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台。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酒杯?車千輛,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


    ——劉克莊


    孟元超一跌一拐的走入樹林,口中喃喃自語:“糟糕,糟糕,傷口複發,金創藥卻沒有了。唉,隻好找個僻靜的地方歇一歇吧。”裝作不小心踢著石頭,突然“哎喲”一聲,跌倒地上。


    果然不出孟元超所料,隻聽得林中一聲驚唿,一個白衣少女跑了出來。孟無超又驚又喜,叫道:“無雙,是你!”他早已料到樹林裏藏有人,但卻想不到是林無雙。


    林無雙道:“別站起來,你的傷怎麽樣了?待我給你看看,唉,你怎麽不聽話——”


    孟元超站了起來,笑道:“我的傷已經好了。”


    林無雙怔了一怔,恍然大悟,嗅道:“原來你是騙我的。”孟元超笑道:“不是這樣,你焉肯出來?元雙,你為什麽要躲避我?”


    林元雙道:“真想不到牟宗濤會變得這樣,還好他未知道雲女俠是躲在北芒山。”她顧左右而言他,對孟元超的問題避而不答。但在語氣之中卻已隱隱透露了她知道了孟元超和雲紫蘿這兩日的行蹤,也隱隱透露了何以要躲避他的原因了。


    孟元超道:“啊,原來你一直是在暗中保護著我,我還當作是尉遲大嫂呢。”


    林無歡笑道:“我哪裏有她那樣高明的暗器功夫?”


    孟元超笑道:“無雙,你怎的和我也客氣起來了?依我看來,你的暗器功夫恐怕還勝過千手觀音祈聖因呢!”


    林無雙說道:“你別給我臉上貼金了,幸虧這裏沒有第三個人,否則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孟元超道:“你人未露麵,就把天下知名的暗器名家唐天縱打得狼狽而逃,還要和我客氣。”


    林無雙道:“我正在奇怪呢!”


    孟元超詫道,“奇怪什麽?難道那個人不是你?”


    林無雙道:“不錯,真正打敗唐天縱的那個人不是我!”


    孟元超道:“那又是誰?”


    林無雙道:“我也沒有見著那人,我隻打出一顆石子,給唐天縱接了。後來一把石子把唐天縱那些暗器全都打落,是另有其人!”


    孟元超說道:“奇怪,天下除了尉遲大嫂之外,還有誰有這樣高明的暗器功夫?無雙,你猜想是準?”


    林無雙道:“我倒是疑心一個人。你還記得咱們在泰山那天晚上,我給一隻翠鳥引入一個石窟,發現了我們扶桑派祖師留在石壁上的武學秘笈一事麽,後來有人搬開封洞的大石,放我出來,我懷疑那隻翠鳥就是他養的,而這個人也就是剛才嚇走唐大縱和牟宗濤的那個人!”


    孟元超猛然一省,說道:“不錯,我也記起一件事情來了。咱們初上泰山那天,不是恰巧碰上金大俠和牟宗濤在五大夫鬆那裏比劍嗎,其時山雨欲來,濃霧彌漫,十步之內,不見人影,忽有一人在濃霧之中喝彩,牟宗濤錯疑是我,向我連發九支暗箭,幸虧金大俠給我打落兩支,我才得以沒有受傷。那個人當然也沒找著。當時我就有點懷疑,牟宗濤他是主人的身份,何以要殺一個給他喝彩的人,不怕誤傷了客人麽?現在想來,那個人恐怕也就是今天暗助我的這個人了。這個人大概和你們扶桑派頗有淵源,而且在我們之前,早已識破了牟宗濤的真麵目。”


    林無雙點了點頭,說道:“我也是這麽想。”


    孟元超歎道:“可惜這位前輩高人,咱們數度相逢,卻總是緣慳一麵。”


    兩人走出樹林,隻見滿地陽光,兩人都有暖烘烘的感覺。孟元超心上的一點陰黴,也在陽光之下消散了。


    林無雙忽道:“春天就要來了,聽說小金川的春天非常之美,是嗎?”


    孟無超道:“是呀,它比江南的春天,更多幾分野趣。”


    林無雙道:“我跟你一起去小金川好不好?”


    孟元超怔了一怔,說道:“你怎的突然有這念頭?”


    林無雙笑道:“我早已有這念頭了。逐流大哥和紅英姐姐已經去了小金川了,你知道麽?”


    孟元超道:“啊,原來你是想到小金川會他們夫婦,”林無雙和金逐流的妻子史紅英交情最好,孟元超是早就知道了的。


    林無雙笑道:“你不歡迎麽?”


    孟元超況吟半晌,說道:“小金川的義軍正在需要多一些人幫忙,你肯去我們是求之不得。不過你新任掌門,離開太久,恐怕也不太好吧?”


    林無雙道:“我做這個掌門,都是你的主意,為的隻是不讓牟宗濤得逞私欲。如今目的已經達到,這個掌門嘛,做不做也罷。”


    孟元超忙道:“無雙,一派掌門,關係重大,這可是不能拿來當作兒戲的……”


    林無雙笑道:“我還沒有說完呢,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叫石師兄暫代掌門了,石衛師兄和桑青師嫂精明能幹,本門事情,有他們夫婦料理,比我要好得多。”


    孟元超其實也是希望和她一同去的,聽得她這樣說,笑道:“好,那我就放心了。”


    林無雙卻是如有所思,看了看他,忽地說道:“孟大哥,我有件事情,你肯不肯答應?”


    孟元超笑道:“你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你要我做什麽,我焉有不答應之理。是什麽事呀?”


    林無雙笑道:“好,你答應了,那就請你上座,受小妹一拜。這塊石頭,權充八仙椅吧。”


    孟元超愕然說道:“你弄什麽玄虛,為何突然要向我行這麽大的禮?”


    林無雙笑道:“我上無兄姐,下無弟妹,孟大哥,你願意要我這個妹妹麽?”孟元超這才知道,原來林無雙是要和他結拜兄妹。


    孟元超心裏想道:“她已經知道了我和紫蘿的事情,此舉自必是為了避嫌了。”對林無雙的苦心,不禁大為感動。突然想起了這一次和雲紫蘿分手的前夕,雲紫蘿和他說的一番話。


    雲紫蘿抱著初生的嬰孩和他說道:“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元超,我能夠見著你,和你相聚幾天,我已是心滿意足了。咱們的孩子,將來你向點蒼雙煞討迴,也就等於是我在你的身旁了。這個孩子,我可不能再來累你。我要撫養他成人,咱們是不能複合的了。”


    孟元超說道:“你不再嫁,我今生也不再娶!”


    雲紫蘿道:“不,不能這樣。我是因為形格勢禁,與你難以破鏡重圓,何況我是曆盡滄桑,此心亦早已冷了。但我卻不願意你獨身終老,你應該有個誌同道合的姑娘做你的妻子的。”


    孟元超強笑道:“誌同道合的妻子,除了你我還能找誰?”在他說這個話的時候,他並非沒有想起林無雙,但在他的心目之中,卻確實是把林無雙當作誌同道合的小妹妹的。


    他心裏剛想起林無雙,林無雙的名字卻已從雲紫蘿的口中說出來了,雲紫蘿微笑說道:“我在泰山曾經見過你和林無雙在一起,她不就是和你誌同道合的姑娘嗎?你且別先忙著分辯,我知道你心上有我,所以把這位林姑娘的情意都忽略了,我和你說心裏的話,這位姑娘才貌雙全,本領遠勝於我,我可真是委實喜歡她啊。如果她做了你的妻子,我就可以放心了。”


    此際,孟元超想起了雲紫蘿這些話,站在他麵前的就是林無雙,而林無雙正在要求他結為兄妹。“唉!她們兩人都是有這麽寬廣的胸襟,彼此都是為對方著想。我不能一負再負紫蘿,卻又怎能辜負無雙的情意?”


    林無雙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在看著他,緩緩說道:“你不願有我這個妹妹麽?”


    孟元超哈哈笑道:“我也是個沒有兄弟姐妹的人,有你這樣一個妹妹,正是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氣叫你一聲妹妹了。”當下兩人撮土為香,當天八拜,結為兄妹。


    雖然心上帶著創傷,往事難忘,情懷紊亂,難於自解,但孟元超畢竟是個豪邁的人,縱有感傷,也不會是多愁善感,和林無雙結為兄妹,兩人相處,倒是自然多了。


    兩人一路同行,不知不覺,又是冬去春來,北國冰消,江南草長的時節了。


    這一大他們渡過了長江,孟元超想起去年北上的時候,隻影孤身,正值重陽時節,自己的心情也像深秋一樣蕭索。當時自己是找不著雲紫蘿而悵惘離別蘇州,現在則是和林無雙一同迴來。不禁又生感觸。“可惜我沒有時間再迴蘇州了,那個園子不知是否還像去年一樣荒蕪?”


    林無雙似乎覺察他的心事,笑道:“大哥,你在想些什麽?”


    孟元超笑道:“沒什麽,我想起兩句前人的詞: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咱們現在是正好趕上江南的春天,可惜卻是不能在江南和春相伴了。”孟元超詩詞讀得不多,但這兩句詞是當年他和宋騰霄、雲紫蘿二人同遊西溯的時候,雲紫籮念給他聽的,是以他特別記得。


    林無雙道:“冷鐵樵不是說可以準許你遲些迴小金川的嗎?”


    孟元超道:“他是說過這樣的話,我的事情若然沒有辦妥,可以遲些迴去。但我可不能藉故勾留。”


    林無雙道:“我不是叫你找個藉口伴我玩,我是想起一件正經的事情。”


    孟元超道:“什麽事情?”


    林元雙道:“揚州有位王老英雄,金刀王元通你知道嗎?”


    孟元超道:“是不是震遠鏢局揚州分局的總鏢頭?啊,你也認識他?”


    林無雙道:“正月十七是這位老鏢頭的六十大壽,他是我爹爹的朋友,和本派的幾位師兄也有交情。去年石衛師兄就曾經和我提過此事,我離開時他代表本派去給這們老英雄祝壽。今天是十三,咱們到揚州去,正好可以趕上壽辰。我是想見一見石師兄,告訴他牟宗濤的事情。”


    孟元超道:“不錯,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你現在沒有工夫清理門戶,是應該告訴本門弟子,提防叛徒。”


    林無雙道:“那麽你肯陪我一同去嗎?”


    孟元超說道:“這位王老鏢頭和我的冷、蕭兩位大哥也是相識的,他們雖沒有叫我和他聯絡,但既然到此,碰上他的壽辰,我就代表冷、蕭兩位大哥,和他打個交情,也是好的。”


    孟元超離開小金川的時候,冷鐵樵曾經交代過他,許他結納各路英雄,盡可便宜行事。王元通交遊廣闊,黑白兩道,都有朋友,消息靈通。像這樣的人物,孟元超自是不妨替義軍和他打個一交情。但孟元超之所以要到揚州給他拜壽,除了這個原因之外,卻還有另一個原因。


    數月之前,繆長風和他在雲家老宅分手之時,曾對他說要往揚州給王元通拜壽,當時繆長風是用這個藉口,好讓他單獨去見雲紫蘿。但此際孟元超在見過雲紫蘿之後,重到江南,卻不由得想見繆長風了。


    “我與無雙是結拜兄妹,繆大哥與紫蘿也是結拜兄妹,想必他也很想知道紫蘿有消息吧?”孟元超又再想道:“我已以身許國,很難有安定的日子好過。紫蘿要撫養幼子,自也難以和我一起在軍馬之中勞碌奔波,繆大哥是閑雲野鶴之身,倒是比我更適宜於照顧她的。嗯,就是撇開兒女私情不談,作為一個好朋友,我也應該把紫蘿的消息告訴他。”


    “大哥,你在想些什麽?怎麽不說話了?”林無雙“咦”了一聲,問道。


    孟元超抬起頭看看滿天陽光,說道:“沒什麽,咱們趕快走吧。”


    孟元超在思念繆長風,繆長風也在思念著他。


    這一天繆長風到了揚州,王元通家在揚州城外,還有兩天才是壽辰,繆長風給他拜壽本來是無可無不可的,心裏想道:“揚州甚多名勝風景之地,我且玩兩天再去他家。”時候還早,繆長風就到揚州一間著名的酒家,名叫“望江樓”的酒家喝酒。


    繆長風找了一個靠窗的座頭,憑窗眺望長江,心裏想道:“可惜元超不在這兒,不知他見著了紫蘿沒有?”


    喝了幾杯悶酒,迴過頭來,看店子裏懸掛的一副對聯,對聯寫的是:“座客何來?聽二分明月蕭聲,依稀杜牧;主人莫問,借一管春風詞筆,點染揚州。”用典渾成,文辭雅麗,繆長風心道:“這副對聯倒是寫得不錯。”


    鄰座兩個客人也正在談論這副對聯,一個說道:“你知道這副對聯的來曆嗎,據說是國初蘇州一位著名的才子吳穀人寫的。有一年新春,他到這酒樓喝酒,忘記帶錢,喝了酒就替酒家主人寫一副春聯當作酒錢,嘿,嘿哩,那位主人也很風雅吧?”


    另一個客人點了點頭,說道:“原來有這樣一段佳話。韓兄,你應該到南京玩玩,南京玄武湖也有一副名聯,和你說的這個故事據說有點關連。”


    姓韓那人笑道:“劉兄,原來你早就知道這個故事,我倒是在孔夫子門前賣百家姓了。玄武湖那副名聯我卻不知,請你說來聽聽。”


    姓劉那人念道:


    “憾江上石頭,抵不住倦流塵夢,柳枝何處,桃葉無蹤,轉羨他名將美人,燕息能留知古韻;


    問湖邊月色,照過來多少年華?五樹歌餘,金蓮舞後,收拾這殘山剩水,宮花猶是六朝春。”


    姓韓那客人讚道:“好,這副對聯氣韻皆勝,比吳作還好。”


    姓劉那客人說道:“這是與吳穀人同時的一個無名氏之作,據說他是因為吳穀人把揚州讚得太美,心裏不服氣,因此也寫了一副讚美南京的春聯。”


    姓韓那人道:“啊,這樣一位才子,為何沒有留下名字?”


    姓劉那人道:“據說吳穀人看了這副對聯,要去找尋作者,作者卻躲了起來,避不見他。因為吳穀人本是前朝(明)名士,卻做了本朝(清)的官。是以他不願意與他來往。他不願意揚名,姓名也沒有留下來。韓兄,你看出了聯中的感慨麽?”


    姓韓那客人默然如有所思,半晌說道:“字麵看來似是風花雪月,隱隱卻有故國之思。”


    姓劉那客人道:“不錯,而且這副對聯開頭似乎衰颯,實際一轉筆間就一點都不衰颯,收拾了殘山剩水,就有冬去春來的新氣象了,是不是?”


    繆長風聽這個客人談聯論文,暗暗驚異,想道:“這兩人談吐很是不俗,尤其姓劉這人的口吻不像普通文土,卻像我輩中人。”


    姓韓那人默不作聲,姓劉的又說道:“吳穀人這副對聯雖好,但我更欣賞薑白石寫的這首詞。”


    繆長風隨著他的目光注視之處看去,原來牆上還掛有一幅中堂,寫的是宋代詞人薑白石的“揚州慢”一詞。詞道。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蕎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風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寇詞工,青樓夢好,難訴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芍藥,年年知為誰生?”


    後麵還有幾行小字,是說明寫這首向的來由的,“淳熙丙申年間,予過維揚。夜雪初霽,養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子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黍離”是《詩經》中的一篇,周室東遷,大夫行役至宗周,見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憫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那是更明顯的“故國之思”了。


    姓韓那客人讚道:“好,詞好,這段小序也好,廖廖數十字,寫情寫景,都極感人。”


    姓劉那人說道:“白石老人這首詞是在金宋交兵之後寫的。紹興(宋高宗趙構年號)三十年,金主完顏亮纜兵南侵,被虞允文擊敗於采石璣,揚州亦遭戰禍,此詞作於淳熙(宋孝宗年號)三年,距離采石璣之戰已經十六年了,而揚州依然元氣未複,景物蕭條,是以白石老人有廢池喬木之感。咱們讀這首詞,倒是不可不知這個故事呢。”


    姓韓那人似乎微帶愧色,說道:“是,多謝劉兄給小弟講解。”


    姓劉那人道:“不敢,不過我是在想……”說至此處,忽地一聲長歎,喝了滿滿一杯。


    姓韓那人道:“劉兄在想什麽?”


    姓劉那人緩緩說道:“七百年前,金虜南侵,揚州遭受這場戰禍,十六年元氣未複。但這場戰禍,比起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慘酷,恐怕還是遠遠不如呢!(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乃是清初清兵入關之後所幹的兩樁最大的暴行。)


    姓韓那人吃了一驚,小聲說道:“劉兄,這裏可不比咱們家裏,此處隻宜於談風論月,說這些幹嘛?這已經是一百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姓劉那人冷冷說道:“酒冷了我的血可還沒冷,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有感於中,實有不已在言者。縱使禍從口出,那也顧不了這許多了。嘿嘿,你說得不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已過了百多年了,揚州今日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了哪!唉,今日要找一個有‘廢池喬木’之思的白石老人,恐怕也很難了。”


    姓韓那人嚇得慌了,又不便阻止他,隻好舉杯,連連說道:“劉兄,喝酒,喝酒,喝酒!”


    繆長風心裏想道:“姓韓這人膽小如鼠,不必說他。姓劉這人,倒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正想過去與他攀談,忽聽得粗重的腳步聲,又來了四個客人。


    繆長風把眼望去,隻見前麵三個漢子體格魁梧,後麵這個漢子是麵黃肌瘦的小個子,前麵三人恰是相映成趣。


    這四個人一坐下來,就把桌拍得震天價響,店小二連忙過去招唿:“客官要些什麽?”


    “先給我們來一壇好酒!”坐在上首的那人說道。


    店小二吃了一驚,說道:“小店小壇的紹興酒也有二十斤!”


    “大壇的呢?”


    “四十斤!”


    為首的那人哈哈一笑,說道:“小壇的不夠喝,給我們來大壇的吧!另外五隻燒雞,十斤鹵牛肉!”店小二咋舌之下,唯唯諾諾而去。


    繆長風心裏想道:“這四個人不知是哪條線上的豪客?”坐在上首那個漢子,也正在朝著他看,繆長風低下頭來喝酒,不理會他。


    鄰座姓韓那人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姓劉那人一把,示意叫他不可胡亂說話。就在此時,為首那個漢子把目光轉移到他的身上,忽地站了起來,朗聲說道:“你不是韓朋、韓大哥嗎?還記不記得小弟?”


    韓朋情知躲避不開,隻好也站起來,裝作剛想起來的樣子,說道:“啊,原來是伍大哥,這可是巧遇了!”


    那“伍大哥”哈哈大笑,說道:“咱們那天在高城的儀醪樓喝酒,不知不覺又是三年了。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了你,來,來,我給你介紹幾位朋友。這位是西門虎大哥,這位是金大鼎大哥,這位是魏慶大哥。”


    韓朋抱拳作了一個羅圈揖,說道:“三位大哥,幸會,幸會。”姓劉那人仍然坐著喝酒。他的朋友和那些人應酬,他竟似視若無睹。


    那“伍大哥”臉有不愉之色,說逼:“韓大哥,這位貴友是——”


    韓朋隻好和那姓劉的賠笑說道:“劉大哥,我給你介紹幾位好朋友。”那姓劉的這才站了起來,淡淡說道:“我可是個不懂應酬的寒酸,諸位莫要見怪!在下姓劉,單名一個“抗’字。”


    那“伍大哥”道:“我姓伍,也是單名一個‘宏’字。我是一個粗人,但愛結交朋友。劉大哥,你不喜俗套應酬,這個脾氣和小弟正是一樣,咱們要交就交個知己的朋友。”


    劉抗仍是淡淡說道:“多承諸位青眼,在下可是不敢高攀。”


    伍宏說道:“劉兄客氣了,相請不如偶遇,我敬劉兄一杯!


    劉抗冷冷說道:“用杯子喝酒不過癮,要喝就喝一壇。酒保,給我照樣來一壇四十斤裝的紹興酒!”


    那麵黃肌瘦的名叫魏慶的小個子笑道:“伍大哥,你平素自誇酒壇無敵,今兒可碰上對手啦!”


    此時伍宏要的那一壇酒早已送到,伍宏哈哈笑道:“妙極,妙極!難得劉兄這樣海量,小弟自當奉陪。老魏,你的酒量也很不錯,咱們就和劉兄一同喝酒吧。劉兄,你喝多少我們就喝多少,好不好?”原來這個魏慶酒量雖不如他,內功卻甚深湛,有辦法可以千杯不醉,他把魏慶拉上,那是恐怕自己的酒量萬一不及劉抗,還有魏慶可以贏他。


    劉抗說道:“很好,不過你們兩位和我賭酒,我也該找個朋友作陪,咱們各喝各的。”


    “各喝各的”,言下之急,就是你和你的朋友喝酒,我和我的朋友喝酒,我可不願與你攀交。


    伍宏眉頭一皺,卻佯作不懂他的意思,眉頭一皺之後,隨即哈哈笑道:“好極,好極,這就更熱鬧了!劉兄這麽說,韓兄的酒量想必也是很好的了。那麽就是我們兩個對你們兩個吧!”


    韓朋連忙搖首道:“你們賭酒,我的酒量可是不行。”


    魏慶一手把那壇紹興酒舉了起來,說道:“大家不用客氣,這壇酒先給你們喝!”口中說話,振臂一擲,那壇酒已是朝著劉抗飛了過來。


    劉抗伸出一雙筷子,酒壇飛到,筷子在壇邊輕輕一擦,向後一伸,酒壇隨著他的筷子滴溜溜的滾動,平平穩穩的落在桌上,酒壇是早已打開的,酒可沒有濺出半點。


    這是武學中“四兩拔千斤”的上乘本領,看得伍宏等人都不禁吃了一驚。劉抗這一手不僅是炫露武功,他不用手接,乃是表示不願和對方結交朋友之意。賭酒就是賭酒,要套交情可是不成。


    繆長風心裏想道:“這個人想必路道不正,是以劉抗才一點不給他們麵子,但他這個姓韓的朋友卻似乎對那四人頗為奉承,劉抗找他作為配角,這場賭酒隻怕未必能賭得成。”


    心念未已,隻見劉抗要的那壇酒亦已送到,劉抗依祥畫葫蘆的把酒壇舉了起來,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這一壇酒還給你!”但擲壇的方式不相同,他是把酒壇拋了起來,唿的一掌擊出,把酒壇擊得飛向伍宏那邊的。


    四人之中、本來以魏慶的內功造詣最深,但伍宏乃是“老大”,若由魏慶代接,於他的麵子可不好看。隻好硬著頭皮,力貫雙臂,接那酒壇。


    隻聽得“哢喇喇”一片響,伍宏接下酒壇,放在桌上,但他坐的那張椅子,四條腿卻都斷了。原來這酒壇乃是劉抗以掌力推來,伍宏接壇之時,掌力若是向前推出,壇子必定破裂,是以他必須一碰著壇子就把掌力縮迴,兩股力道加在一起,他坐的那張椅子如何禁受得起?好在他早有準備,椅腳一斷,他已紮穩馬步,這才沒有跌倒,但也是輸了一招了。


    伍宏麵紅耳赤,隻好說道:“劉兄好功夫!”劉抗冷冷一笑,說道:“伍兄神力驚人,這樣堅實的紅木椅子竟是不堪伍兄一坐,小弟更是佩服。”聽來似是稱讚,其實乃是嘲諷。伍宏輸了一招,隻能氣在心裏。


    魏慶若無其事地說道:“店家換過一張椅子,咱們是比酒量,不是比武功,來,來,來,咱們還是來喝酒吧。”心裏則在想道:“待會兒比賽喝酒,叫你知道我的內功厲害!”雙方心裏都是明白!比酒量其實也就是暗中較量功夫。魏慶這麽一說,不過是替伍宏遮羞而已。


    韓朋連忙再次說道:“劉大哥,我的酒量不行,你是知道的——”


    話猶未了,隻見劉抗早已站了起來,走到繆長風麵前,說道:“兄台貴姓?”謬長風怔了一怔,說道:“小姓繆,劉兄有何指教?”


    劉抗緩緩說道:“獨飲寡歡,繆兄,我想和你交個朋友,不知繆兄肯不肯和我喝酒?”


    韓朋這才知道,原來劉抗剛才說的要找個朋友和對方賭酒,這個“朋友”可不是指他,臉上雖然火辣辣的發燒。覺得這是劉抗在人前丟他的臉,但心中卻是放下了一抉石頭了。


    劉抗這一下突如其來,繆長風亦是意料不到。但他性情豪邁,而且本來就是想和劉抗結交,於是也不推辭,走過劉抗的桌子,哈哈笑道:“劉兄豪氣令人心折,酒逢知己乃是人生一大樂事。這個朋友我和你交了,拿大碗來,我先敬你一碗!”


    店小二在伍、魏、繆、劉四人的麵前擺上大碗,繆長風拿起酒壇,壇子離台三尺多高,倒下酒來,兩個大碗斟得滿滿的,半點酒也沒濺出,雙指在碗邊輕輕一勾,盛滿酒的酒碗滴溜溜的轉,他湊到碗邊,一口就把碗內的酒喝得於幹淨淨,也沒有濺出半點。劉抗心道:“果然我沒有料錯,這人的內功比我還高。”當下讚了一個“好”字,依樣畫葫蘆的也把自己的這碗酒喝了。


    要知壇子離台三尺,把酒倒入碗中,自是有一股衝擊之力,把酒斟滿不難,不讓它濺出半點那就難了。非得力道控製得極好才行。魏慶自恃可以勉強做到,但伍宏是練外家功夫的,硬功差不多登峰造極,但要這樣巧妙的控製內力卻是未必能夠做到了。


    魏慶冷冷說道:“大哥,咱們喝酒就是喝酒,可不必玩什麽花樣。”伍宏說道:“對,且看誰先醉倒,劉朋友,輪到你們喝了。”說話之間,他和魏慶己是接連幹了兩大碗。


    劉抗笑道:“咱們各喝各的,怎樣喝法,誰也不必管誰。但若是喝完這一壇酒,大家都沒有醉,那又怎樣?”伍宏吃了一驚,心裏想道:“一壇酒有四十斤,難道他們竟有本領喝兩壇不成?”沒有把握取勝,隻好不求勝先防敗,說道:“大家都沒有醉,那就看是誰先喝光這一壇酒。”


    大家輪流喝酒,你一大碗,我一大碗,轉瞬之間,四個人都已經喝了十來碗,每碗半斤有多,喝進肚子裏的酒差不多已有十斤了。


    繆長風暗晴留神,隻見魏慶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汽,越來越濃。情知他是以內功將烈酒蒸發,化為汗水,心裏想道:“這人的內功不弱,如此喝法,這一壇酒倒是難不倒他。”


    再看那個伍宏,卻又另一種喝法,他一麵喝酒,一麵手裏玩看一枚鐵膽,兩隻手把鐵膽搓來搓去。原來他是練外家功夫的,必須打熬氣力才可以越喝越多。他平時的習慣是喝一輪酒打一趟拳的,打完拳再喝,放盡酒量,可以喝得二十斤。如今和人喝酒,自是不能打拳,隻好玩弄鐵膽,以便使出氣力。隻聽得鐵膽當嘟之作響,不時飛出火花,他的雙掌搓揉之力,也當真是足以震世駭俗了。


    各自打量對方,可是繆長風看得出他們的伎倆,他們卻看不出繆長風和劉抗的功夫。隻見他們神色自若的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頭上既沒冒出白氣,手上也沒玩弄什麽東西,伍宏、魏慶都是暗暗吃驚,想道:“要不輸給他們,隻有趕快把這一壇酒喝光。”


    但話雖然如此,喝急酒可是最傷身子的。即使以魏慶那樣的內功造詣,也必須要有片刻時間把喝進去的酒蒸發才能接著再喝。


    繆長風忽地說道:“一碗一碗的喝不夠痛快,劉兄,這半壇酒我和你分喝了吧,咱們一口氣喝光它!”劉抗道:“好,繆兄,我先敬你!”舉起酒壇,一掌在壇底一拍,酒從壇口像一股噴泉似的射出去,繆長風坐在對麵,張開嘴吧,宛似鯨吞虹吸,把酒吸進口中。


    那些人幾曾見過這樣喝法,這霎那間,不由得都是看得呆了。伍宏驀地一省,頓足說道:“四弟,快喝!”魏慶抱起酒壇往嘴裏灌。


    繆長風笑道:“我已經喝了一半啦!薑太公封神,你可別忘了自己。”劉抗說道:“對,咱們和人家賭酒,一人一半,才算公道。”把酒壇拋給繆長風,壇口轉了一個方向,對著自己。繆長風依樣畫葫蘆的在壇底一拍,“酒泉”噴出,劉抗也依樣畫葫蘆的喝了。


    繆長風翻轉酒壇,壇子裏已是涓滴無存。繆長風笑道:“對不住,我們喝光了!”


    魏慶雖然是拚命往嘴裏灌,壇子裏的酒卻還沒有喝完。而且這場“賭酒”是說好了兩個對兩個喝的,即使他能夠把壇子裏的酒喝光,認真說來,也還是輸給人家。


    魏慶抱著酒壇,尷尬之極。伍宏頹然說道:“四弟,算了吧!”


    忽聽得有人打了個哈哈,說道:“哈,韓兄,老伍,原來你們都在這兒,已經見過麵啦。咦,魏老四,你這是幹什麽?”


    進來的是個年約五旬身材高大的漢子,他本是麵向著韓朋走進來的,斜眼一瞥,忽見魏慶抱著一個大酒壇,不覺甚是納罕。


    伍宏連忙向那人使了一個眼色,跟著苦笑說道:“宗大哥,我們和這兩位朋友賭酒,技不如人,隻好認輸了。”


    那“宗大哥”目光朝著繆、劉二人看去,說道:“這兩位朋友是——”


    伍宏說道:“這位劉兄和這位繆兄都是韓大哥的好朋友。”


    繆長風冷冷說道:“我可不敢高攀。”


    韓朋在那人進來的時候,臉上就似乎有驚惶之色,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方始逼得強笑說道:“這位繆兄是小弟今天才相識的新朋友。”


    姓宗這人江湖閱曆甚深,觀言察色,心中已然雪亮:“這兩人和韓朋想必不是一條線上的朋友。”當下哈哈一笑,說道:“幸會,幸會,嘿嘿,以酒會友,樂何如之,讓我也來湊湊熱鬧,給兩位朋友敬酒!”


    說到“敬酒”二字,突然把魏慶手中的酒壇抓了過來。左掌一劈,迅即把那壇子拋上空中。


    隻聽得“乓”的一聲,壇子好像給利斧當中劈開,酒自半空傾瀉下來。那人早已抄起兩隻海碗,一兜一接,碗裏盛滿了酒,雙臂一振,兩隻盛滿了酒的海碗分別朝著繆長風和劉抗飛去。


    那人一麵飛出海碗,一麵說道:“我是個急性子,不耐煩慢慢斟酒,兩位可別見怪!”


    海碗飛到麵前,劉抗豎起一根筷子,朝碗底一頂,海碗在筷子上端滴榴溜的轉,他張口就喝。


    繆長風卻是另一種接法,隻見他平攤手掌,掌心就似有著吸力似的,海碗朝著他的掌心落下。他卻沒有立即就喝。


    那人劈開的壇工正自空中落下,分成大小相等的兩邊,竟然沒有分裂的破片。就是用寶劍劈開,也難保持得這樣完整無損。壇中的酒,給那人兜接了兩海碗之後,餘酒未盡,仍在傾瀉下來。


    繆長風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敬你一碗!”劉抗說道:“對,別糟踏了美酒!”


    說話聲中,兩人同時拍出一掌,兩股掌力一擠,那個分開兩邊的壇子“乓”的一聲炸裂開來,碎片紛落如雨。那人揮袖一卷,把碎片都裹住了,冷笑道:“朋友,你們要和我較量暗器麽?”


    繆長風在拍出那一掌的同時,飛出一隻海腕,海碗瑞端正正的落在他們的那張桌子上,空中傾瀉下來的餘酒,又正好落在碗中。原來是他們兩股掌力,把那傾瀉下來的酒,擠迫成為一股“酒柱”,剛好向著桌子中心落下,盛滿那個海碗。繆長風這才笑道:“朋友,你誤會了,我們不過是還敬而已。來,來,來,喝呀,喝呀!”


    那人大吃一驚,心裏想道:“這姓劉的內功或許比不上我,姓繆這廝卻似在我之上。晤,姓繆的人很少,莫非他就是著名的江湖遊俠繆長風。”


    他自恃和伍宏等人聯手,也未必占得便宜:與其自討沒趣,不如做得漂亮一些,於是哈哈一笑,說道:“好,這婉酒我和你喝了,青山綠水,咱們後會有期。”伍宏,魏慶等四人跟他走下酒樓,伍、魏步下樓樓之際,迴頭向韓朋望了一眼,似是向他打招唿,又似是軒眉瞪眼,惱怒於他。


    店小二叫道:“客官,你們還沒付酒錢呢!”那人衣袖一抖,嘩啦啦一疊破片落下,迴身飛出一綻夭銀,嵌在櫃台上,說道:“那桌客人的酒錢我也一並付了。”


    繆長風道:“我為什麽要喝你們的酒?”韓朋見他們已經走開,心裏正自放下一塊石頭,生怕繆長風又要生事,說道:“那位伍大哥是小弟的朋友,就算是小弟代作東道吧。”


    伍定在外麵哈哈說道:“說得不錯,韓大哥,你的確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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