來,目光四下一掃,麵色亦為之大變,她再也想不通在這兩間裝置幾乎一樣的房間裏,竟會感到如此截然不同的氣氛,抬頭一望,隻見屋頂上雖亦滿綴明珠,但珠上所發的珠光,卻是一種黯淡的灰白色,映在柳鶴亭麵上,使得他本來英俊挺逸的麵目,卻幻出一種猙獰的青灰之色!


    她暗中驚唿一聲,不由自主地伸手握著柳鶴亭的手掌,隻覺兩人俱都掌心潮濕,竟是各各都出了一手冷汗。


    兩人目光相對,雖然俱都屏住唿吸,誰都沒有說話,但彼此心中,卻似都知道對方在想著自己的心事:“這間屋子怎地如此古怪!”兩人都恨不得立時奔出這間鬼氣森森的房間,才對心思,但十年來有關這座神秘屋宇的種種傳說,此刻仍像一隻濃霧中的海船,讓人摸不著方向,他們雖然俱都心生驚懼,卻又都下了決心,要將這神秘的謎底探出,是以縱然如此,卻誰也沒有向外移動一步!


    兩人彼此緊緊握著對方的手掌,雖然此刻兩人心中沒有半分溫馨之情,但彼此手掌相握,卻似都給了對方一分勇氣!


    然後他們緩緩走到牆邊的一座妝台之前,妝台上放著兩排黑色玉瓶,柳鶴亭伸手取了一個,凝目而視。


    隻見這晶光瑩然,極為精致,但非金非玉,亦不知是何物所製的黑色小瓶上,竟刻著兩行不注目凝視,便難發現的字跡。


    仔細一看,上麵寫著的竟是……


    “滄州趙家坪,五虎神刀趙明奇。”以及“辛醜秋日黃昏”兩行十八個字跡娟秀的蠅頭小楷!


    柳鶴亭心中一動,劍眉怒軒,將這黑色小瓶,伸手遞與身側的少女。


    她看清了瓶上的字跡,柳眉亦為之一軒,鬆開緊握著的手掌,旋開瓶塞,珠光輝映之下,隻見瓶中似是血汙滿瓶,她雖然無法看清究竟裏麵裝的是什麽,但心頭亦不禁泛起一陣惡心的感覺,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手指一鬆,小瓶筆直地落了下去。


    兩人同時驚唿一聲,柳鶴亭閃電般伸出手掌,手腕一抄,竟將這眼看已將要落到地上的黑色小瓶抄在手掌之中。


    但一聲驚唿過後,兩人再也無法屏住唿吸,隻覺一股難以描述的腐臭之氣,撲鼻而來,而這黑色小瓶之中,卻露出半截亂發!


    到了此刻,他心中再無疑念,那些冒死進入這棟神秘屋宇中來的武林豪士,果然都一一死在那南海仙子石琪手中,而這手狠心辣的女子,竟還將他們的屍身化做膿血,貯在這些小瓶之內。


    一時之間,柳鶴亭但覺胸中怒氣填膺,恨不得立時找著這狠心的女子,問問她為何要如此做法。


    但是,居住在這棟房屋裏的“南海仙子石觀音”此刻卻又到哪裏去了?


    他深皺劍眉,忍受著這撲鼻而來的臭氣,將小瓶又放到桌上,然後再將


    桌上的黑瓶二一檢視,便發覺每個小瓶上麵,都刻著一個武林豪士的名號,以及一行各不相同的時日。


    這些名號在江湖中各有名聲,各有地位,有的是成名多年的鏢客武師,有的是積惡已久的江湖巨盜,看到這三張小幾上的第七隻小瓶,柳鶴亭不禁,心中一動,暗暗忖道:“此人想必就是那人雲龍金四的弟兄了!”


    原來這隻黑瓶之上,刻著的名字竟是:“遼山大豪,金麵龍卓大奇!”而以下的三隻瓶子,自然就是烈火龍、翻江龍、多手龍等人了!


    他暗歎一聲,將這四隻黑瓶,謹慎地放入懷中,轉目望去,卻見那少女仍然停留在第二張小幾前麵,雙手捧著一隻黑瓶,目光卻遠遠地望著屋角,她一雙瑩白如玉的手掌,也在不住地顫抖著,像是發現這瓶上的名字與她自己有著極深的關係似的。


    於是他立刻走到她身側,低聲問道:“你怎樣了?”


    但是這少女卻仍然不言不動地呆立著,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從側麵望去,她麵上清秀的輪廓,更覺動人,但此刻那一雙明媚的秋波中,卻滿含著憤恨怨毒之色。


    柳鶴亭再次暗歎一聲,不知該如何勸慰於她,探頭過去,偷眼一望,這隻黑瓶上的名字,竟是:“江蘇,虎丘,西門笑鷗。”


    他生長於武林世家,對於江湖中成名立萬的人物,知道的本不算少,但這“西門笑鷗”四字,對他卻極為陌生,而此刻他連這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她與此人之間究竟有何關係,但她必定識得此人,卻是再無疑問的了。


    哪知這少女卻突地轉過頭來,緩緩問道:“你認得他嗎?”


    柳鶴亭搖了搖頭,這少女立刻又接口問道:“你見過他嗎?”


    柳鶴亭又搖了搖頭,卻見這少女竟幽幽長歎了一聲,目光又自落到屋內,緩緩說道:“我也沒有見過他。”


    柳鶴亭不禁呆了一呆,心中暗奇!


    “你既未見過此人,卻又怎地為此人如此傷心?”


    卻見這少女又自幽幽一歎,將這隻小瓶,輕輕放迴幾上,伸手一理鬢角,目光望著自己的腳尖,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柳鶴亭原與這少女素昧平生,但經過這半日相處,卻已對她生出情感,此刻見了她這種如癡如呆,但卻哀怨無比的神色,心中亦不禁為之大感愴然,默默地隨著她走到門口,哪知她卻又突地迴過頭來,緩緩說道:“你去把那隻瓶子拿來。”


    柳鶴亭口中應了一聲,轉身走了迴去,拿起那隻黑瓶,一個箭步竄到門口,這少女的一雙秋波,緩緩在瓶上移動一遍,柳鶴亭見了她這種哀怨的目光,忍不住歎息著道:“姑娘究竟有何心事?不妨說給小可一聽,隻要我力量所及--”


    這少女輕輕搖了搖手掌,截斷了他的話,卻又幽幽歎道:“我沒有什麽別的事求你,隻求你替我把這個瓶子收起來,唉--我自己要做的事,我自己會去做的!”


    柳鶴亭又為之一愣,他不知道這少女自己不收起這隻瓶子,卻讓他收起來是為了什麽,但是這少女哀怨的目光,哀怨的語聲,卻又使他無法拒絕,隻是他心中本已紊亂不堪的思潮,此刻就更加了幾個化解不開的死結,他更不知這些疑雲、死結,要到何時才能化解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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