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忽地感到眼睛發黑,一股冷意直襲心頭,暈眩中隱約似見到太平公主與那兩個武士相視而笑,李逸心頭一動,急忙運了一口真氣,奔上兩步,叫道:“婉兒!”婉兒迴頭一看,見他麵色有異,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麽啦?”李逸道:“我與你一同出去!”武則天厲聲說道:“不行!我不要旁人卷入這個漩渦!”李逸道:“我也不想卷入漩渦,但我不能留在你的宮中。”上官婉兒還未想到是毒藥發作,隻道是他受傷之後,血還未止,雖有“解藥”,卻仍然支持不住,心想:在亂軍之中,叛軍和宮中的宿衛都認不得他,出去固然危險,留在這兒,給亂軍撞到,也有性命之憂,便向武則天說道:“天後陛下,他既不願留在宮中,就讓他從地道出去吧!”武則天道:“也好,就讓如意來照料他並護送他出去!李逸,這是為你而特別破例,你可不要泄漏了宮中的秘密!”她扶著婉兒的肩頭,口中說話,腳步卻一刻不停,說完了這段話,她們已走到兩道的轉角處了。上官婉兒最後還迴頭一望,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


    李逸目送婉兒的背影,走過轉角就不見了,他心中一陣陣絞痛,一個宮女如飛奔來,轉眼間就到了他的跟前,笑道:“殿下,你還認得我麽?”這宮女正是武玄霜的心腹婢女,曾隨過武玄霜大鬧峨嵋山英雄會的那個丫環如意。


    太平公主和那兩個武士本想待武則天走後,就把李逸殺了的,卻不料武則天把如意叫來照料他,他們都知道這個丫環的本事,當然不敢動手。太平公主佯作關懷,詐笑說道:“李逸,你好好養傷,亂事過後,早些進宮,婉兒還在等著你呢!”


    李逸道:“多謝公主好心,我不會再進官來了!如意,咱們走吧!”如意把大床移開,揭開了一塊石板,現出洞口,原來地道就在下麵。宮中為了防備危急時逃難之用,修了許多條可以通到外麵去的地道,這是其中之一。武則天不惜讓他使用這條地道,確實是對他特別看待了。


    如意向太平公主行了個禮,說道:“公主若見我家小姐,請告訴她是我護送殿下出宮。”太平公主道:“好的,你放心走吧!”她好像有什麽急事似的,一說完就和那兩個武士急急忙忙走了。


    如意和李逸走下地道。李逸拔出寶劍,借著寶劍的光華認路,走了六七步石級,忽地又覺頭暈目眩,五髒六腑好似要翻轉來似的,一個失足,竟從石級上滾下,如意大吃一驚,急忙將他扶起,問道:“殿下,你受了重傷嗎?”


    李逸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不礙事,咱們快點走吧!”其實這時他體內的毒藥已經發作,毒氣正循著他的手少陽經脈攻上心房,幸虧他在入宮之前,曾服了一顆武玄霜給他的碧靈丹,雖然不是對症的解藥,時間也隔得過長,但總是增加了他身體抗毒的能力,他仗著精純的內功,將真氣運了一轉,將要攻到他心房的一條黑線,又漸漸逼到手腕以下。


    這時李逸也起了疑心:“難道太平公主給我的不是能解百毒的七寶丹,反而是另外一種厲害的毒藥麽?”


    如意貼在他的身邊照料他,說道:“小姐本來要帶我到禁衛軍去的,走出了清華門,小姐不放心,又叫我迴來。想不到你果然給他們發現了,真是好險!你可知道你是怎麽給發現的嗎?”


    李逸心頭一動,問道:“怎麽迴事。”如意道:“我一迴來,就聽到公主在拷問宮女,你躲在小姐房中的秘密,是那宮女泄漏的,後來公主就帶了那兩個武士進去,我以為公主一定對你不懷好意。現在看來,她對你還像不錯,或者是我瞎疑心了。嗯,你的傷是怎麽受的?”


    李逸聽了這話,登時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太平公主果然是想把我置之死地,要不是武則天差遣如意送我出宮,隻怕我早已做了糊裏糊塗的冤鬼了。”


    如意聽說他是中了那武士的毒藥飛刀,大吃一驚,說道:“那武士是公主的親信,她明明知道躲在房中的是你,還讓她的武士傷你,哎呀,這事情不妙,咱們快走,快走!提防有人追來!”


    兩人急步如飛,跑了一會。那地道黑黝黝的,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聲息,李逸稍稍放心,說道:“如意,謝謝你!”


    如意笑道:“謝我做什麽,你應該多謝我們的小姐!”李逸道:“是啊,你們的小姐已經救過我幾次了,我還得好好謝她。”如意道:“你知道就好!我隻當你心上沒有小姐呢。你可知道,這九年來她一直是在等待你啊!”


    李逸心弦顫抖,想起武玄霜對自己確是海樣情深,在她決意要撮合自己和婉兒婚事的時候,心中不知蘊藏了多少痛苦!但她為了婉兒的幸福,竟不惜犧牲自己,甘願作個紅娘,這又是何其可佩!


    李逸心情動蕩,登時毒氣又升上來。他急忙強攝心神,繼續前行,走了一會,到了地道的盡頭,忽聽得有軋軋的聲響,如意叫聲:“不好!”一抖手,飛出了兩點寒星,拉了李逸,急急忙忙的向地道口撲去!


    隻聽得外麵“哎喲”一聲叫喊,就在這刹那間,李逸和如意已到了地道口,如意伸手一按樞紐,開了石門,但見一麵千斤閘正在急速降下。


    原來宮中修造這些秘密地道的時候,為了預防出口處給敵人發現,都裝有一麵千斤閘,危急之時,可以把千斤閘放下,堵死洞口,隔斷道兵,好讓裏麵的人,轉迴宮中。再從第二條地道逃走,千斤閘非人力可能移動,須用轆護升降,這時外麵正有兩個武土扯動轆轤的鋼索,將千斤閘放下來。其中一個武士被如意的暗器打中手腕,迫得鬆手,要不然這千斤閘早已落下來了。


    如意一俯身從下麵滾了出去,李逸遲了一步,那千斤閘離開地麵已是不到三尺,李逸平躺地上,運了全身功力,向上一托,立即似箭一般的射出,他雙手剛一鬆勁,但聽得轟隆一聲,那個千斤閘已經落了下來,真是險到極點!


    李逸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那兩個武士亦已從城牆跳下,這地道通向皇城外的一處僻靜所在,李逸見隻有兩個武士,稍稍放心,但抬頭一看,卻又不禁心頭一凜。這兩個人正是李逸以前在神武營時候的同僚,一個叫崔仲元,是劍術名家謝補之弟子,未入神武營以前,在北五省就大大有名,另一個名叫周大年,也是個內家高手。李逸當年冒嵋山武士張之奇之名,參加神武營的選拔試,就是和他們同一場考取的。當時周大年曾顯露過踩豆成粉的武功,而崔仲元則以一套“靈猿劍法”懼服群雄,後來神武營的都尉李明之要李逸和他比武,李逸劍下留情,故意讓他打成平手。


    這兩個人的武功僅在神武營三大高手之下,李逸若然未曾受傷,自是應付得了。但現在中了劇毒,那就殊無把握了。


    隻聽得崔仲元哈哈笑道;“李逸,你還想逃得了嗎?來,來,來,來,咱們再來比劃比劃!”李逸道:“崔兄,你我無冤無仇,何以苦苦相逼?”崔仲無道:“你與我無冤無仇,與太平公主有仇,公主不肯饒你,你做了冤鬼,到閻王老子那裏控訴她吧,我是奉了主人之命,你須怨我不得。閑話少說,亮劍吧,咄,你在神武營時候的威風哪裏去了?”原來這兩個人,從神武營轉到宮中當了宿衛之後,太平公主知道他們本領高強,就把他們收為心腹的武士。他們現在正是奉了公主之命,來取李逸和如意的首級的。


    李逸被他逼得無路可走,勃然火起,冷笑說道:“好吧,崔林元,咱們便再較量一次劍法,這次可不比在神武營的時候了,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崔仲元大笑道:“這個何須再說!”唰一劍,便刺過來!


    李逸吸了口氣,一個“迴身拗步”,劍如飛鳳,斜斜削出,隻聽得“當”的一聲,崔仲元的劍鋒已損了一個缺口,崔仲元又驚又喜,驚的是李逸寶劍鋒利,喜的是他已試出了李逸的內力大不如前,心中想道:“太平公主果然沒有騙我,他的確是已經中毒受傷!”要知崔仲元本是李逸的手下敗將,要不是他知道李逸中毒受傷,他是怎麽樣也不敢來的。


    另一邊,如意和周大年也交上了手,周大年剛才中了她的暗器,雖然僅僅是劃破了皮肉,但也是個成名的人物,吃了一個小丫環的虧,這口氣以是忍不下來,他用的是一條軟鞭,一出手便是“迴風掃柳”連環三鞭的絕技,唰,唰,唰,唿唿風響,卷起了一團鞭影,如意用了一招“一鶴衝天”的身法,唰的一聲,周大年的第一鞭貼著她的鞋底掃過,如意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俯衝下來,手上已多了一把青銅劍,鞭劍相交,周大年的長鞭給她撥開,如意也趁勢倒縱開去,周大年的第二鞭又給她化解了,待到周大年朝第三鞭掃來,如意已解下了束腰的紅綢,紅綢揮舞,儼如一片紅霞,疾卷而來,將周大年的長鞭裹住,右手長劍一伸,便來刺他手腕,周大年內力透過鞭梢,運勁一揮,唿的一聲,軟鞭有如蚊龍出海,倏然間脫出重圍,剛好把如意那一劍攔住。


    如意的心頭一凜,想道:“這家夥比英雄會上的那些什麽寨主、掌門還要難鬥得多!”周大年更吃驚不小,他有三十年以上的內家功力,憑著這條虯龍鞭也曾打遍大江南北,想不到今日碰到了勁敵,這個勁敵卻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丫環!


    這一來兩人都不敢有些輕敵,但如意為了要照顧李逸,卻不免分了心神,激戰中忽聽得崔仲元一陣狂笑之聲,如意扭頭一看,但見李逸臂膊上一片血紅,似乎是已中了敵人的一劍。如意叫道:“殿下別慌,我來啦!”飛身一縱,周大年如何肯放過她,長鞭一揮,鞭梢掃中了如意的腳踝,如意一跤摔倒,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周大年的長鞭,已似暴風驟雨般的襲到,如意被他困住,竟然脫不了身。


    李逸叫道:“你小心應付敵人,我不礙事!”其實他中的那一劍正在左臂的“曲池穴”之處,一條手臂已是不能動彈。崔仲元一劍得手,攻得更猛,李逸運了一口真氣,故意賣個破綻,讓他欺近身來,猛地一招“李廣射石”,劍光起處,如箭離弦,這一招敗中求勝,精妙之極,隻聽得唰的一聲,崔仲元的肩頭,也中了一劍,李逸暗叫可惜,若是他內力充足,再深三寸,這一劍就可以把對方的琵琶骨刺穿!


    李逸中了劇毒,全仗著一口真氣,護著心頭,這時也強運玄功,拚盡全力。一劍傷了敵人,本身亦已支持不住,忽地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一種麻痹的感覺,漸漸從左臂延及全身,不由得蹌蹌踉踉的倒退幾步。


    崔仲元見此情形,心中大喜,疼痛也都忘了,哈哈大笑,又撲上來,交手數招,李逸的小腹又中了一劍,被劍鋒劃破了三寸來長的傷口,鮮血沮沮流出,他雖然極力咬牙忍著,也不禁哼出聲來。


    如意這時也正到了吃緊的關頭,她的本領本來不弱於周大年,但心神一亂,卻連連遭受險招,這時忽地聽到李逸呻吟的聲音,心頭一震,周大年大喝一聲:“著!”長鞭一揮,倏地將她卷了起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周大年得意的笑聲剛剛發出,忽聽得如意也喝一聲“著!”將手中的長劍化成了一道銀虹,倏然間便脫手擲出!這一招是與敵偕亡的殺手絕招,非到最危險時候,決不輕易使用,周大年做夢也想不到敵人已被他的長鞭卷著,屆然還有這一招殺手!他卷著敵人,順著鞭勢,往後一折,接著再向前摔出,就在他剛剛要摔出的時候,猛見劍光一閃,冷不及防,就被劍鋒穿過了他的咽喉!


    周大年大叫一聲,長鞭一甩,往後便倒,但這一甩乃是他畢生功力所聚,如意被他一甩,登時也暈倒地上,失了知覺!


    激戰中的李逸和崔仲元聽得他們淒厲的叫聲,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眼光一瞥,崔仲元見同伴喪命,固然是大大吃驚,李逸見如意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隻道她也已活不成了,更是感到完全絕望!_


    崔仲元叫道:“你再不棄劍投降,就要跟他們一同走了!”李逸待他撲上前來,驀地一聲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寶劍一揮,登時抖起了數十朵劍花,儼如黑夜繁星,殞落如雨,崔仲元一聲慘叫。滾出了數丈之外!原來李逸趁這時機,早已運了一口真氣,將內力透過劍尖,蓄勁待發,待崔仲元撲到,他突然間便展出殺手,這一把名為“銀河星落”,正是峨嵋劍法中最精妙的一招,崔仲元也是在受傷之後,如何招架得了?一招之內,身上受了七處劍傷。


    李逸這一劍刺出,耳中聽得敵人淒厲的喊聲,精神一鬆,登時感到地轉天旋,眼睛發黑,全身麻痹,癱在地上,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過了片刻,隻見崔仲元忽地蠕蠕而動,向著他慢慢的爬過來,原來他身中七劍,雖然傷得極重,卻還未曾斃命!


    崔仲元在地上慢慢移動,一寸一寸的向著李逸的方向爬來,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漸漸李逸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喘氣的聲息,感到他劍鋒的寒意了!李逸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心頭一片蒼涼,上官婉兒、武玄霜、他的兒子,一個一個影子從他心頭掠過,他不是怕死,而是還不願意死啊!


    就在這刹那間,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李逸,李逸!”李逸心頭一震,“這是我的幻覺呢,還是她真的來了?”他正要掙紮著抬起頭來,崔仲元忽地大叫一聲,滾到他的跟前,一劍就向他心房紮去!


    李逸眼睛發黑,心中叫道:“完了!完了!”然而奇怪得很,他並沒有感到特別疼痛,也好像還有知覺,迷糊中隱隱感到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掌輕輕的撫慰著他,麵頰上感到露珠的清涼,這絕對不會是那個兇惡的敵人,呀。這不是作夢吧?他用力眼開了眼睛,陡然間發現一個白衣少女站在他的麵前,他驚喜交集,叫了一聲,由於心情過份的激動,登時暈了過去。


    這個少女正是武玄霜,她是迴宮之後,聽到宮女的報告,知道李逸已從地道出去,匆匆忙忙的趕來的,就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候,她將崔仲元一腳踢開,救了李逸。李逸麵頰上感到的清涼,正是她滴下來的淚水。


    待到李逸慚複知覺的時候,已是迴到了長孫泰的家中,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武玄霜坐在他的身邊,正在用一方手絹拭淚。


    李逸吸了口氣,但覺胸口隱隱作悶,真氣已是不能運轉自如,他心頭顫栗,然而他所盼望的人兒畢竟是在他的身邊了,因此在死亡的恐怖中也感到了歡欣,他低聲說道:“玄霜,多謝你又一次的救了我,我,我,咳——”武玄霜微笑道:“不要多說話,安心的靜養吧。我這裏有兩顆碧靈丹,你過兩個時辰服食一粒。”她掏出銀瓶放在床頭上,李逸感到一股暖意,好似電流般的通過他的全身,但他也感到了武玄霜的微笑,竟是異樣的淒涼!


    李逸仍然禁不住問道:“如意呢?”武玄霜道:“她沒有死,我也將她救了。”李逸道:“請你代我向她道謝。”武玄霜道:“你不要再想旁的事情,聽我的話,安心靜養吧。”李逸凝望著她,好像心中懸掛看什麽事情想問她的神色。武玄霜知他心意,柔聲說道:“我都告訴你吧,讓你放心。亂事已經過去了,婉兒和天後陛下都還活著。太子這兩天就會迴來,天後陛下已經下詔退位,讓太子做皇帝了。江山已是交還給了你們李家,你應該可以滿意了吧?”


    武則天退位的消息,李逸若是在前幾年聽到,一定會歡喜得跳躍起來,現在聽到,心情卻反而更灰暗了。忽聽得房門外有腳步聲走來走去,武玄霜道:“長孫泰迴來了,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宮中一趟,你安心靜養,明天我再來看你。”


    李逸挪動身軀,想倚著床柱,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感到腹中陣陣劇痛,四肢亦已完全麻痹,力不從心,李逸心頭一片寒冷,武玄霜的影子已經從他的眼簾消失了。唉,以後還可能再見到她嗎?


    李逸掙紮著抓到放在床頭上的那個銀瓶,吞了一粒武玄霜送給他的碧靈丹,痛苦是減輕了,但唿吸仍是未能舒暢,想運轉真氣,那更是不能了。原來太平公主騙他服下的那顆“解藥”,是孔雀膽和鶴頂紅兩樣最厲害的毒藥合成的,又經過一場惡鬥,精力消耗殆盡,雖然有碧靈丹,也不過僅能苟延殘喘而已。


    長孫泰走了進來,他還未知道危機這樣嚴重,李逸剛服下了碧靈丹,氣色甚好,長孫泰走到床前,說道:“聽說你受了傷,我匆匆忙忙的趕迴來,不太緊要吧?”李逸道:“還好。昨晚張柬之、桓彥範他們帶兵入宮,你也有去吧?”


    長孫泰歎口氣道:“我是臨時被李都尉招了去的。早知如此,我也不會去的。”李逸道:“怎麽?”長孫泰道:“其實我們都不是想反對天後陛下,隻是想太子早日登基,可以消除武承嗣作亂的野心。”李逸道:“我明白你們的用心,武則天的年紀確實是太老了。”長孫泰道:“就是為此,我們不想天後陛下太過操勞國事,希望她卸下擔子,安享晚年。這番用心,其實還是為了敬愛她的。哪知她看到我們,傷心到極,我當時在張相國的身邊,看見她將退位的詔書交給了張相國,雙手顫抖,隻說了幾句話:‘你們好自為之,但願你們輔佐太子,治理國事,比我更好!’張相國眼中滿是淚水,天後陛下不等他說話,就扶著婉兒迴去了,聽說她一迴去立刻就病倒了!”


    李逸道:“武則天一生掌慣大權,她是這樣倔強的女人,當然不甘心被別人逼她放棄權力。”長孫泰道:“當時我們也難過得很,但想到亂事或者可以因此防止,也還值得。”


    李逸歎了口氣,說道:“這次的亂事是過去了,以後的亂子恐怕會鬧得更兇呢。”長孫泰吃了一驚,道:“怎麽?”李逸道:“武則天死後,太平公主更沒有人管得住她了。她沒有她母親那份才幹,卻有她母親那份野心,手段的毒辣,則還在她母親之上,太子不會是她的對手的!”長孫泰也約略知道太平公主的厲害,不禁大為焦急,搓手說道:“這怎麽好?這怎麽好?”


    是呀,這怎麽好?長孫泰焦急的聲音也引起了李逸心弦的顫動,這時他才深刻的體會到武則天的心情,明白她為什麽那樣著急要求婉兒做她的媳婦了。


    長孫泰用惶惑的眼光望著他,問道:“李兄,你想什麽?”李逸低聲說道:“我見到婉兒了。”長孫泰心頭一震,他本來早就想問關於婉兒的事了,由於一連串的意外發生,直到現在才談到她。


    李逸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也見到了武則天了,她們兩個人在一起。”長孫泰急忙問道:“婉兒怎麽樣?”李逸道:“她很可憐,嗯,也許不是可憐,而是一付沉重的擔子,令她感到惶恐。”長孫泰喃喃自語道:“沉重的擔子,嗯,這是怎麽迴事?”李逸道:“不久你就會明白的。唉,我現在想透了,一個人總得舍棄些什麽東西,說心裏話,對婉兒的事情,我是不滿意武則天的。但也許她看得比我們遠些,她要婉兒跟著她的路走,對與不對,我可就不敢說了。但最少武則天也並不是完全為自己著想的。不論怎樣倔強的人,有時也難免要讓自己受到一些委屈,舍棄一些東西。泰兄,你明白了吧?”


    長孫泰好像有點明白,再想一想,禁不住顫栗起來,他不敢再問下去了。李逸經過了一番激動,臉色又蒼白起來。長孫泰道:“你歇一會吧,我給你端茶來,這是玄霜求禦醫開的方子。”


    李逸心事如潮,暗暗歎息,過了一會,忽聽得腳步聲響,李逸正在想道:“泰兄怎的這樣快又來了?”抬頭一望,忽然發現進來的是個女子,她是上官婉兒!


    李逸失聲叫道:“是你來了?”婉兒將一碗藥茶放在床頭上,坐在他的床前,低聲說道:“你既然迴來了,我怎能不來看你呢,你的傷好了點嗎?”她眼光一瞥,忽然發現李逸枕邊有一方手帕,滿是淚痕,她認得這是武玄霜的東西,這刹那間,她的心頭忽然感到非常沉重!


    李逸定了定神,說道:“好得多了。”他不願意說出真相,免得婉兒為他傷心。他知道若是說出了太平公主下毒的事情,婉兒一定會與她決裂的,當然也就不會嫁給太子了。太平公主在宮廷中有極大的勢力,現在武則天又已病倒,婉兒沒有支持,縱使有武玄霜幫他,也是鬥不過公主的。而且他不願為了自己,再引起什麽變亂了。


    這時他也注意到了婉兒的神情,心頭一動,拿起了那方手帕道:“玄霜姐姐也來過了。這方手帕想必是她留下的,就托你帶去交還她吧。”婉兒心亂如麻,淒然笑道:“不必了,還是你留著吧,我想她總會再來看你的。”


    要知武玄霜雖然是對李逸一往情深,但因為她和婉兒情同姐妹,她自從和婉兒結識之後,便知道婉兒愛的也是李逸,因此她從不曾將自己的心事在婉兒跟前表露。不過,婉兒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日子久了,她也隱約猜到一些,如今見了這方滿是淚痕的手帕,她更是完全明白了:“原來玄霜姐姐對李逸的刻骨相思,也是和我完全一樣!”霎時間心亂如麻,想起玄霜對她的情意,不禁潸然淚下。


    李逸拉著她的手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我這次得和你見麵,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婉兒,你也不必傷心。月有圓缺,人有離合,世上的事情,本來不是樣樣都盡如人意的。”


    婉兒緊緊握著他的手道:“隻要你滿意我也就滿意了。”李逸何等聰明,當然聽得出她的話意,婉兒是為他和玄霜而祝福,想是她認為自己已經決定和玄霜結合了。李逸心中一陣酸痛,卻不辯解,緩緩說道:“在十年前,我聽到你做了武則天記室的消息,當時曾經很是悲傷,甚至還恨過你!現在我卻是佩服你了。你有誌氣,有才華,本來應該做一番事業,武則天也是值得你替她效力的人。”婉兒微笑道:“你的看法也終於改變了。嗯,那你今後打算怎樣?該留下來了吧?”李逸心中一陣劇痛:“我已將不久於人世了,哪裏還談得到將來?”但他極力壓製著心底的悲傷,不讓婉兒看出他病情的嚴重,提了口氣,繼續說道:“人各有誌,現在太子即將複位,我的心願已了。今後我將以閑雲野鶴之身,在江湖上度過一生!”婉兒心中一動,想道:“玄霜姐姐曾對我說過,在亂事過後,等到天後陛下歸天,她也將從此流浪江湖,不再顧問朝廷之事了。嗯,你們二人誌同道合,能結為終身伴侶,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你們的歡樂也就是我的歡樂了。”婉兒此時心意已決,玄霜曾經為了她而想犧牲自己的幸福,如今她也願為玄霜而犧牲自己的幸福了。


    婉兒緩緩起立,淒然笑道:“天後陛下如今也是臥病在床,我要迴去看她了。咱們今後恐怕未必可以再相見了,你、你好自保重吧!”她將李逸那張古琴移到床頭上,調好琴弦,黯然悲歌:“可憐瑤台樹,灼灼佳人姿,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輝。但恨紅芳歇,調傷感所思。”歌既終,淚盈於睫,歇了一歇,琴聲再起,繼續歌道:“玄蟬號白露,茲歲已磋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瑤台有青烏,遠食玉山禾。昆侖見玄鳳,豈複虞雲羅。”錚然聲響,琴弦斷了兩根,婉兒推琴而起,背影冉冉而沒。


    婉兒彈的這兩首歌詩,第一首是悲歎自己命運的不幸,本來以為可以在自己青春未消逝的時候,找得如意的配偶,同享碧華的(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哪知一陣無情的風雨,摧殘了正在盛開的花朵,剩下的便隻有無可奈何的惆悵與悲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第二首是羨慕李逸與武玄霜的遠走高飛,四海逍遙,名山偕隱,從此不用憂慮人間的羅網,做一對稱心如意的夫妻(搖台有青鳥,遠食玉山禾。昆侖見玄鳳,豈複虞雲羅。)


    餘音嫋嫋,李逸卻暗自淚咽心酸,想道:“婉兒,婉兒,你哪裏知道我的心意啊!”轉又想道:“這樣也好,她可以放開我而嫁太子了。”李逸之所以要瞞著病情,並由她誤會,為的就是這個原因。他拭幹眼淚,心頭漸漸平靜下來,露出了一絲微笑。


    長孫泰守候病房外麵,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出,忽見婉兒滿臉都是淚痕,長孫泰吃了一驚,叫道:“婉兒,你怎麽啦?”婉兒揮袖說道:“我要走啦,你進去看護他吧,嗯,你今後也不必入宮探望我了,你對我的好處,我會永遠記得的!”


    婉兒走了,長孫泰十幾年的癡情眷戀,等到的就是這幾句話,長孫泰心頭絞痛,一片茫然,“啊,原來婉兒對李逸是這樣情深!但她為什麽如此傷心?是李逸說了些什麽話令她心碎?”


    長孫泰進入病房,見李逸神色安靜,不似鬧過什麽風波,李逸說道:“泰兄,你精神好像不大好,連日勞累,你也該早點安歇了。我剛才吃了藥,好了許多,你不必掛心。”長孫泰心想:“且待他病好之後,再問他吧。”


    哪知過了一晚,李逸非但不見好轉,反似越來越沉重了,長孫泰一早起床,便去探望他,隻見他已在昏迷的狀態之中,時不時發出模糊的譫語,好像是在唿喚武玄霜的名字,又好像是在唿喚婉兒。


    長孫泰大為震驚,想不到他的病情會突然間沉重如斯,他不能離開李逸,隻好將個家丁喚來,差遣他去通知白元化,叫白元化趕快去找武玄霜來。


    就在這時,忽聽得有鼓樂之聲,從街外傳來,那家丁說道:“宮中今天辦喜事。大清早就有小黃門來通知了,說是要所有的大內侍衛,在午時之前,都到官中報到。聽候調遣,老爺,你自己不去麽?”長孫泰怔了一怔,問道:“娶西宮娘娘?是哪一家的,你可知道?”那家丁悄聲說道:“聽說就是昨天來過這裏的那位上官小姐!”


    原來這是武則天的主意,她要在未死之前,看見婉兒成為她的媳婦。婉兒的正式封號是“昭容”,並非西宮,但因為武則天對她特別看重,迎親時的儀仗禮節,都不過僅次於王後一等,所以小黃門往各處通報,就把她稱作了“西宮娘娘”。婉兒昨天來見李逸,尚在躊躇,待到見了武玄霜的手帕,心意始決,迴宮之後,便接受了武則天的封旨,第二天就辦喜事,九城奏樂,內外同歡。


    長孫泰聽了家丁的報告,想起婉兒昨日的神情,方始恍然大悟,暗自傷心,他吩咐家丁道:“我要照料病人,今天不能入宮了,你仍然照我的吩咐,拿這封信去見白大人,並請他代我向總管大人告假。”


    遣走了家丁,長孫泰再去看望李逸,李逸也好似為外麵的樂聲所驚醒,雙眸半啟,問長孫泰道:“是誰家娶親?鼓樂喧天,想必不是尋常百姓?”長孫泰忍著眼淚,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不知道!”李逸迴光反照,神智忽然特別清醒起來,長孫泰悲痛的神情落在他的眼中,他淒然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了!這樣的收場不很好嗎?婉兒的心中有你、有我,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又何必傷心?”


    李逸的聲音漸漸低弱下來,說完了這一段話,已是氣若遊絲,長孫泰嚇得手足無措,急忙抱著他的身子,在他的耳邊喚道:“殿下!我已派人請玄霜來了,你等等她吧。”


    忽聽得武玄霜就在旁邊說道:“讓我來看看他。”原來武玄霜已經來了,長孫泰尚未知道。


    李逸精神一振,抬起頭來,隻見武玄霜滿麵淚痕,柳眉深鎖,李逸微笑道:“你哭什麽,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婉兒有了歸宿,我已心安……”換了口氣,再繼續說道:“隻有你的恩情,我尚未能報答,而且還要將身後的事情來麻煩你……”武玄霜咽下眼淚,緊握著他的手道:“你說吧!”李逸的脈象已經散亂,這時武玄霜也絕望了。


    李逸斷斷續續的說道:“這,這把劍請你帶給我的敏兒,他長大了,你帶他迴中國來!”武玄霜垂淚道:“我真不該叫你迴來!”李逸道:“不,不!我一點也不後悔,我迴來後,看到了一些令人擔憂的事情,但也看到了更多令人興奮的事情,我現在明白了,個人實在算不得什麽,咱們的國家是有希望的!”聲音突然又微弱下去,武玄霜凝神聆聽,李逸說道:“我不放心的隻有你,嗯,你的師兄。他、他,為人很好……”話未說完,便咽了氣!


    武玄霜心痛如割,反而哭不出來,她拿了李逸那把寶劍,心中說道:“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你是生是死,我都對你一樣!”她走出大門,後麵方始傳來長孫泰的哭聲。


    物換星移人事改,李逸死後,匆匆又是一年,在這一年當中,武則天傳位給了兒子之後,不久就病死了,上官婉兒做了皇帝的“昭容”,太平公主的勢力越來越大,長孫泰升了一級,做到禁衛軍的副都尉,隻有武玄霜早已離開長安,不知去向。


    天山的南高峰上,李逸的兒子在等看他的父親迴來,他已經是十幾歲大的孩子了,比起以前更懂事得多,這一天他跟裴叔度在山前練劍,居然將一套很複雜的劍法使得中規中矩,裴叔度滿懷歡喜,說道:“要是你爹爹見了,不知道該多高興呢!”


    李希敏把劍一收,忽地問道:“叔叔,我的爹爹怎麽還未迴來?他說過最多一年便迴來的,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又三個月了。”斐叔度道:“從長安到這裏有幾萬裏路,稍有阻誤,便不能依期迴來了。而且也許他還有旁的事情呢?”李希敏過:“不,我爹爹從來不會騙我的……”話未說完,裴叔度忽地失聲叫道:“咦,那邊有人來了!”他定睛一瞧,默然似觸電一般,渾身發抖。


    李希敏箭一般的射出去,叫道:“爹爹!爹爹!呀,姑姑!”武玄霜白衣如雪,腰間懸著李逸那把寶劍,眼角有晶瑩的淚珠。


    李希敏撲進她的懷中,問道:“姑姑,你果然沒有忘記我!你在長安可見到我的爹爹麽?咦,這把劍是我爹爹的!”武玄霜道:“你爹爹麽?他,他不迴來了!”


    李希敏睜大了眼睛,在他稚弱的心靈中,隱隱感到了不幸。武玄霜道:“你爹爹要你聽我的話,我帶你迴中國去,你願意跟我麽。”李希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哽咽說道:“姑姑,我聽你的話!”


    裴叔度低聲說道:“這真是料想不到,料想不到,師妹,你不留下來麽?我,我也可以幫助你照料孩子!”他在傷心之中突然鼓起了勇氣,說出了久已想說的話,心情似繃緊的弓弦,等待師妹的迴答。隻聽得武玄霜顫聲說道:“師兄,多謝你的好意,我的心已經死了,今後我隻有和這孩子相依為命了。我答應過他的父親帶迴去的,不想再麻煩你了。夏侯前輩呢?”裴叔度道;“夏侯前輩往北天山找符不疑去了,他已傳授了這孩子的內功心法。”武玄霜道:“那麽我隻好等待將來見麵的時候再向他道謝了。師兄,本門的劍法待你發揚光大,你,你善自珍重!”裴叔度失望傷心,心頭冰冷,淚影模糊中,遙望武玄霜攜著孩子,已去得遠了,遠了!正是:


    人間無限傷心事。死別生離兩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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