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海見他神色愁苦,忍不住問道:“孩子,莫非你有什麽事瞞著我?”陸漸抬頭欲言,但想到小蘭囑咐,又把話咽了下去。陸大海問那食盒的來曆,陸漸也不肯說,陸大海知道這孫兒自小倔強,他若不肯說,任是如何打罵,也難讓他吐出一個字來,問了兩次,隻得作罷。


    不多時,忽聽有女子在外說道:“總管奶奶說了,把這兩個泥腿子押到書齋去,老爺要親自拷問。”


    負責看守的莊丁嘻嘻笑道:“六兒姑娘,就這麽走啦?也不陪我多說幾句兒。”那丫環啐了一口:“別來動手動腳的,當心管家奶奶瞧見了,剁了你的狗爪子。”那莊丁笑道:“如此說,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賞給我暖被窩好了。”那丫環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你敢打這種混帳主意,我跟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兩人調情打諢,鬧了一陣,待那丫環去後,莊丁才提出二人。經過幾道院門,未至書齋,早有小丫環迎出來,說道:“老爺說,將老的放了,小的交給我帶進書房去。”


    陸大海急道:“幹麽先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說罷蹲在地上,那莊丁大怒,腳踹手拖,連聲嗬斥。


    卻聽那丫環又道:“老爺還說,前莊人多,出入不便,從莊後側門出去就好。”那莊丁一心在這丫環前逞威,大聲應了,連打帶罵,拖著陸大海前往莊後不提。


    陸漸見祖父被釋,心懷大寬:“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連累了爺爺。”


    那小丫環道:“臭小子,你放老實些,若想逃走,瞧我怎麽收拾你。”陸漸冷笑道:“大不了一死罷了。”昂首邁步,卻聽那丫環在身後罵道:“你死到臨頭,還充什麽好漢?”


    到了書齋前,那丫環推門喝道:“進去。”


    陸漸踉蹌入門,隻聽砰的一聲,那門又從後關上。他定一定神,但見一縷天光,自頭頂天窗射入,照在書桌邊一人臉上,那人手撚鬢發,美目含笑,這笑容陸漸再也熟悉不過,頓時驚喜交迸,脫口叫道:“小蘭,是你?”


    “傻哥哥。”小蘭歎道:“若不是我,你就死啦。”說罷給他解開束縛。


    陸漸恍兮忽兮,如在夢裏,喃喃道:“小蘭,你教我劍法、給我食盒的事,就算他們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


    小蘭流露出一絲感激之色,歎道:“陸漸,你陪我練劍,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著實很承你的情。”


    “這算什麽。”陸漸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的。”


    小蘭望著他,秀目中倏爾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別過頭去,陸漸見她香肩微顫,似在哭泣,不由慌了神:“怎麽啦,我做錯事了麽?你,你別哭,都是我不對。”


    小蘭伸袖抹淚,道:“你有什麽不對,不對的是我,你可知道我為什麽難過?”陸漸搖頭。小蘭歎道:“隻因你對我太好,我,我卻對你不盡不實。”她見陸漸神色茫然,便道,“我本姓姚,姚家莊主姚江寒便是我爹,小蘭這個名字,是我編來騙你的。”


    陸漸聽得這話,心頭微亂,但瞬間又平靜下來,心中許多疑竇豁然貫通,不覺笑笑。小蘭怪道:“我騙了你,你也不生氣嗎?”陸漸搖頭道:“無論你是誰,在我心裏,你都是教我練劍的小蘭。即便你騙了我,我也不怪你。”


    小蘭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淚水,說道:“陸漸,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個大對頭,須得你幫我對付,原本我還想再等一些日子和她了斷,如今卻來不及了。”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小蘭轉身從書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寶劍,說道:“以往我們用的是木劍,今天卻要用真劍。”陸漸接過,但覺入手極沉,不知怎的,心中一陣不安。


    小蘭說道:“你人小劍重,須得雙手把持,待會兒若有人來,你便藏在書架後,萬莫作聲,待我喝一聲‘刺’,你便以‘射鬥牛’起手,用‘長空擊鷹’刺她後背。”


    陸漸吃了一驚,擺手道:“怎麽使得,這是真劍,會刺死人的。”小蘭嗔道:“你不是說了嗎?我吩咐的事,你死也要做到的?怎麽才一會兒,就變卦了……”說到這兒,眼圈兒一紅,看著又要落淚。


    陸漸見狀,心頭如被針刺,無奈道:“你別哭,我聽你的便是。”小蘭這才破涕為笑。陸漸又道:“隻是,姚,姚……小姐……”小蘭白他一眼,嗔道:“不許叫我小姐。我單名一個晴字,你以後便叫我阿晴好了。”


    陸漸心想:“這個名字比小蘭可好聽多了。”又說道:“阿晴,你說的招數,我還沒學過呢。”


    “我一急,卻忘了。”姚晴微微笑道,“這兩招便是‘舉棒打牛’和‘刺麻雀’。”


    陸漸道:“原來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劍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羞怒交集,狠狠瞪他一眼。陸漸見她生氣,不敢再說,想了想,忽地囁嚅道:“阿晴,我,我有件東西,想要給你。”


    姚晴兩眼瞧著房門,漫不經意地道:“什麽東西?”陸漸自懷裏取出那條貝殼項鏈,吃力地道:“送、送給你的呢!”


    姚晴接過,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那項鏈半晌,忽地抬頭,強笑道:“這,這是你自己做的麽?”陸漸點頭道:“是啊,可惜不值錢,你不嫌棄,就放在那裏瞧瞧,戴與不戴,都沒關係的。”


    姚晴望著項鏈,神色如癡如醉,輕輕地道:“誰說不值錢,我見過的首飾裏麵,數這個最貴重的。”陸漸笑道:“你說笑,這個一文錢也不值的。”姚晴歎道:“是呀,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與真心相比,錢又算什麽呢?”說到這裏,她眼中淚光滾出,順著嬌嫩雙頰滑落下來。


    陸漸聽著這一番話,隻覺雙頰滾燙,渾身發熱,一顆心撲撲亂跳,恨不得將眼前的流淚的少女摟在懷裏,但見她華服麗裳,又覺膽怯,躊躇間,忽聽腳步聲響,姚晴將貝殼項鏈揣入懷中,急將陸漸推到書架後,順手塞給他一枚綠豆軟糕。


    陸漸接到點心,好不感激,暗想小蘭,不,阿晴竟還記著自己久未進食,可見心裏始終掛念自己。想到這裏,隻覺那綠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絕世無雙的美味。


    那腳步停在門外,忽有人道:“莊主在麽?”陸漸聽得大吃一驚,敢情正是那胭脂虎的聲音,卻聽姚晴略一沉默,說道:“爹爹不在,你有事麽?”


    胭脂虎咦了一聲,嘻嘻笑道:“莊主自然不在了,他今日在前廳會客,從未離開。隻不過,假傳莊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麽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麽?”嘎吱一聲,胭脂虎推門而入,“要不我找來周六兒那丫頭,咱們對對質。”


    姚晴微一默然,忽道:“不必了,是我假傳爹的號令,但那兩個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聲,笑道:“放了便放了吧,誰叫他們是小姐的朋友的呢?”


    姚晴道:“我一個深閨小姐,哪會有這種朋友?我隻是瞧他們可憐罷了。”


    “先不說這個。”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將那陸家祖孫關押之後,便去查證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麽事嗎?”


    姚晴道:“大總管的事,我怎麽知道?”


    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廚房問了一下那隻朱漆食盒的來曆,送食盒給那窮小子的是小金釧,食盒裏的菜卻是朱大娘做的。於是婢子便將朱大娘拿下,才抽兩鞭子,那老貨便已屎尿齊流,供出是玉瓶那丫頭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貼身丫環,若要盤問,也得先跟小姐知會一聲,小姐若不在書齋,我還打算去閨中拜訪呢。”


    “就算我送他食盒,難道犯了王法?”姚晴冷笑一聲,“何況這莊子怎麽說也姓姚,可不姓陳,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陳的再跋扈,也隻是個奴才,主子送人飯吃,又管奴才什麽事?”


    胭脂虎本姓陳,她雖自稱婢子,其實地位超然,即便是莊主姚江寒,也從不以奴婢視之,聽了這話,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卻絲毫不改:“敢情這麽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這樣一張利嘴。可惜了,你隻是個千金閨女,若是個公子哥兒,憑你這才思,還不寫八股,當狀元去?”


    姚晴冷冷道:“是呀,隻因我是千金閨女,不但寫不得八股,當不了狀元,就算是祖傳的斷水劍法,我也不能學。”


    胭脂虎咯咯一笑,說道:“如此說,‘斷水劍法’真是小姐傳給那窮小子的囉。隻不過,恕婢子糊塗,小姐的劍法,又是從哪兒學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練劍,我便不能瞧麽?”


    胭脂虎道:“這麽一說,婢子卻想起來了,老爺練武的時候,你常給他端茶奉水,我還當你是乖巧孝順呢,敢情另有他圖。隻不過,婢子還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時候,婢子都瞧在眼裏,時間又短,你哪裏來得及學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長,慢慢的就多了。”


    胭脂虎目不轉睛望著姚晴,倏爾笑道:“婢子讓莊主不教你武功,原也是為你好。你一個女孩兒家,使刀弄槍太不雅觀,將來嫁到夫家,多惹是非。隻不過,你若真的要學,隻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腸一向很軟,必會答應於你,你又何苦處心積慮,費這許多手腳呢?”


    姚晴忽地抬頭,與她四目相對,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隻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眼中閃過一道厲芒,忽又笑道:“難不成會有人如此膽大,敢來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裏明白,何必問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歎了口氣,尋一張太師椅坐下,幽幽地道:“原本婢子當小姐是個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從不曾薄待過你。隻盼小姐將來風風光光嫁個好人家,我也對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來,小姐不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傷心呢。”說罷攢了袖子,在眼角擦拭。


    姚晴卻驀地杏眼瞪圓,厲聲道:“姓陳的,你還有臉提我娘?”


    “原來如此。”胭脂虎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睨著姚晴,半晌方道,“我隻是奇怪了,那件事萬分隱秘,除了我別無人知,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我那時年紀雖小,卻也問過大夫。”姚晴恨聲道,“我娘原本隻是傷風,吃兩付藥發發汗便好了,怎麽會一病就是一年,雖然服藥無數,可直到去世也沒好轉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蹊蹺。”


    胭脂虎歎道:“那是你娘體質嬴弱,那大夫又誤用了狼虎之藥,是故大傷元氣,以至於積重難返,臨去的時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當時大夫也是這麽說,我卻偏偏不信。那時候,你是娘的貼身丫環,湯藥都是你一手煎製,我不敢找你索要湯藥,便將你給娘煎藥後的藥渣偷了出來,從新煎過。你還記得,我那時養了一隻白色的西洋犬麽?”


    “怎麽不記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兒,不知為何,沒活幾天便死了。死的時候,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說到這兒,她忽地打住,輕輕咦了一聲,目有驚色。


    “你想得不錯。”姚晴忽地縱聲嬌笑,笑聲中透出苦澀之意,“猧兒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樣。那隻因為,我天天給它喂那用藥渣煎過的水。結果……”說到這裏,嗓子哽咽,無法再說。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莞爾道:“這事卻是婢子大意了,早知道,那些藥渣要麽丟在海裏,要麽就該埋在地下的。”


    姚晴一雙秀目噴出火來,切齒道:“這麽多年,你到底認了。”


    胭脂虎笑了笑,從容道:“說起來,那藥也沒什麽古怪,婢子隻是將其中的兩味藥加重了些分量。自古這用藥便如治國,有的藥是君,有的藥卻是臣,若是君強臣弱,自然國泰民安,但若是君弱臣強,大權旁落,那可要天下大亂了。那兩味藥本是藥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將一副好端端的良方,變成了傷人元氣的狠藥。隻不過,這藥力雖狠,卻也算不上毒藥,天下間除了寥寥幾個醫國聖手,那是誰也瞧不出這其中的玄機的。”


    姚晴聽得渾身顫抖,心道:“她這話明裏說用藥,暗地裏不是說她和娘麽?她是娘的婢子,卻處處逞能;娘雖是主子,卻時時受她擺布,最後竟然遇害枉死,可說是臣強君弱,大權旁落。”她越想越恨,大聲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過來的丫環,我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為何要狠心害她?難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


    胭脂虎搖頭歎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麗質,許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會明白。說到聰明能幹,我勝過你娘十倍,說到武功,我也強她十倍。可她生來就是千金小姐,我卻隻能做陪嫁丫環;她能得到你爹的歡心,做姚家莊的女主人,而我無論怎樣費盡心力,也頂多做一個總管,換了是你,你能甘心麽?不過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害了你娘,為何不向你爹說明呢?”


    姚晴身子不住發抖,語氣卻忽地冷靜下來:“我爹劍法雖高,人卻糊塗,他把你視為心腹,言聽計從;我一個小女孩兒,說的話他會信麽?再說,這莊裏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隻怕我才露出恨意,便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微一默然,忽而歎道:“小姐當真聰明了得。隻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樣蠢笨,也就不會死了。”姚晴不覺倒退半步,厲聲道:“好呀,你這麽說,是要殺我了。”


    “婢子豈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殺你的另有其人呢!”


    以姚晴蘭心蕙質,聞言也是一愣,忽見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縱起。姚晴早有防備,嬌喝一聲,袖間銀光吐出,卻是二尺長一口軟劍。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動,姚晴一劍刺空,便見胭脂虎身形翩折,掠到書架之後。


    “陸漸當心。”姚晴失聲驚唿,忽聽陸漸慘叫一聲,已被胭脂虎揪了出來。


    原來陸漸躲在書架後,聽著二人對答,不覺目定口呆,心神悸動,是故胭脂虎突然發難,也不及應付,被她扣住頸項,奪過劍去。


    姚晴麵如死灰,澀聲道:“你早就知道他在書房,是不是?”胭脂虎笑道:“你既然知道這莊裏一大半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當知道,那些小丫頭一個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見了我,便什麽都說了。”陸漸聽她二人對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帶自己進書齋的丫環,也是姚晴的貼身丫環。


    胭脂虎一抖劍,輕輕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極了,這小賊偷學斷水劍法,闖進書齋圖謀不軌,害死小姐;婢子湊巧趕來,將這小賊擊斃,為小姐報了仇,雪了恨。”她瞧瞧陸漸,又瞧瞧姚晴,笑眯眯地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我是先幫小賊殺小姐,還是先幫小姐殺小賊呢?”


    姚晴眼珠一轉,張口欲唿,胭脂虎隻恐她叫喊起來,驚動他人,驀地點倒陸漸,揮劍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舉劍相迎,她雖練過“斷水劍法”,但修煉不全,火候甚淺,被胭脂虎一輪快劍,逼得連連後退。


    陸漸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卻覺雙手仿佛不屬於自己,欲要抬足,雙腿卻似被牢牢縛住。他不知這是點穴之故,隻覺仿佛陷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惡夢裏,明知道姚晴深陷絕境,自己偏偏動彈不得。一時間,真恨不得立時死了。


    此時間,屋頂白影忽閃,房梁上探出一個雪白的貓頭,藍眼珠發出深邃幽光。不知為何,陸漸與它四目一交,頭頂百會處突地一跳,滾滾熱流湧遍全身。刹那間,他發覺自己手足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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