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沒奈何,鑽迴洞穴,忽聽穀縝的聲音傳來道:“這座地牢,名叫九幽絕獄,乃是東島前輩花費十年光陰,苦心建造。兩百年來,除了我,便隻關過兩人,那兩人都是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勝我百倍,最後也都幽死獄中。隻不過,建造牢獄的前輩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輩也罷,都沒料到,在這石壁之後,竟有這麽一座洞窟,若非你來,我也不會知道。”


    他說到這裏,悠悠歎了口氣,說道:“陸漸,我方才的話過了些,你多包涵。不過,我想到一個要緊事,或許能讓我們出去。”


    陸漸見他認錯,便也不放在心上,問道:“什麽事?”穀縝笑道:“我先問一聲,倘若沒有鯊魚,我們脫身的把握,能有幾成?”陸漸想了想,道:“五成。”


    穀縝擊掌笑道:“妙極,妙極。”陸漸心中奇怪,問道:“我們如何引走鯊魚?”


    穀縝笑道:“若是我倆,血肉鮮活,隻會招來鯊魚品嚐,引走它們萬萬不能。隻不過,有人卻能夠。”陸漸奇道:“誰這麽好心?”


    “他們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穀縝道,“這獄島形勢,我未來之前,略知一二。獄島分為內島和外島,內島便是你我所處的這座島嶼,內島上一無房舍,二無船舶,絕似一座荒島。”


    陸漸想起當日所見,連連點頭。卻聽穀縝又道:“內島不設船舶,一則為了隱蔽,二是為了防止犯人奪船逃走,是故船隻都在百裏之外的外島,若有要事,內島首腦可用信天翁聯絡外島,調遣外島船隻。但即便如此,也難防萬一,要知道,獄島關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絕倫、桀驁不屈之輩,為防這些要犯鳧水逃離內島,東島的前輩在內島四周圍上重重鐵網,並陸續捕獲了幾百頭鯊魚,放養在內島和漁網之間,形成一圈環島的鯊池;若有人膽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如何了得,也會被鯊群吞噬。


    “這些前輩設想雖妙。卻沒料到,這些鯊魚兇殘成性,食量驚人,鯊池中的魚蝦遠遠不夠它們果腹,於是紛紛拚死破網,乃至於同類相殘。眼看鯊魚逃的逃,死的死。無奈之下,外島隻好每日打撈幾船鮮活魚蝦,按時投放到鯊池之中。故而投放魚蝦之時,鯊群必會聚到船邊,爭搶食物,我們正可趁著這段時光脫身。”


    陸漸聽了,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問道:“穀前輩,你知道他們什麽時辰給鯊魚喂食嗎?”


    穀縝笑道:“這我卻不知,但也並非不能查探出來。”


    “怎麽查探?”陸漸發愁道:“這裏不見天日,連時辰也不知道。”忽聽穀縝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脈門,不由問道,“穀前輩,你做什麽?”穀縝道:“給你把脈。”陸漸道:“我又沒病,把脈做什麽?”


    穀縝道:“我不是給你瞧病,而是瞧時辰。”陸漸怪道:“把脈也能瞧時辰?”


    穀縝笑道:“醫書中有一段醫訣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說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時辰,人體氣血會經過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氣會注入‘陽溪’穴,而乙日己醜之交,血氣會經過‘太衝’穴。高明醫者,往往依據這‘子午流注’之法,逐日按時,選擇不同穴道,治療不同疾病。但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隻需我精通脈理,便能根據氣血經過哪一個穴位,反推出人體處於何日何時。是故人體就如一具精巧無比的時鍾,不但能告訴你我時辰,還能告知你我日期,這一點,便是西洋鍾也及不上。”


    陸漸不禁笑道:“那穀前輩這一把脈,知道是什麽時辰了嗎?”


    “本人神醫也,豈能不知?”穀縝笑道,“如今你的氣血正經過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醫訣所載,‘辛日卯時少商本’,此時正當辛日的卯時。”


    兩人似乎天生投緣,須臾間嫌隙盡無,說說笑笑,返迴潭邊。穀縝將“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給陸漸,陸漸雙手附有劫力,隻需明白脈理,感知經脈運轉,十分容易,不消三四個時辰,便即學會。


    穀縝笑道:“如今計算時日已無問題,最叫人為難的是,你我須得輪流潛過那條水道,去礁石入口,窺探鯊群的動靜。”


    陸漸歎道:“這可難了,我憑借劫力,或許還能一來一迴,但你沒有劫力,怕是不成。”


    “陸漸,你不要小瞧人?”穀縝冷哼一聲,“我雖無劫力,但水性不比你差,潛到入口全無困難。難的是,遊迴來有些乏力,但也無須擔心,山人自有妙計。”


    陸漸喜道:“什麽妙計?”穀縝道:“咱們將衣褲盡數撕成細條,結成一條長索,一頭係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則執了另一頭,留守潭邊,下水之人若要潛迴,便扯長索三下,潭邊留守之人知覺後,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陸漸猶豫道:“如此豈不赤條條的。”穀縝笑道:“兩個大男人,黑咕隆咚,怕個什麽?嘿嘿,你若是個娘兒們,這法子倒有些麻煩。”


    陸漸怒道:“你才是個娘兒們呢。”當下兩人脫了衣褲,撕扯成條,結成一條十來丈的長索。陸漸將魚和尚的舍利,用布纏了,掛在頸上,他自恃劫力護身,一意當先下水,順水下潛,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許多,但離那入口尚有數丈之遙,繩索便已放盡,陸漸遙見入口處水光幽藍變幻,卻無法看清鯊群動向,當下轉身,連扯長索三下,穀縝知覺,將他扯迴。


    聽陸漸說罷,穀縝沉默半晌,忽地尋了一枚尖薄石塊,將滿頭長發齊根截下,口中笑道:“頭發啊頭發,你辛苦長了兩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長,不想今日機緣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場。”他拖腔拖調,一番話說得如唱戲文。陸漸聽了,不禁大笑,也將頭發截了,合二人頭發,又編了四丈長一段繩索。


    陸漸再次下水,離那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見幽藍水光中,修長黑影縱橫交織,匆匆來去,正是群鯊遊弋。過得片刻,他但覺氣促,扯動繩索,遊迴潭邊,穀縝係上繩索,未潛入水,陸漸關切道:“穀前輩,你別太勉強,若是氣緊,馬上扯繩。”


    穀縝微一默然,忽地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絕不想逞能送命。”當下潛入水中,約莫過了一刻工夫,便扯繩潛迴。


    一時間,兩人輪番入水,查探鯊群動靜,約莫申時左右,陸漸下水,忽見幽藍入口景物明潤,除了幾叢海藻縹緲搖動,鯊魚身影許久也無,不覺又驚又喜,扯繩返迴。


    穀縝聽了,也潛入瞧過,方道:“果然是申時投食,但時辰甚為短促,我方才遊迴,那鯊群已迴來了。前後不到兩刻工夫。若要逃走,頗有不夠。”


    兩人沉默半晌,穀縝道:“須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繼續查探,不料這一日酉時方才投食,令二人大為困惑,但第三日又迴到申時,第四日則又轉為酉時,第五日再轉為申時。


    “據我推測。”穀縝沉吟道,“投食喂鯊的當有兩班人馬,一班出海捕魚,二班則到鯊池投食,交替而行。但兩班人捕魚的漁場不同,來去耗時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時投食,第二班卻須得酉時前後,才能趕迴鯊池。抑且兩班人馬要麽船隻不同,要麽捕魚的能耐各異,第二班捕魚較多,鯊魚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此時若走,憑添幾分勝算。所以我們明日申時三刻動身,仍是一人潛水,一人留守,一旦瞧見投食開始,便扯繩索四下,召喚留守之人入水。”


    是夜,二人想到次日冒險,都是輾轉難眠,各自手按脈搏,謹記時刻。次日申時三刻,陸漸當先入水,方到入口,未用雙眼瞧看,雙手便覺出鯊魚正紛紛掉尾,向海麵去了。情知投食開始,當即力扯繩索四下,當先衝出入口,升向海麵。


    海水一如既往,陰寒刺骨,海水的顏色卻隨著陸漸上升,漸次明亮起來。陸漸不禁生出一種破殼重生的感覺,並隨著他接近海麵,越發強烈。


    也不知升了多高。猛然間,陸漸忽覺遠水激蕩,波浪擴散開來,他這幾日窺探鯊群動向,對群鯊活動再也了解不過,心知此時投食已畢,群鯊開始四麵分散,追逐投入海中的活魚活蝦,心頭頓時一緊,奮力劃水,忽覺白光刺眼,耳中水鳴聲驟然消失。


    浮出海麵,陸漸長吸一口氣,抖擻精神,向內島遊去。不一陣,便近海灘。內島島眾多在地下,鮮少來到島麵。況且其時已近傍晚,殘陽入海,晚霞黯淡,沙灘上悄無人聲,一片沉寂。


    陸漸爬上沙灘,手握腰間繩索,劫力順著長索,傳遞入海,清晰知覺到穀縝將繩索栓在腰上,奮力向著這方潛來。陸漸暗讚穀縝機靈,隻需有繩相連,二人便不會失散,萬一力竭,陸漸可借劫力,穀縝卻可借陸漸之力。


    穀縝離岸還有十丈,陸漸心頭忽動,但覺海水波動隱隱有異,凝神傳出劫力,但覺兩頭巨鯊,由遠處向穀縝火速逼來。


    穀縝毫無所覺,隻顧劃水。陸漸大驚之下,急收繩索。不料那繩索乃是破布發絲結成,屢經浸泡拉拽,已然鬆脫,驟然遭受大力,僅收丈餘,便即斷絕。陸漸情急間縱身入海,變化“神魚相”,辟開海水,向著穀縝遊去。


    俄爾間,水波激蕩,潛流暗湧,陸漸與一頭巨鯊幾乎同時搶到,陸漸一把拽住穀縝,將他在水中掄了一個半圓,穀縝的左腳貼著巨鯊背脊掠過,隻覺又冷又滑,驚訝之下,不由吐出一串水泡。


    陸漸救下穀縝,但覺身側水響,另一頭巨鯊搶至,他不及轉念,一肘頂出,正中那巨鯊上齶,那巨鯨被頂的一偏,利齒劃過陸漸肘尖,帶起一溜血光。


    兩頭巨鯊長年饑餓,此時嗅到人體血氣,俱都發狂,轉身衝向陸漸。陸漸手抓一人,無法變相,但覺身周海水急劇翻騰,有如沸了一般。正沒主意,忽覺手中一空,穀縝奮力掙脫,攪起無數水花,向一旁遊去,那兩頭鯊魚感知水波,轉而直奔穀縝。


    陸漸緩過氣來,變相趕上,雙手急出,拽住了一頭巨鯊的尾鰭,鯊皮雖然光溜,但陸漸雙手附有劫力,瞬間尋著尾鰭虛弱之處,正是巨鯊尾骨與脊椎間的縫隙,陸漸猛一運勁,哢嚓一下,竟將巨鯊尾鰭扯斷。


    巨鯊雖無痛感,但尾鰭忽被扯斷,仍覺大不自在,隻見那鯊尾軟垂無力,巨鯊也隨之偏來倒去,仿佛失了舵的船隻,無法控製航向,欲要向西,遊動之時,偏又向東去了。


    陸漸重創惡鯊,未及歡喜,忽覺另一頭鯊魚閃電轉迴,張口咬來。他躲閃不及,卻覺那鯊魚似被重重撞了一下,貼身而過,一口咬空。劫力傳出,心知來得正是穀縝,眼見那巨鯊轉身要咬穀縝,急變一個“大須彌相”,合身撞在巨鯊背上。


    那巨鯊被撞沉丈餘,陸漸趁機拉著穀縝,奮力向島上遊去,那巨鯊不死心,從後追來。瞧它趕到,兩人又度分開,巨鯊去咬陸漸,卻被穀縝從側一腳,幾乎踢破肚皮,轉身欲咬穀縝,卻被陸漸一肘,頂得暈頭轉向,方想撕咬陸漸,穀縝又踢過來。


    一時間,那頭巨鯊成了二人的皮球,踢來踢去,顧此失彼,竟不知咬誰才好,糾纏之中,二人一鯊已近沙灘。那頭巨鯊終於筋疲力盡,無奈放棄獵物,轉迴大海。


    兩人爬上海岸,迴頭望去,一根尖利鯊鰭正緩緩沒入水中,不由得相視大笑,此時天色尚未全暗,這一照麵,陸漸不禁張口結舌。穀縝卻似忘了適才兇險,得意非凡,抓起石頭,連番投入海中,大罵道:“死臭魚,吃你爺爺?哈哈,門都沒有。”說罷又是忘形大笑。


    陸漸呆了呆,吃吃地道:“穀……穀縝,你,你不是前輩……”


    穀縝迴過頭來,借著蕩漾波光,隻見他眉濃眼亮,寬額鼻挺,雙唇輪廓分明,有若刀削,一笑間露出雪白牙齒,觀其相貌,竟是一個與陸漸相若的英俊青年。


    “我說了我是前輩麽?”穀縝笑道,“你自己要叫,我有什麽法子?”


    陸漸又氣又急,跌足道:“你這人,你這人……”穀縝手指勾勾,嘻嘻笑道:“乖後生,叫前輩,快叫前輩。”陸漸怒哼一聲,轉身便走,穀縝笑道:“小和尚,你光溜溜的,往哪裏去?”


    陸漸聞言驚覺,自己全身赤裸,頭發盡無,絕似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和尚。不覺麵紅耳赤,雙手掩住下身。穀縝哈哈笑道:“當務之急,便是先找一身衣褲。”


    陸漸道:“去哪裏找衣褲?”穀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然去地牢找了。”陸漸皺眉道:“才出地牢,又要進去?”穀縝道:“隻是出了地牢,沒出獄島,便不算贏。”說到“贏”字,他的眼中銳芒一閃,流露興奮之色。


    待得天色黑盡,兩人潛到地牢入口附近。穀縝拉住陸漸,耳語道:“你不覺奇怪麽?這地牢何等緊要,入口處卻一個人都沒有?”


    陸漸道:“確是有些古怪。”穀縝道:“這附近必有暗樁。”陸漸奇道:“暗樁?”穀縝道:“便是潛伏在暗處的高手。”


    陸漸略一思索,雙手按地,劫力擴散開去,低聲道:“西北方十丈處有四個,東方十丈處有三個,東南方十丈有兩個。”穀縝笑道:“這便是你身為劫奴的異能麽?你怎麽做到的。”


    陸漸說了。穀縝笑道:“妙極,如今之法,避強擊弱,先活捉東南方那兩個。”兩人躡足繞了一個大圈,到那兩個暗樁附近,那兩人正藏在一塊巨石後,屏息以待。


    穀縝運指在陸漸掌心寫道:“我做魚餌,你做魚鉤。”


    寫了兩遍,陸漸兀自怔忡,穀縝倏地縱出,躬身躡足,自那二人藏身處急掠而過,足下有意弄出細微聲響。那兩人聽到,驀然起身,一左一右撲向穀縝,眼見得手,卻不防腦後巨力湧至,頓時頭暈眼黑,雙雙昏倒。


    穀縝轉身,和陸漸一人一個,將這二人拖到海邊,方笑道:“真有你的。”陸漸怨怪道:“你當真冒失,若我趕不上,豈不糟了。”穀縝笑道:“你若趕不上,我便認栽,隻因你若無這個膽識能耐,不但我們出不了這獄島,你也不配做我的合夥之人。”


    陸漸奇道:“什麽合夥之人?”


    穀縝嘿嘿一笑,答非所問:“先穿衣服再說。”當下扒了一名暗樁的衣褲,穿在身上。陸漸如法炮製。


    穀縝道:“陸漸,我要審犯人,你須得答應我。不論我說何話,做何事,你都不許插嘴,也不許當真。”陸漸心中奇怪,隨口答應。


    穀縝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漸道:“那是自然。”穀縝嘿嘿笑道:“好個君子。”當下點了兩名暗樁穴道,先令一人昏睡,再用海水澆醒另一人。那人懵懂之中,先挨了穀縝兩個嘴巴,方要叫喊,卻被穀縝捂住嘴,厲聲道:“我問一句,你須得答一句,待會兒再問你的同夥,若是供詞不符,哼,一處不符,我割你鼻子,兩處不符,我挖你雙眼,三處不符,我把你一寸寸剮了,去喂鯊魚。”


    陸漸聽得倒吸一口冷氣,但有言在先,隻得緘口靜觀。卻聽穀縝道:“你答應的,就眨眨眼。”


    那暗樁被他氣勢所懾,眼睛連眨,穀縝放開他嘴,問道:“外島來內島的給養船隻,何時才來?”那人道:“通常都是午時。”穀縝道:“船有多大?有幾艘?”


    那人道:“四人的黃鷂快艦,共有三艘。”穀縝哼了一聲,道:“獄島島主在內島還是外島?”那人道:“島主常在外島,鮮少到內島來。”穀縝冷笑道:“內島自不如外島快活,葉梵這廝依然好逸惡勞,本性難改。”


    那人奇道:“你認得葉島主?”穀縝笑道:“何止認得,我還叫他葉叔叔呢。”那人吃驚道:“你,你是?”穀縝笑道:“我叫穀縝。”


    那人一呆,失聲道,“你,你不是在……”穀縝截口笑道:“在九幽絕獄是麽?可惜,老子神通廣大,已經出來了。”那人駭然欲唿,穀縝早已出掌,將他打昏。


    穀縝又叫醒另一人,連哄帶嚇,同樣問了一遍,核實無誤,足見這兩名暗樁保命第一,絕不是悍不畏死之輩。


    穀縝將第二人也打昏了,搜索二人隨身物品,尋到兩口短劍,兩塊腰牌,若幹飛鏢暗器,還有一些過夜的幹糧、清水,更有一條牛皮索,顯然是捆人之物。


    穀縝不覺笑道:“照啊,應有盡有。”用牛皮索捆住兩人雙手雙腳,又用布條封住二人嘴巴,方道:“陸漸,你帶這兩人藏到礁石後麵,好生看守。我有要事,去去就來。”說罷拿起一口短劍,徑自去了。


    陸漸看守二人,餓了便吃少許幹糧,渴了便喝一點清水,眼望著天光漸白,不覺擔心起來,不知穀縝所說的要事卻是何事?若是孤身偷入地牢,未免太過兇險。又想起穀縝詢問兩名暗樁的話,不由尋思道:“他如此問法,莫不是要奪下運送給養的快艦,逃離海島。”


    正自胡思亂想,忽見穀縝持劍迴來,容色疲憊,也不多說,吃了些幹糧清水,倒頭便睡。


    不一陣,忽聽遠處傳來唿叫聲:“李甲,孫弓。”陸漸一驚,穀縝也醒過來,笑道:“他們發現設下的暗樁不見了。”陸漸見他當此之時,仍是滿不在乎,心中大為別扭。


    那些人齊叫了幾聲,有人大罵道:“這兩個兔崽子,必是偷偷溜迴去,找間空牢房偷懶睡覺去了。”另有人也高聲道:“是呀,吹了一晚上的海風,這守夜的暗樁真不是人幹的,這一夜值完,老子要大睡三天。”一行人罵罵咧咧,須臾去得遠了。


    陸漸迴頭望去,但見李甲、孫弓已然醒轉,四隻眼睛骨碌碌亂轉,聽得同伴遠去,盡皆流露出恐懼絕望之色。


    穀縝拍拍二人臉頰,嘻嘻笑道:“放心,好歹大家也有幾分香火之情,待我逃走時,自然放了你們。”他笑容可掬,那兩人眼中驚懼卻無絲毫減少,仿佛麵對鬼怪妖魔一般。


    其後間有島卒巡島,四人隨勢轉移,卻也又驚無險。眼見日頭漸高,穀縝忽地低聲歡唿,手指遠處,陸漸舉目望去,但見海麵出現三艘黃鷂快艦,向內島飛速駛來。


    穀縝望著李甲孫弓,森然一笑,那二人頓覺毛骨悚然,繼而腦後一震,各挨穀縝一掌,昏了過去。


    穀縝打昏兩人,向陸漸低喝道:“快走。”陸漸道:“去奪船嗎?”


    “奪個屁。”穀縝拉著陸漸,飛奔到一塊礁石後,在沙裏一掏,扯起一個尺許方圓、草莖編成的蓋子,露出黝黑洞口,穀縝喝道:“跳下去。”陸漸遲疑道:“為什麽?”穀縝急道:“下去再說。”


    陸漸隻得跳下,但覺其內沙土猶濕,竟是一個新挖出的沙窟,頓然明白,穀縝夜裏出去,淩晨方迴,正是為挖這個沙窟。但覺穀縝也跳入沙窟,入窟之後,抓了兩把沙,撒在蓋子上,方才小心蓋上,笑道:“洞挖小了點,湊合湊合。”


    陸漸忍不住問道:“為何要藏起來?”穀縝笑道:“你以為我問那兩個笨蛋的話,是想奪下運送給養的快艦,逃離內島麽?”陸漸道:“難道不是?”


    穀縝道:“就算能奪下快艦,那能載幾人的小船,又能穿越茫茫大海,返迴中土嗎?”陸漸明白過來,搖頭道:“隻怕不能。”


    穀縝道:“別說船小不能渡海。就算咱們奪下快艦,也隻得一艘。到時候外島幾十艘快艦圍追上來,你還逃得了嗎?”


    陸漸苦笑道:“逃不了的。”


    “那就是了。”穀縝說道,“所以說,運送給養的快艦,我才不奪。若要逃命,須得奪一條戰艦。這艘戰艦不僅要大,還要覆蓋鐵甲,能擋炮擊,抑且載有多門佛郎機火炮,足以擊沉任何追趕船隻。”


    陸漸吃驚道:“有這等海船?”穀縝道:“有的,那船我坐過。”陸漸疑惑道:“但你怎麽拿定,那艘船會來內島。”


    穀縝笑道:“雖不說十拿九穩,但七穩八穩,還是有的。”他頓一頓,又道,“你還記得我跟那個暗樁的對話麽?我向他報了真名,對不對。”陸漸道:“不錯,他似乎吃驚得很。”


    穀縝嘿嘿一笑,道:“不吃驚才怪,竟有人從九幽絕獄逃出來,抑且這個人還是獄島第一要犯。你說,這會不會驚動獄島島主呢?”


    說罷,但聽陸漸久久不語,不覺怪道:“你怎麽不答話?”卻聽陸漸長吐了一口氣,澀聲道:“你是東島第一要犯?到底犯了什麽大罪?”


    穀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有人要陷害你,定個罪名還不容易。”陸漸釋然道:“如此說,你是被人陷害的了?”


    穀縝道:“這件事我也說不清,這次出去,就是要弄明白。”他這話模棱兩可,陸漸原本以為明白,這一聽,又覺糊塗了,卻聽穀縝道:“我跟暗樁的對話,其實隻是一個局。我是故意讓他知道,再通過他的嘴告知眾人:我穀縝不但逃出了九幽絕獄,還有可能混入了運送補給的黃鷂快艦,逃到了外島,伺機奪船遠走。”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不錯,想必人人都會如此想。”


    穀縝笑道:“如此一來,獄島上下必然要做兩件事:第一便是封鎖海路;第二,就是大肆搜索外島,以防我奪船逃逸。但我根本沒逃,他們若搜不到人,又會怎麽樣呢?”


    陸漸沉吟道:“若換了是我,會去九幽絕獄求證,瞧你還在不在?”


    “你還不是木魚腦袋呢,”穀縝輕笑道,“不過要開九幽絕獄,隻有一個人可以,那就是獄島島主,東島五尊之一,‘不漏海眼’葉梵。”


    陸漸駭然道:“又是東島五尊?”穀縝笑道:“不錯,這葉梵不僅是五尊之一,而且五尊之中,數他武功最高,而咱們要做的事,就是奪下他的座船。”


    陸漸聽到這裏,不由得呻吟起來。穀縝吃吃笑道:“乖後生,你被九變龍王嚇破膽了吧。”陸漸想到自己叫他前輩之事,惡向膽邊生,使個“諸天相”,將穀縝雙手反擰,恨聲道:“你有多大,再敢叫我後生,哼……”沙窟窄小,穀縝騰挪不開,吃痛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陸漸哼了一聲,鬆開兩手,忽被穀縝反手一肘,頂得痛徹心肺,當即甩頭,一個“雄豬相”撞在他嘴上。穀縝嘴破血流,慘哼一聲,頓足踩中陸漸腳趾。陸漸痛得倒抽一口冷氣。他雖有劫力在身,但穀縝所用招數均極陰狠,除了踩腳趾,便是戳眼挖鼻,擰耳朵,掏下陰,當此逼仄之處,在所難防,陸漸武功便高許多,一時也製他不住,反而吃了些許暗虧。


    廝打正烈,忽聽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兩人猛然住手,待那一串腳步聲過去,陸漸才低聲怒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可是你說的?”穀縝冷笑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既要動口,又要動手。”


    陸漸大怒,正要再鬥,忽聽遠處有人道:“葛老弟,我好像聽到人聲。”


    窟中兩人一時間噤若寒蟬,哪敢再動,卻聽另一人哈哈笑道:“哪有人了?這島上鳥不拉屎,龜不生蛋的,你怕是呆久了,憋出病啦。嘿嘿,是不是想嫂子了,待挺過這兩天,換了班,迴了外島,有你們樂的。”先前那人笑道:“你就會瞎扯,你光棍一個,哪知道什麽夫妻之樂?”


    兩人說笑一陣,徑自去了。穀縝籲了一口氣,沉聲道:“大家逃命第一,不要再打,我也不叫你乖後生啦。”頓了一頓,又問道,“是了,你有幾歲?”陸漸道:“我二十。”


    穀縝咦了一聲,道:“你竟大我兩歲,算起來我十八。”陸漸吃驚道:“這麽說,你十五歲半就被關起來了?你那麽大一點兒年紀,能犯什麽罪?”穀縝嘿笑不語。


    陸漸知他斷不肯說,便轉過話頭,說道:“你那計謀怕是行不通。若是獄島島主比九變龍王還厲害,我們怎麽能奪他的座船?”


    穀縝道:“他若在船上,再加十個你我,也是有去無迴。不過,他既然來了內島,又怎麽會呆在船上?”陸漸恍然道:“不錯,他一定會去九幽絕獄。”


    穀縝笑道,“不止他會去。如此大事,島上三個總管多半也都會去。隻消姓葉的不在船上,事情便輕易許多。那艘船是葉梵從紅毛海賊手裏奪來的,炮多船快,來去如風。”


    陸漸猶豫道:“若他此來不乘座船呢?”


    “絕無可能。”穀縝道,“東海五尊,或大或小都有怪癖。好比九變龍王清高自許,而這‘不漏海眼’卻最好排場,每日出行,非絲竹管樂不歡,若是行於陸地,非駟馬香車不乘,若是行於江海,必然要乘坐那艘紅毛戰船,一則顯擺威風,二來隻憑這一艘戰船,獄島方圓百裏發生任何變故,他均能應付自如。”


    說到這裏,兩人也無他法,唯有在沙窟中苦候。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忽聽附近有人叫道:“不好啦,有人逃啦,不好啦,有人逃啦。”陸漸聽出是李甲的聲音,不由一驚,卻聽穀縝吃吃笑道:“這個蠢貨,我在綁他的牛皮索上輕輕割了一劍,足以令他掙開,他竟然現在才知道?”


    不一時,那聲音變成兩人,料是李甲掙脫皮索,也解開了孫弓的束縛,兩人邊叫邊跑,頃刻去遠,繼而便聽遠處有人高聲響應,一眾人狂唿亂叫,島上喧嘩一片,穀陸二人隻覺附近腳步聲大作,似有無數人在上方來迴跑動。


    二人緊緊擠在沙窟裏,均能感覺對方心跳加劇,要知此時不被島卒發覺則已,一旦發覺,二人這般處境,除了束手就縛,再無他途。


    天幸那些腳步響了一陣,便即寂然。須臾間,忽聽鳥鳴聲起,穀縝行險將蓋子掀開一條細縫,向外張望,隻見數隻信天翁掠空而過,向著外島翩然飛去。


    穀縝掩上蓋子,縮迴窟中,笑道:“成了一半。”陸漸聞言,大為振奮。


    又過兩個時辰,漸已入夜。穀縝不時掀起蓋子張望,他所選地勢,正對外島,若有來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陸漸久處窄洞,渾身酸痛,正覺難受,忽聽穀縝低笑道:“來啦。”忙問道:“什麽來了?”


    穀縝道:“葉梵的座船。”陸漸又驚又喜,不覺佩服起來,讚道:“穀縝,你真是神機妙算。”穀縝嘻嘻笑道:“若要活命,便得多花心思,其實我此次脫困,最難的地方倒是那麵石壁,若是沒你,我一百年也出不來。”


    陸漸道:“這得多謝魚和尚大師,若不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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