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一連十幾天, 都是陰雨。衡南就住在客棧, 房間比盛家的條件差得多,木頭發出一股朽味,但很熱鬧, 從二層窗戶往外麵看是大街,牽騾子牽馬的人來來往往, 衡南就端著碗坐在窗邊,推開窗, 邊看邊吃。


    盛君殊清早走,夜晚歸,迴得悄無聲息,走得輕手輕腳, 連杯水都自給自足, 所以她在這屋子裏也無聊,除了定點備好吃食, 打好水, 洗好衣裳, 就是白天睡,晚上睡, 趴在案上睡, 靠在椅子上睡,還睡得腰酸背痛。


    衡南想,盛君殊可真慘。在金陵參加鄉試,盛家還能多少動用關係, 安排個舒服點的試場,到了京都,就真跟全國的學子一視同仁——一起受苦。


    會試一考三場,地點在郊區夫子廟,一人一個“單間”,這單間說來好聽,其實就是個長五尺、寬四尺的小牢房,按公子的話來說:


    “那種裝雞的籠子見過沒有?先搜身,然後給三根蠟,把我往雞籠裏一塞,門一鎖,就開始答題,寫完沒寫完,都得在裏麵待一宿。”


    難怪他一迴來,就平心靜氣地在床上躺平了。


    “裏麵就一個桌子,一個椅子?”


    盛君殊閉著眼睛,心平氣和地說:“沒桌子,就兩塊木板。”


    衡南震驚,想了半晌,想不出公子窩在兩塊木板前的畫麵,“狗皇帝,連個桌子也舍不得買,那你夜裏怎麽睡覺?”


    “噓。”盛君殊趕緊捂她的嘴,“緊趕著寫,還怕蠟燭燒光了,顧不得睡覺,每每都是後半夜才睡下。”


    盛君殊也是第一次經曆這種狀況。


    先讓人渾身上下『摸』一遍,隻許手上提個籃子,籃子裏裝筆墨紙硯和食物。筆墨倒是沒多少,吃的就他拿的最多。這是因為走之前,衡南非拆了一整盒她精挑細選的糕點給他裝上,他推辭,衡南便炸『毛』,他隻得拎著那一籃堆得像小山一樣的食物進場,得了許多笑聲。


    他平時於吃穿用度不怎麽在意,一心隻撲在考題上,在那昏暗『逼』仄的籠子裏捱了兩三日,也都有些受不住了,其他的不說,他想洗澡,他做夢都在洗澡。旁邊的號子裏已經有人撲通昏過去,幸而他體質不錯,昏過去未免太丟人,於是咬牙堅持著。


    但又過了兩日,吃的竟然見了底,想來是因為用腦過度,所以餓得更快,幸好還剩下衡南裝的糕點。


    一盞細燭如豆,他靠在牆上安靜地看了半晌,撚起一枚吃。文章具體如何寫的,他不太記得了,隻記得那一點細柔的酥皮玫瑰餅的甜味,還有隔壁餓昏過去的人被抬走的響動。


    衡南趴在他耳邊說:“公子睡木板腰疼不疼,翻過來我幫你按按。”


    盛君殊麵『色』微紅,攥住她的手拉下來:“不用,睡覺。”


    衡南一手撐著腦袋,幽幽道:“帶我出來,婆母本就不高興,何況這段時間你吃穿一切都是我負責,你迴去要是腰疼了背疼了,落下一丁點『毛』病,我死不足惜,死了也得被拉出來鞭屍。”


    話音未落,盛君殊一言不發地坐起來,趴在床上,斥道:“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


    衡南按在他肩膀上,按了還不要緊,她把手從他領口鑽進去,冰涼的手『摸』到脖子上,驚得他伸手壓住:“怎麽還要脫衣裳。”


    衡南滿臉理所應當:“當然要脫,我們這邊都是脫的。”


    盛君殊沒猶豫太久,自己把上衣脫了,放在一旁,又趴迴去,睫『毛』一下一下眨著。


    衡南知道自己手涼,去床頭櫃捧了一會兒茶盞,捂熱了才開始按。


    盛君殊沒想到她真有些章法,肩頸馬上鬆弛下來,美中不足的是力道不夠,反而按得人有些發癢。但是她的手很柔軟,隻要不那麽涼,『摸』在後背上確實舒服,雖然是讓人有些負罪感的舒服。


    盛君殊也是累了,在這種溫柔的對待下,漸漸眼皮發沉。


    衡南按得很專注,按了一會兒,好奇地問:“你們在單間裏,要是想『尿』『尿』怎麽辦?”


    盛君殊正鈍著,一時間沒迴應,又聽得她道:“你們不會就在那房……”


    “沒有。”盛君殊驟然清醒過來,隻覺得身上沉,唿吸不暢。迴過頭問,“你們都是騎在人腰上給人按肩膀的?”


    衡南低頭一看,原來她老跨過來夠茶杯,次數多了累,順勢坐下來。想著隻坐一會兒,未料忘了下來,真是僭越慣了……她心跳砰砰,麵不改『色』地把盛君殊的頭扭迴去:“都這樣的,你不懂不要置喙。”


    盛君殊果然沒再置喙。但他沉默片刻,一個翻身把她撅了下來,手臂一收,拉過來抱在懷裏。


    衡南想摟他的脖頸,燙得收迴手去:“你身上怎麽這麽熱。”


    “是你身上太涼。”盛君殊拉過被子蓋在她脊背上,“這屋裏不比金陵,窗戶漏風。”


    抱了一會兒,盛君殊斟酌道:“衡南。”


    “嗯?”衡南讓這份暖意攏著,舒服像是巢裏的鳥,聲音裏帶著困倦的鼻音。


    盛君殊知道她從哪裏來,但從不問她以前的事,倒是衡南自己渲染過幾次,勾欄在他心中便成個極其黑暗的地方,他更加不願揭人傷疤。但他現在睡不著覺,小心地問:“你這門手藝從哪學來的?”


    衡南閉著眼睛道:“媽媽教的。”


    不出所料。盛君殊抿了唇:“之前你們是如何練習的?”


    衡南唿吸勻而輕,似乎是睡著了,他靜靜地停了好半天,忍不住輕輕輕晃了晃她:“衡南。”


    衡南哧地笑了,蘊著惡劣笑意的眼睛睜開,原來剛才分明是裝的,她拿探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盛君殊看,看得他別過頭,才道:“那你告訴我你們在那裏麵怎麽『尿』『尿』的。”


    盛君殊無聲地歎了口氣:“發了塊木牌叫‘入敬牌’,若是想去,就把木牌從門縫遞出去,過一會兒有人來開鎖。”


    “就這樣?”


    “就這樣。”


    公子漆黑的眼睛還看著她,似乎等待什麽,衡南說:“當然是我們姐妹幾個互相按著練習的。”


    說完,她看著盛君殊吃吃地笑起來。


    盛君殊讓她笑得耳朵發紅,伸手捂住她的嘴。


    會試前,盛君殊在夫子廟外,被一個瘦高的翩翩公子叫住。


    此人叫宋嘉樹,也為金陵考生,今年二十歲,是盛君殊為數不多的知己好友,因兩人都『性』格內斂,不喜聚會,平時見麵不多,一個月至多一兩封通信,互通有無。在考場上碰巧遇到,不免分外驚喜,肩並肩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路。


    宋嘉樹打量盛君殊,有感而發:“就這麽會兒沒見,你比之前變得多了。”


    盛君殊奇怪:“哪裏變了?”


    宋嘉樹道:“氣質。”


    “氣質?”


    宋嘉樹似笑非笑:“之前見盛哥兒,隻覺得還是個少年,一團氣浮在空中,現在一見,那團氣沉下來,分明像個男人了。”


    “……”實話實說,盛君殊當時分外緊張,他低頭,目光飛快地掃過整齊的衣領,用手不自然地拂過脖子。夜裏衡南常有些大膽的舉動,他還以為留下什麽痕跡,讓宋嘉樹看出來了,故意取笑他。


    “你『摸』什麽呢?”宋嘉樹好奇地側頭,“我說的是道家的先天之氣,那團氣又不在你喉嚨裏。”


    盛君殊把手放下,二人又走了一段,京都官道上楊柳吐了嫩芽,春景繁茂。盛君殊看著那柳芽,忽然說:“我娶了一門親事。”


    “啊?”宋嘉樹大為震驚,因為盛君殊在他心裏,完全就是個未開竅的琉璃公子的存在。


    盛家公子『露』麵少,偶爾『露』麵,總是跟高山雪蓮一樣手不釋卷。一些心高氣傲的世家子弟,未免覺得他過於端著,有一迴,幾個哥兒以研討書法為由,拉他去酒肆,就想看看他失態破格的模樣,為此專花了大價錢請了名家字碑。


    盛君殊一進去,果然捧著那字碑看得目不轉睛。五個美人過來斟酒,手腕碰過他的手腕,頭發勾住他的耳尖,他都渾然不知,從那以後,出入這種娛樂場所再沒人叫他。


    故而宋嘉樹實在想象不到他和女人相處的模樣,他腦海裏隻閃現出一副畫麵:芝蘭玉樹般的盛哥兒端坐在床上,手裏拿一卷書,女人站著脫他上衣,他就把書放低看,女人蹲著脫他褲子,他就把書舉高看;女人依偎在他懷裏……他枕在女人肩膀上看,盛哥兒猛地抬袖,女人嬌羞地低下了頭,他繞開她的臉,順手在書上畫一格批注。


    這怎麽能行。


    “你才多大,就急著娶妻了?”


    “今年也滿十八了。”


    宋嘉樹扼腕歎息:“家裏強加給你的?”


    盛君殊點點頭,又搖搖頭,眼裏忽而『露』了笑。


    “什麽意思?”宋嘉樹驚道,“看起來你還挺滿意。”


    盛君殊沒做聲,隻管往前走。宋嘉樹拿扇子抵住他肩膀,道:“不行,什麽樣人,我非得見她一麵不可——你帶她來沒有?”


    盛君殊後悔提起這個話題:“帶來了,但……”


    “沒有但,一起喝酒去,我請。”


    待到會試結束,盛君殊都快把這事忘了,豈料出了試場,竟然又迎麵碰見宋嘉樹。他在人群裏停駐片刻,掉頭就走,宋嘉樹倒是眼尖,小跑著從後麵追上來:“不行,我這幾日淨想著你那女人。”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


    衡南其時正端著碗在窗邊無趣地吃飯,忽然聽見有人在樓下喊:“衡南。”


    那聲音熟悉,她擱下碗,探出頭一看,正是盛君殊立在樓下,仰頭拿漆黑的眼珠看著她,四目相對,他頓了頓,悄聲打手勢道:“從那邊下來。”


    衡南提起裙子便跑,跑了兩步,又退迴來,急急趴在妝台前梳了兩遍頭發,攏了攏,又上了胭脂,抿抿菱紅的唇。


    盛君殊看上去多少有些被迫交際的尷尬,“這是宋公子。”


    “宋公子。”衡南柔順地一福。


    宋嘉樹的扇子在下巴頦邊上扇得飛快,一勁兒地歪頭看,他就想看清衡南的模樣,因為她頭太低,隻『露』出黑亮的發頂,還有忽閃忽閃的睫『毛』。那腰看起來一小把,未免太瘦弱了,今年有十五六歲麽?


    待到臉抬起來,漆黑的直勾勾的一雙眼,黑,白和紅,全是衝撞的顏『色』,太過亮眼的鮮妍,倒鋒利得如刀刃一般了。宋嘉樹複看盛君殊淡雅如溫吞白玉的眉眼,隻覺得有趣。


    老板娘給桌上倒酒。京都人飲酒豪放,不似金陵用那小琉璃盞,用的都是手掌高的大杯。宋嘉樹端起一杯,眼帶好奇地朝著衡南晃晃:“哎,你行麽?”


    盛君殊目不轉睛地看著。


    衡南抿唇一笑,仰頭咕咚咚地就喝了:“敬宋公子,奴家先行。”


    “哎。”盛君殊驚得拉住她手腕,剛好見她伸出舌尖,勾去最後一滴,麵『色』坨紅地瞥過來,眸光極亮,半是慵懶半是挑釁,手上緊了緊,又鬆開,一時如坐針氈。


    “不是一般人啊。”宋嘉樹連連歎息,盛君殊看了他一眼,是責怪的意思。責怪完了,菜也開了,衡南坐在他身邊,吃得尤其少,盛君殊也不在意宋嘉樹看笑話了,端起她的碗給她添滿:“拿菜壓一下,一會兒胃疼。”


    衡南接過碗,碗壁上還是溫熱的,迴過頭,盛君殊側臉冷靜。


    宋嘉樹好奇看著,笑道:“原是她自己吃那麽少,瘦弱成這樣,我還以為你們不給她吃飯呢。還沒問起,你是哪家的姑娘?盛哥兒娶妾這麽大的事,怎也沒聽其他公子說起過。”


    衡南頓了一下,『舔』去唇上的一粒米,盛君殊叫道:“老板娘來,添一壺酒。”


    宋嘉樹果然扭頭:“你又不喝,要那麽多幹什麽。”


    盛君殊斂袖倒酒:“我陪你喝就是。”


    “了不起。”宋嘉樹笑逐言開,“能勸得盛哥兒喝酒,我這輩子都有的吹,來來,咱們今天玩那個。”


    “哪個?”


    “行酒令呀。”


    盛君殊抬頭:“我不會。”


    宋嘉樹也抬頭:“不是吧,你長這麽大,連行酒令也不會?”


    “……你說怎麽玩,我現學。”


    宋嘉樹『露』齒一笑,他知道盛君殊看過的書多,造詣深厚,詩詞對子難不住他,便都撿些難偏怪的字謎出給他,盛君殊一時遲疑,轉眼就喝了兩杯,脖頸泛上一層紅。


    第三杯剛滿上,幾根丹蔻一扣,便端走,衡南道:“這個我會,我來。”


    宋嘉樹笑:“先說好,你說錯了,你喝還是他喝?”


    “我答不上,哥兒一杯我兩杯;宋公子答不上,隻行兩杯,如何?”


    宋嘉樹笑得前仰後合:“你這是要玩大的,來,來。”


    宋嘉樹出的字謎再偏,到底還是流傳在酒桌上的,也就欺負盛君殊不懂行,衡南聽了千百遍,耳根都磨了繭,對答如流,宋嘉樹喝得麵紅,擼起袖子,倒酒時青筋都暴起:“你真……什麽都知道……”


    後又換了對對子,盛哥兒這妾真是個狠的,不出一刻,什麽都對的上,隻是宋嘉樹喝得有些暈,沒細想那對出來的對子都是花啊粉啊的,大都帶著顏『色』,倒將盛君殊聽得麵紅耳赤,伸手扶住他:“差不多行了吧。”


    “不、不行!”宋嘉樹瞪著衡南,伸出一隻手,“猜拳,來,我們猜拳。”


    衡南垂眼,掩住輕蔑的笑,隻嘩啦啦斟酒。


    “哎?奇了……”宋嘉樹滿麵坨紅,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奇了,有鬼了……”


    衡南柔柔地笑:“此處運道不好,定然是宋公子將運氣用在別處了,會試定然能大展宏圖,金榜題名。”


    宋嘉樹茫然轉過來,茫然看她一眼:“你……你怎麽連……我出……出什麽都知道……”咣當一聲,人醉倒。


    “真該收斂些。”盛君殊喘著氣,眼往上看,背著個哞哞嚎叫的醉鬼,頭都叫他按得抬不起來,“你看現在。”


    衡南咬著手指走路,隻蹙眉:“叫他招我。”


    盛君殊汗流浹背,平生還沒有這種際遇,便讓醉鬼壓著頭笑了:“他哪裏招你了?”


    衡南不答,拉他的袖子:“到了。”


    宋嘉樹就住這家客棧,大廳裏連個人都沒有。盛君殊道:“也不知道他住哪一間。”


    衡南把人往下拉:“就擺在這兒。”


    “這怎麽能行。”盛君殊隻來得及伸手,墊住宋嘉樹的後腦勺。


    “怎麽不行。”衡南烏溜溜的眼,直直望著他,“一會兒小二過來看清他是誰,就能把他攙迴房裏了,誰知道他住哪一間?”


    盛君殊看了一眼地上紅著臉砸著嘴的人,又看看衡南,覺得自己像是醉了,竟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行嗎?”


    “當然行。”


    盛君殊默了默,站起來:“……那走吧。”


    一扭頭,衡南從櫃台上端一盆冷水,“嘩——”潑了宋嘉樹一臉。


    “你——”


    地上人呻/『吟』了一聲,『摸』著後腦勺,『露』出痛苦的表情:“哦……痛……這他媽……我在哪兒呢?”


    盛君殊心髒痛苦地跳動起來,若是宋嘉樹扭過臉來看到他,他真的這輩子都沒臉和他通信了……


    衡南拉住他的衣袖:“公子,快跑。”


    樓上傳來嘩啦啦的腳步聲,盛君殊提了口氣,反手拽著衡南,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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