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三角帳幕搭在曠地中央,燭影搖紅透過篷布,映出一片柔和的光線,在黑夜中,就像影畫一般的浮凸出來。


    帳幕旁側,停著一輛為趙子原所熟悉的灰篷馬車,車前的馬兒正延著長頸,靜靜地嚼著地上的草根。


    白袍人情緒顯得頗為激動,臉上也因為興奮逾恆而漲紅,他一直凝目眺望著曠地上的三角帳幕,良久不發一語。


    趙子原見白袍人不答,脫口又問:“然則閣下傳我扶風三劍,竟是要我挾仗這套劍法去對香川聖女施展不成?”


    白袍人道:“香川聖女……你所要會的那個人正是香川聖女……”


    趙子原呆了一呆,隻覺腦際一陣空白,半晌不能作聲。


    白袍人瞥了他一眼,道:“很令你感到意外,是吧?”


    趙子原茫然道:“小可萬萬料不到此來動手的對象會是香川聖女,否則那套扶風劍法我也不願意學了。”


    白袍人道:“你既已一口承諾此事,想反悔也由你不得了!”


    趙子原恍然有所悟,道:“敢情閣下早已猜到我絕不願與香川聖女交手,故此在祠堂裏始終不肯相告我所要動手的對象是誰。”


    白袍人道:“正是如此。”


    趙子原道:“依此說來,這一切事態的發展,都是閣下預為布置的了?”


    他未待白袍人迴答,複道;“敢問你如此作為,用意何在?”


    白袍人冷冷道:“老夫傳你扶風三劍,你除了遵照老夫的吩咐與人動手之外,其他還是少問一些的好。”趙子原尋思一會,道:“如果我執意不與香川聖女交手呢?”


    白袍人道:“動手不動手,聽憑老夫之決定,你別無抉擇的餘地,除非你將前日所學去的扶風三劍還與老夫——”


    趙子原錯愕道:“閣下是尋我的開心了,學到的劍招怎樣還法?”


    白袍人道:“簡單得很,由老夫施展重氣手法,將你武功悉數廢了,不過如此仍然太便宜你。”趙子原憤然道:“廢去武功還算是便宜事兒?尊駕還待怎地?”


    白袍人道:“那扶風三式劍訣已深印你腦海之中,廢去武功後你若能設法恢複功力,猶可從頭學起,故此老夫還得斬去你的雙臂,這才算數。”


    他侃侃他說著,語調甚是平淡舒緩,生似對這廢人武功,殘人肢體之事完全不當作一迴事,趙子原心底突然湧起了一種無比厭惡的感覺,先前對他的良佳印象,隨之一掃而空。


    趙子原道:“閣下心狠手辣,簡直是以傷人殺人為樂了。”


    白袍人麵色一變,像被人觸及隱痛一般,怒道:“胡說,老夫生平從不妄動刀劍,你懂個什麽?”


    微喟一聲,複道:“算了,你既然不願與香川聖女動手,老夫也不勉強,兩條臂膀亦暫且寄在你的身上,你走罷——”


    趙子原微微一怔,轉身走了幾步,忽又迴轉過頭來,止身不前。


    白袍人厲聲道:“你還不快滾?侍會兒若老夫改變主意,要走也走不成了!”


    趙子原注視對方片刻,道:“區區方才考慮到,雖然我在武林中無甚身份地位,但若是說了不作數,那麽將來便無法在江湖上站得住腳了,你說是不是?”白袍人冷冷道:“年輕人能夠愛惜羽毛,自然是一樁好現象,老夫雖非俠義中人,但自問生平就沒有做過一件毀諾背信之事。”


    趙子原道:“我這就一逞上前向香川聖女叫陣,不過閣下可否再迴答區區一問?……”


    白袍人道:“怎地?”


    趙子原沉聲道:“閣下與香川聖女可是舊識?”


    白袍人神情微變,道:“實與你說,是與不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趙子原隻聽得茫無頭緒,無法理解。


    當下遂舉步往前行去,忽然若有所思,再度迴過頭來,白袍人發覺他的臉上滿布著疑惑之色。白袍人道:“莫非你又改變主意了麽?”趙子原道:“據小可所知,那香川聖女對武學沒有一點造詣,更遑論動手過招了,如何當得起扶風三式一擊之威?”


    停歇一下,複道:“而閣下又曾提及,我那對手的武功路數,恰正能克製這套劍法,因此我極可能有當場送命的危險,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白袍人道:“你的問題像永遠沒有完似的,待得你親自與香川聖女對陣之後,不是便可以知道答案麽。”


    趙子原問不出要領,隻有快炔越過曠野,走到帳幕前麵,車頭的馬兒見有生人來到,“希聿幸”長嘶了一聲、帳幕內一道嬌脆的女音喝道:“什麽人?”


    趙子原不答,但見帳門一掀,一個姿色俏麗的宮裝女婢娉娉婷婷的走了出來,手裏撐一盞宮燈。


    瑩瑩的彩色光線自燈中透射出來,趙子原望著宮裝女婢熟稔的臉龐,立刻就認出她便是日前在安峪石亭附近,與甄定遠動過手黎馨。


    那宮裝女婢黎專馨衝趙子原盈盈一笑道:“原來是你來了。”


    趙子原錯愕道:“你——你早就知曉我要來此?”


    官裝女婢黎馨道:“沒錯,我不但知道你是誰,抑且能夠知曉你的來意。”


    趙子原信疑參半,道:“是麽?你且說說看——”


    黎馨道:“你姓趙,叫趙子原,此來是為的找鄙上試劍對不對?”


    趙子原吃一大驚,道:“姑娘從何得知?”


    黎馨淡淡道:“由你臉上吃驚的神情,足證鄙上這一次九成又料對了,唉,聖女智慧過人,又長得美如謫仙,但世上卻偏偏有許多人忍心加害於她,真使婢子感到大惑不解了……”


    趙子聽出她語中另有所指,心頭一覺微微地動。


    黎馨輕咳一聲,複道:“我問你,你也是聖女的仇敵對頭之一麽?”


    趙子原皺眉道:“這個貴上沒有對你提及麽?莫非貴上在江湖上樹有許多仇敵,欲謀不利於她……”


    黎馨道:“這就奇了,你若不是裝傻,便可肯定與他們不是一路之人。”


    趙子原心中疑雲更熾,道:“姑娘口中的‘他們’是指誰?”


    黎馨說:“你若與此事無關,問之何益,再說不久之後你就可以見到分曉了。”


    趙子原愈是糊塗,漸漸的感到不耐煩起來。


    他沉聲說道:“既是如此,咱們言歸正題,姑娘可否轉告貴上,就說有一少年請他賜教幾招——”


    黎馨道:“聖女對武學技藝一無所知,此乃盡人皆曉之事實,諒你亦有所聞……”


    趙子原道:“不瞞姑娘,區區乃是受人指示而來,倘聖女不諸武功是實情,其人為何要指示我與他動手?”


    黎馨道:“信不信在你,賤妾沒有那長多閑工夫與你絮那,其實聖女不但在你來到之前,已,料到你的行止及來意,對那幕後指使你之人,更是了然於胸,因此之故,她已予為囑咐我應付之法。”


    說著合掌一拍,但聞步履聲起,帳幕當口連袂嫋嫋步出四名宮裝打扮,長衫垂履的少女!


    那四名宮裝女婢迅速散開,將趙子原圍在核心。


    趙子原冷靜如常,道:“在下欲與聖女過招,首先得通過你們這一關,是吧?”


    黎馨淺笑道:“不盡這樣,聖女不能親自動手,隻有由賤妾等數人向你請教了,但你大可不必據此失望,動手之人雖是咱們,實與聖女親自出手無異。”


    趙子原不逞費心推敲對方語句的含意,右腕一抖,長劍隨之出匣,在彩燈照映下,光芒閃閃。他低喝一聲,道:“得罪了。”


    一陣夜風吹過曠野,吹得他們的衣衫頭發俱都飛起,拂拂有聲,而趙子原的一劍,已在拂拂聲中直推出去。


    這正是“雪齋十二劍式”的首招“冬雪初降”,他第一著不敢冒然用新近自白袍人所學到的扶風劍法。是以所使的仍是本門劍法,去勢淩厲異常,所取的對象是距離最近的黎馨。


    黎馨身形滴溜溜一轉,左掌斜斬趙子原脈門,這一忽,那四名宮裝女婢也同時發動了攻勢。


    四女身法展動,進退之間,各自拂出了一掌,非但將趙子原的劍勢化解了開去,連破帶攻,猶有反擊之力。


    趙子原搶先出手,卻未能搶得先機,心中不禁一凜,一沉劍身,正待變招換式,不料黎馨玉掌突地一屈,變掌為指彈了出來,幾縷尖銳的指風,朝趙子上半身五大重穴急劃而至。


    趙子原情知對方所彈出的,乃是內家“彈指神通”手法,隻要被他五指中任何一指彈中,隻怕立刻便得斃命當地。


    霎時一聲銳響,趙子原錯步向左移動了兩步,身子疾地一傾,五股尖厲的指風堪堪掃過他的衣袂邊緣。


    他才避過黎馨的“彈指神通”,右側一名官裝女婢的一掌,已幾乎地同時伸到了趙子的肋下。


    趙子原緊接著再橫跨一步,左時撞出。


    那宮裝女撤招變招,將趙子原纏住,其餘四人趁勢迎了上來,各自拍出一掌,刹時間但見掌影飄飛,宛似飛絮在風中飄忽飛舞,趙子原力竭技窮,再無招架能力,隻有眼睛等死。


    黎馨突然發出一聲口訊,四女齊地挫掌止住去勢。


    趙子原喘息未定,大唿道:“姑娘這是什麽意思?”


    黎馨緩緩道:“你為何不發出扶風劍式?”


    趙子默默呆了半晌,方才他自己敗得莫名其妙,在未及發出“扶風劍式”之前,便已遭到致命之危,是以不知如何迴答才好。


    怪隻怪他一開始之時,沒有立即使用白袍人所傳授的扶風三劍,這一敗,顯然十分不值。


    但對方居然未將他擊斃當場,更令他錯愕不已。


    黎馨道:“你雖已輸了,卻是在扶風三劍發出之前,這場比試不算,咱們重來過。”


    趙子原道:“姑娘仍然準備以五敵一麽?”黎馨道:“這是聖女的吩咐,莫說那扶風三劍厲害非凡,你果然為了試劍而來,敵手愈多,愈能發出你的潛力,是以對你也大有神益。”


    趙子原雙眉緊皺,忖道:“聽口氣,聖女似乎對我並無惡意,反有幫助成全我的意思,真是令人費解了。”


    黎馨又道:“不過賤妾等仍有辦法克製你的劍法,到時候可能收手不住,你便有當場送命的危險,相公得好生小心了。”


    趙子原心頭一震,暗道那白袍人果然沒有危言聳聽,對他再三警告之言,現在已由黎馨親口加以證實,內心不覺惴然。


    五名宮裝女婢身形旋動,各據方位,黎馨率先發動攻擊,玉臂微抬,長袖輕飄飄拂去。


    她這一袖揮出,暗蘊內家真力,可剛可柔,抑且去勢勁急有若閃電,趙子原手中的兵刃險些被卷翻了去。


    趙子原退開兩步,手上劍子一挑,劍上徒地追出一陣陣森寒淩厲之氣,劍星在黑暗裏宛如騰蛟飛舞。


    這劍他已施出“扶風三式”第一劍“下津風寒”,須臾間自劍身上透出的森威殺氣,己彌漫到周遭附近,籠罩住對方五人。


    五女立覺一股森冷之氣迫侵肌膚,便如跌落冰窖一般。


    右側一名宮裝女婢脫口道:“冷極了!”


    黎馨道:“那是敵手施展扶風劍法,自然而然所透出的殺氣,不過他劍上火候未足,還未到傷人於無形的地步,咱們隻要依照聖女的囑咐,自能將他的劍法破去——”


    一舉掌往前直拍出去,同一忽裏,五女身形微閃,在趙子原前後左右迅速移動,宛如穿花引蝶一般。


    五女嬌軀移動間,業已化去趙子劍上所透出的殺氣,緊接著長袖又是一挑,五隻長袖齊齊卷向趙子原。


    趙子原滿麵凜然,在對方飛袖行將及身之際,手足齊動,“刷”地自東轉西,折了一次方向。


    他猛力壓腕攻出一劍,“嗆”一響,已換招為“扶風三式”第二劍——“風高雁斜”。


    五名宮裝女婢閃電似的一個轉身,竟發掌直襲過來。


    她們五人出掌以攻為守,攻時迅快如電,守時又穩如金湯城池,趙子原隻覺劍上一窒,那一式“鳳高雁斜,”竟然發不出絲毫威力!


    趙子原這一驚誠然非同小可,他自練成“扶風三式”後,雄心陡奮詢非昔比,自覺可以仗持這套威猛霸道的劍法行走天下,想不到出師不利,卻被五個女流在舉手投足間,將他的劍法化解開了。


    抑有進者,五女的招式手法,自表麵看來完全平淡無奇,與趙子原劍上的威力簡直無法相比。


    但這平淡無奇的招式,卻偏偏將他的劍法克製住了。


    趙子原心有未甘,掄劍再攻,劍勢猛若迅雷,勁道強絕,施出第三式“風起雲湧。”


    扶風第三式施出之際、一股劍氣迅速布滿周遭,趙子原仰天長嘯一聲,仗著劍氣護體,搶占有利方位,忽地發現有隙可乘,劍隨心動,長劍暴吐,朝左斜麵一名宮裝少女電射迅擊。


    霍霍劍芒挾著血光飛濺,在燈光掩映下,格外顯得耀目。


    那宮裝女婢驚唿一聲,蹬步急退。


    她的左肋已被趙子原一劍劃下一道傷痕,鮮血自傷口涔涔滴落,胸口急促地喘息下止——黎馨喝問道:“銀秋,你受傷了麽?”


    那宮裝女婢低喘道:“我一時大意,致為他劍法所乘,幸好並無大礙。”


    這會子,帳幕裏忽然傳出一道銀鈴似的語聲:“黎馨快施展萍風拍,盡管放手對付此人。”


    聲音真是悅耳動聽,令人聽來舒服之極,趙子原聽出那正是香川聖女特有的語音。


    黎馨低應道:“是。”


    掌隨聲起,驀地發動攻勢,跨步揉身欺敵。


    四女足下碎踏蓮步,開始不停的移形換位,掌法同時一變,雲橘變幻,如風中飄萍,使人難以測度。


    趙子原全力馭劍,扶風三式從頭施展開來,那黎馨玉手不疾不徐的拂了一圈,他頓時發覺一股古怪的內力橫卷過來,像海邊浪潮永無休止地卷拍,自己所攻出的劍氣,竟然平空一窒。


    那黎馨及四名宮裝婢女出手的部位極為奇特,掌勢翻飛間,隱隱發出風雷之聲,一忽裏,隻見手影重重疊疊,已分不出先後,趙子原劍上的攻勢立財為之一挫,手下不禁大見慌亂。


    趙子原情知自己已麵臨重大危機,顯而易見,敵方的“萍風拍”正是“扶風三式”的克星。


    他劍上威力無法發出,被迫完全放棄攻擊,雙足倒踏,在五女掌影中不住東閃西躲,狼狽異常。


    陡聞一道“嗡”“嗡”怪響亮起,一種不可思議的壓力,從黎馨掌上透出,之後風聲與身影俱斂。蹬蹬蹬,趙子原連退十步,仰麵一跤栽倒地上。


    帳幕內,香川聖女的聲音道:“他死了麽?”


    黎馨搖搖頭,道:“死不了,婢子遵從你的囑咐,適才那一拍隻用了三分力道,充其量他隻是內髒受點輕傷而已。”


    趙子原掙紮著自地上爬起,對方一掌之力,幾乎把他震得五腑內髒都移了位,而他初嚐敗績,心中的難受更有甚於肉體的苦痛。


    他剛剛自草地上拾起長劍,自覺無顏再呆下去,正欲舉步離開,一忽之間,五個宮裝女婢又圍了上來。


    香川聖女的語聲自帳幕裏揚起。


    “別難為他,讓他走罷——”


    當前一名宮裝女婢嬌軀一讓,趙子原一轉身,匆匆往樹林掠去,須臾,便將燈火四射的帳幕拋在後麵。


    白袍人仍然等在原地,筆直的身軀一動也不動,生像自始至終,不曾移動過一步身子似的。


    趙子原猶未開口,白袍人已自冷冷道:“甭多說,一切經過老夫都已收在眼裏。”


    咯一停歇,複道:“你敗了,果然不出老夫所料。”


    趙子原沒好氣地道:“但是香川聖女居然沒有下令殺死我,難道也在你預料之中麽?”


    白袍人道:“她不殺你,自有她的理由,同時亦證實了一件事——”


    趙子原衝口問道;“證實了什麽?”


    白袍人岔開話題,道:“萍風拍雖足以克製住扶風劍法,那隻是因為你劍上火候未足,換了老夫上去,他們就無可奈何了。”冷笑數聲,續道:“除非聖女另有其他專用來對付我的絕招秘技,否則老夫倒大可不必過於耿耿於心了,嘿!嘿!”


    趙子原忍不住插口道:“你說啥?聖女為何要對付你?”


    伯袍人隻是冷笑,半晌不發一語,趙子原見他避而不答,雖然疑團滿腹,卻也不好多問。


    良久,白袍人始道:“說與你聽,你也不會懂的,你受傷不輕,還不盡快運功調息,再過三個時辰便無救了。”


    趙子原一凜,連忙將手中劍交還對方,就地盤膝坐下,運起師門吐納口訣調氣養傷。


    白袍人突地一伸手,按在趙子原天靈蓋上。


    趙子原驚唿道:“你……你……”白袍人低喝道:“摒除雜念,運氣衝向玄關——”


    手上一加勁,趙子原但覺一股一股火焰般熱氣,自對方掌心傳下,立刻領悟到對方之意,忙屏息運功。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忽然趙子原身子一陣顫抖,他體內一股濁氣在白袍人掌上真力的透導下,正逐漸向玄脈衝去。


    白袍人臉上較他身上的白袍猶要蒼白,整件衣袂被汗水滲濕了,不時有絲絲白煙自他的頂門蒸出。


    一陣夜風唿嘯而過,隱隱夾雜著輕微的步履聲!


    白袍人神色一變,這刻趙子原運氣已進入無相境界,人事不知,正是最緊要的關頭,萬萬受不得外來的任何幹擾。


    側耳傾聽,在夜風呻吟中,那跫音愈來愈近。


    白袍人暗忖:“此刻我真氣仍未散完,不可能分手應敵,萬望這人隻是個路過的,若是個敵人,後果就不堪想象了。”


    林內一片黝黑,那足步聲來到切近,停下了足。


    白袍人意識到那人正站在自己的背後,半晌未見有何動靜,不知如何他竟有如芒在背的感覺。


    陡地那人仰天狂笑起來,笑聲尖厲刺耳,中氣之足令人咋舌,一道低沉的語聲一字一字道:“鬼使神差教我在這等情況下碰著你,謝金印,你也有今天……”


    白袍人頭也不迴,道:“蘇繼飛,是你來了麽。”


    那人道:“你的記性倒還不差,一聽到我的聲音就認出來了。”


    白袍人謝金印冷冷道:“咱們算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怎麽認不出來,你想要某家這條性命,是也不是?”


    那蘇繼飛道:“你何必明知故問,還記得那年你受人買雇,仗劍夜闖太昭堡,擊斃趙堡主這檔事麽?趙門父亡女散,是後蘇某曾欲尋你複仇,卻是力有不逮,趙堡主的千金趙主蘭亦曾……”


    話未說完,白袍人謝金印打斷道:“事情已過去很久很久了,那一年,你還是太昭堡的總管吧,聽說趙飛星仁而下士,難怪在他死後,你還如斯忠心不二。”說著,微微歎息一聲,蘇繼飛道:“以蘇某的身法,原本萬萬無法與你匹敵,但眼下你顯然絕無還手之力,命中注定你該死於蘇某之手——”他一步跨上,一掌揚起,直劈下去。謝金印大吼一聲,道:“且慢。”


    蘇繼飛聞言,掌勢微窒道:“姓謝的,你還有何話要說?”


    謝金印道:“某家久聞蘇某人慷慨任俠,豈是乘人危難之輩。”


    蘇繼飛哂道:“若不乘你之危,眼看此恨此仇,一輩子也休想得報了,蘇某雖自問於心有愧,卻是被迫出此,你這話不啻白說”


    一掌重複揚起,謝金印適時喊道:“蘇繼飛,你容某家說了這一句,再動手不遲。”


    蘇繼飛道:“你莫要耍緩兵之計,蘇某……”


    謝金印沉聲道:“你知道這受傷的年輕人是誰麽?”


    蘇繼飛道:“這少年麽,蘇某與他見過數麵,得知他姓趙,是陽武的白雪齋孟老兒的傳人,我正在奇怪你緣何要助他療傷呢?”


    謝金印道:“有關他的身世,你迴去問你的少女主人便可知曉了,此刻你一出掌勢必禍殃池魚,連姓趙的少年也一起斃了,當心你要因此後悔終生——”


    蘇繼飛呆了一呆,道:“你故作聳聽之危言,其誰可信?”


    謝金印聽出他語氣之中,滿含森森殺機,不禁暗暗感到不妙。


    這一霎間,謝金印猛然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數,在自己的劍下,每次對方雖想還手,卻是無能為力,那閉目等斃的滋味,原來便是這樣的,一念及此,心子不由一顫,長長歎了一口氣。


    他腦際思潮翻湧,忖道:“天網恢恢,報應不爽,想不到我謝金印會斃命在這等場合之下。”


    等了許久,卻未見蘇繼飛發掌下來,他不禁又是一怔。


    蘇繼飛緩緩道:“謝金印你所說的,蘇某寧可信其有,為了趙姓少年的安全,說不得隻有放棄今日這個千載難遇的機會了。”


    語聲中,隱隱透出心中的矛盾與苦痛,謝金印心中劍時一鬆。


    驀地一道陰森的冷笑自近處亮起,三人頭上枝葉簌簌一動,一條黑影自樹梢上疾撲而下——那黑影下撲之勢何等迅疾,一掌平吐,平空加重千鈞,挾著唿唿風聲,往謝金印頂門劈去!謝金印目眥欲裂,大吼一聲蘇繼飛脫口唿道:“留心——”


    他未及多慮,猛地一躍而前,恰恰趕上那條下降的黑影,左右雙掌連揚,如山內力疾發而出。


    那人眼見偷襲即將得手,陡覺後體生涼,匆遽間再出顧不得傷敵,隻有迴身封掌自救。


    那人喝道:“姓蘇的你不敢下手,我代你宰了謝金印,你怎反而幫起他來?”


    這當兒,謝金印手上的真力已然散盡,全身壓力一輕,弓身一彈,好比彈簧一般即刻躍起。


    “嗆”一響,長劍隨之出鞘。


    刹時但見漫天寒光霍霍,一股劍氣直迫出去,劍尖猶未擊實,那狙擊之人已應聲翻倒!


    一條血口自眉心延至鼻端。


    蘇繼飛瞪目凝視,內心不覺又驚又駭,期期艾艾說:“你——你那一劍並未觸到敵身,而他身上的血口竟達寸許,莫非你劍上功夫已到了傷人於無形的境地?”


    謝金印冷然一笑,沒有迴話。


    蘇繼飛陡覺胸中窒悶,全身上下不舒服之極,恨不得縱身避開,離開此地愈遠愈好。


    他發現自己所以會生出如是感覺,乃是謝金印提劍在手,自劍身鋒芒上所透出的“殺氣”之緣故。


    當下遂暗暗動功抗拒,但他發現自己的抗拒內力愈大,那無形的“殺氣”亦隨之增強,簡直無法阻擋,他慢慢將自身功力提到八成左右,對方劍上的那股殺氣方始減弱了一些。


    直至謝金印撒劍人鞘,“殺氣”才完全消失。


    蘇繼飛的胸前如釋重壓,長長籲了一口大氣。


    謝金印用腳踢翻屍身,道:“你可認得此人?”


    蘇繼飛望了死者一眼,但見那人身上著一件銀色大憋,麵目卻是十分陌生,他尋思一下,道:“這人十有八九是甄定遠手下,銀衣隊之人……”


    謝金印皺眉道:“如此說,甄定遠那頭老狐狸也來到近處了。”


    說話間,舉步朝蘇繼飛迫去。


    蘇繼飛不知不覺倒退了兩步,憤然道:“方才蘇某放過你來,而你現在竟反過來欲謀不利於我麽?”


    謝金印冷然無語,身子一提,平空躍起,反手一抖一拔,長劍再度出匣擊出。


    劍尖所指,卻是蘇繼飛立身之處後麵,但聽一聲慘號劃破夜空,令人聽了為之毛骨悚然。


    蘇繼飛一呆之下,霍地一個轉身,五步前另一名銀衣漢子倒臥在血泊中,死狀與刻前那一個並無二致。


    他恍然悟出那銀衣漢子敢情正欲向自亡突施暗襲,卻為謝金印發覺,及時擊殺,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謝金印挽起身上衣袂,揩去劍身沾染的血漬,喃喃自語道:“這劍子已有多年未曾染上鮮血,眼下殺戒一開,不知又要造下多少罪孽了,唉!”


    這刻他與蘇繼飛正麵相對,仔細打量了對方一眼,道:“日前在安峪道上,我就懷疑那香川聖女的趕車人馬錚就是你蘇繼飛所化裝,事實果然不錯,你幾時易名為馬錚的?”


    蘇繼飛道:“你能夠借用司馬道元之名,難道我便不能改名易姓麽?”


    他倆談話之間,趙子原業已蘇醒過來,朦朧裏聽到了後麵這兩句話,睜開眼睛一瞧,隻見白袍人麵前立著一個車夫裝束的中年人,正是為香川聖女禦車的“馬錚”。


    但目下他已從兩人的話語中,得知“馬錚”乃是蘇繼飛的化身,在此之前,他已先後見過蘇繼飛數麵,而後來見到“馬錚”時,竟然認不出他便是蘇繼飛所喬扮,可知他不但改了名字,連容貌都喬裝過了。


    趙子原腦際思索著這些問題,仍然盤膝坐在地上,未嚐移動身子,是以謝金印及蘇繼飛都未察覺他已醒轉。


    謝金印道:“你改名易姓也罷,緣何卻要取個馬錚的名字,當然你已知曉水泊綠屋二主人‘女媧’的車夫,便叫做馬驥,馬錚,馬驥,字音相去不遠,頗有影射之嫌,連老夫都幾乎被搞糊塗了。”


    語聲一頓,又道:“抑且你化裝後容貌,與馬驥那般相像,香川聖女所坐的篷車,其大小形狀也與‘女媧’的馬車一般無二,顯然你們是有意在武林中人的心目中,造成一種混亂和迷惑,至於用心如何,隻有你們自己明白……”


    蘇繼飛道:“你呢?你化名做司馬道元,敢說沒有用心麽?”


    謝金印冷笑數聲,道:“在江湖上有喧赫地位的蘇繼飛,竟屈誌降身當起香川聖女的車夫來,怕是沒有多少人肯相信的了。”蘇繼飛眼色一變,似乎極為耽心對方真會張揚這事。


    趙子原聽到此處,可再也沉不住氣了,唿地立身起來,衝著蘇繼飛躬身一揖,口上說道:“蘇大叔可還認得小可?”


    前此蘇繼飛曾向趙子原提到他與其師盂堅石乃是舊識,故以趙子原口頭上稱唿他為大叔。


    蘇繼飛與謝金印齊地一怔,謝金印搶著問道:“你是幾時醒來的?”趙子原怔道:“剛剛不久。”謝金印道:“然則你目擊老夫擊殺這兩個漢子沒有?”


    趙子原的視線落到地上橫陳的兩具屍身上,搖頭道:“沒有啊,閣下追問這個做啥?”謝金印不答,心想、“如果他此言不虛,那麽他仍不知我的真正身分,因為蘇繼飛指認我是謝金印時,乃時我殺死那兩個人之前,是後他便未曾再提及謝金印的名字,再說,他若知曉我是謝金印,態度勢將大為改變,絕不會如此自在,看來似乎是我多慮了。”


    正忖間,陡聞前方曠地上傳來一陣金鈴聲,在夜空中格外顯得清脆響亮,諸人不覺吃了一驚。蘇繼飛失聲唿道:“不好!”謝金印道:“什麽事?”


    蘇繼飛急促地道:“聖女預言今夜必有事故發生,目下警鈴驟響,看來他們已經發動了!”


    他道了一聲“少陪”,橫身移出數丈,往帳幕疾掠而去。


    少時,從四周叢林內突然湧出數以百計的銀衣人,個個手上俱都提著兵刃,震聲高喝,一時之間,殺聲直衝霄漢!


    那百餘個銀衣漢子自四麵八方湧將上去,霎那將曠地中央的帳幕,圍在核心。


    謝金印睹狀道:“這一隊人馬都是甄定遠的手下,他竟擇於今夜向香川聖女發起攻擊,看似有趕盡殺絕的決心,咱們時間湊巧,恰好趕上了這場好戲。”


    趙子原心子一顫,道:“甄定遠與香川聖女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將她消滅不可?”


    謝金印道:“你忘了在安峪石亭附近,甄定遠曾攔過聖女的篷車麽,其時甄老狐狸便有殺她之意,無奈情勢不許罷了。”


    停歇一下,續道:“小夥你必須記住,人與人間之所以會相互殘殺,往往不是為了有何仇恨過節,彼此間的利害關係更能導致人們的敵對,甄定遠千方百計欲除去香川聖女,即為此中例證……”


    放眼望去,那蘇繼飛奔到帳幕前不及十丈處時,已被十數名提刀的銀衣漢子趕上,但見刀光旋飛,當前銀衣人數刀齊出,向蘇繼飛後背及腿腰砍到。


    蘇繼飛雙手連揚,倏地“嗤”“嗤”連響數聲,竟在對方刀身未遞到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發出暗器。


    當先數人乍不及防,被暗器擊中,仰身翻跌於地。


    蘇繼飛身形毫不停滯,俄頃已趕到了帳幕前麵。


    同一忽裏,帳幕內閃出宮裝女婢,以黎馨為首,為數約莫有四十人左右,與甄定遠這一大隊人烏相形之下,便顯得人少勢弱。


    那四十名宮裝女婢各以五人為一組,排開在帳幕篷車的四周,欲接近帳幕,則首先必得通過她們的攔阻。


    謝金印注目察看那邊的形勢,頷首若有所悟。


    側首朝趙子原道:“敢情那些女婢乃是擺出了進可以聯手合擊,退可各自為戰的陣法,銀衣人為數雖多,要闖過這一關,倒頗為不易呢。”趙子原道:“雙方主事者怎麽還未見露麵?”


    謝金印“噫”了一聲,道:“老夫也正懷疑及此,揣摩情形,這一陣不過是先頭攻擊而已,雙方都還有隱藏的殺著及厲害手段猶未使出,咱們等著瞧吧。”


    趙子原打量自己與白袍人立身的地方,正是這一帶叢林最為偏僻隱秘之處,是以不慮會被交戰的任何一方發覺。


    曠野中廝殺聲愈趨響亮,銀衣人與宮裝女婢們已成短兵相接的狀態,戰況激烈異常。


    但見刀光與掌影齊飛,兩方都在舍命苦鬥,戰況發展一如謝金印所料,銀衣人為數雖多,卻始終攻不破宮裝女婢的防禦圈子,眨眼工夫,最前麵的銀衣漢子已接二連三倒下數人。


    那蘇繼飛仁立在帳門當口,沒有加入廝殺。


    銀衣漢子猛攻許久,無法占得優勢,開始身後撤退,宮裝女婢則依舊守在原位,未曾趁機追擊。


    謝金印歎道:“這些妮子平日訓練有素,臨危不亂,竟能擋得住大隊人馬的攻擊,聖女能訓練出這一批人來,真是良難了。”


    言下大有對香川聖女之能敬佩有加的意思,這是趙子原首次聽到他對某一人如許推崇,不禁睜大眼睛,訝異的望著他。


    那些銀衣漢子退到了五丈開外,陡然停住身子,不再倒退。


    趙子原道:“他們正在重整陣容列,莫非竟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謝金屯頷首道:“他們自然不會就此退走了,再攻之後,從左右二麵向中內夾擊,另分出一小股人來攻向側背。”


    雙方交手之後,形勢果然大為改觀,銀衣人這一方戰術運用已占上風,不多時已確砍倒了對方女婢多人。


    宮裝女婢愈戰愈形不利,就在欲告潰敗的當兒,立在帳門當口的蘇繼飛突然側身一讓,美豔絕世的香川聖女緩緩走將出來。


    趙子原情不自禁唿道:“瞧!香川聖女現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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