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人說話,空氣就這麽尷尬地僵持了十分鍾。


    “想明白沒有啊?”肖子烈打破沉默,“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那天的行屍死透沒有。”


    “廢話,你‘三駕車’都用了,它敢不死嗎?那天晚上惡靈怨鬼哭得我頭昏了一天。”


    肖子烈覺得他肯定不是在想這個,“……你這麽肯定那是姽丘的行屍?”


    盛君殊牽起一抹冷笑:“黑氣,化形,白指骨,是個等級很高的行屍……看身量,還像故人。”


    他低下眼,目光鋒利了一瞬。是不是故人,對衡南動手,就是不念舊情。他已下手誅殺,就容不得迴頭看。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看來天書在師姐身上,他們比我們早知道。師兄,你準備怎麽辦?”


    盛君殊:“以後我會寸步不離看著衡南。”


    “說到做到?”


    “嗯。”


    躺在床上的衡南,忽然蹙著眉動了動,被子窸窣,肖子烈臉上的笑立即化為謹慎和凝重,俯下身將耳貼近衡南的唇:“師姐?”


    衡南的眉頭擰著,很不舒服的模樣,嘴唇微啟:“師兄……”


    這一聲師兄,嬌氣而嘶啞,叫得真是委屈之至,委屈到話音未落,淚珠子撲簌簌滾下,順帶著直接抽泣起來。


    肖子烈目瞪口呆地迴頭看向盛君殊,滿臉都寫著“你到底對師姐幹了什麽”


    盛君殊又不聾,僵在原地,心裏不可謂不震動。


    衡南迴魂後不識得他,從來都是“你”啊“你”啊的,沒個正經稱唿。這一句親切的“師兄”,還是隔了上千年,頭一次聽到她喊。


    再一哭,加深了他已經自責了好幾個日夜的,讓師妹遇險的愧疚。


    盛君殊俯身,肖子烈的屁股連忙往旁邊挪,給他騰開位置,盛君殊拿紙巾小心地給她擦了擦眼淚:“師兄不好,對不起。”


    麵巾紙是濃鬱的薰衣草香型,順著氣管嗆進去,衡南淚珠子還掛在睫上,就皺著眉別開臉。


    方才她做夢,夢得情真意切,這會兒清醒了,一絲委屈也沒了,隻剩下一點空蕩蕩的迷蒙。


    盛君殊發現師妹黑漆漆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眼神複雜且陌生,似乎想要在他臉上印證些什麽。然後她抿著嘴,細眉擰得更深。


    ……非要形容一下的話,“一言難盡”可堪概括。


    “……”盛君殊問詢地注視著她,衡南倉促別開眼,往肖子烈那邊靠了靠,又蹭了蹭,把頭埋在肖子烈胳膊上。


    肖子烈摟著衡南的腦袋,崩潰了:“你就是對師姐做過什麽了吧?!”


    “……”


    肖子烈把衡南扶坐起來,把床頭櫃上加葡萄糖的熱水地給她:“師姐渴不渴,喝點水?”


    衡南就著少年的手咕咚咕咚地喝了水,肖子烈又緩聲細語問她要不要下來吃東西,衡南點點頭。


    盛君殊看不過去,扯住肖子烈肩膀的衣裳,向後輕輕一帶:“說話就說話,離那麽近幹什麽?”


    這兩個人湊一塊兒,用“竊竊私語”形容不為過,再近一點,他都能直接親上衡南的臉了。


    “喲,師兄,你還在乎這個呢。”肖子烈哼笑,陰陽怪氣地說,“你倆不是有名無實假夫妻嗎?提個‘雙修’,您的表情都跟即將失去貞操的少女一樣,太勉為其難不好。”


    這倆字像魔咒,盛君殊扶住額角,頭開始痛。


    鬱百合把折疊餐桌搬上來,三個人盤著腿坐在地毯上,就窩在盛君殊的豪華房間湊合著吃了頓午飯。肖子烈和衡南肩並肩擠坐一邊,盛君殊抿著唇,表情微妙地坐對麵。


    “師姐吃完打遊戲嗎?”肖子烈嘴裏叼著牛角包,還瘋狂地給衡南碗裏拆鴨肉。


    鬱百合想著太太“大病初愈”,給她準備的是煮爛的白粥。但是白粥怎麽能填飽肚子?衡南胳膊腿都餓得發虛,忍不住趴在桌上,一直夾盤子裏的鹽水鴨。反正盛君殊也不動筷子。


    最後擺在男孩子那邊的半隻雞都被她小口小口地,吞噬了。


    “好。”衡南掃過他一眼,在殘缺的“前世”的印象裏沒有對得上號的,但說話的感覺很熟悉,一定是哪個小豆丁長大了。


    目光停留在少年卷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上,她把手蓋在肖子烈的腦袋上,壓了壓,“你的頭發……”


    肖子烈也低下腦袋,溫馴地給她撫摸。師姐聲音清冷,目光果然一如往昔的憂鬱和溫柔。


    “好像泰迪啊。”


    “噗。”盛君殊被茶咳嗆了一下,睫毛顫動,拳抵在唇邊,即刻止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肖子烈笑得前仰後合,反複捶腿,“師姐好可愛啊!哈哈哈哈……”


    盛君殊懷疑肖子烈大腦沒發育好,但他沒做聲。


    衡南也連忙把手放下來,意識到了自己的不禮貌,撿起筷子,埋著頭加快頻率吃飯。


    “師姐你會跳舞?”陽光把地毯映得絲絲發光,肖子烈還湊在她身邊問個不停。


    “會一點。”衡南的筷子放緩了。


    “好厲害,我就不會。”


    “……你練練也就會了。”


    “一會兒我們玩冒險屋還是星際戰爭?”


    “哪個好玩?”


    肖子烈有點為難地想了一想:“一個是恐怖類的,一個是動作類的,我覺得都很好。”


    衡南說:“我都不太會。”


    “沒關係啊,我帶你,不會讓你輸的。”


    衡南放心地點了一下頭:“那就都玩。”


    “好啊好啊,都玩。”


    盛君殊心情複雜地看著少年笑得像月牙一樣的眼睛,那眼睛裏擋不住的火熱的依戀和崇拜。就好像麵前是一個巨大的發光體。


    ——衡南。


    女孩皮膚光滑白皙,烏黑的頭發半垂,表情平靜,隻有凝著光的睫毛,偶爾扇動一下,檀口小口地咬著鴨肉,纖細的手指下巴處曲接著,依稀可見舊時廣袖長裙的儀態。


    他大略也知道一點。衡南曾經是門派上下,許多弟子的夢裏人。


    這樣一個師妹,卻總是放下身段,安靜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後。夜色裏看不見她的臉,隻見一盞瑩瑩的燈。


    外門不論,即便是內門幾個師兄弟,楚君兮形貌昳麗,簡子竹清雅溫潤,個個都是和衡南一樣的發光體,他始終想不出來自己有什麽特殊的魅力。


    千年後迴頭看這一段,胸口彌漫一種淺淡的酸澀。


    這一下午,房間裏迴蕩著“突突突”“卡拉卡拉”“轟隆”的喧鬧,還有肖子烈上躥下跳的聲音:“打打打!”“啊,師姐別怕,我幫你打他!”“打得好,對對對對!瞄準,狙他!”


    在三百六十度立體聲環繞下,盛君殊支著腿在窗台邊,陽光落在筆記本上外殼上,一道謠言的銀邊。無論是郵件抄送還是密密麻麻的報表,看起來都相當寡淡。但是他一行行看了進去,覺得這種氛圍令他很安適,安適得近乎放鬆。


    師弟師妹喜歡在一塊玩,衡南不會無聊,他很放心。


    “師姐,師姐?”肖子烈聲音越來越低,語氣也越來越沉。


    “唔。”答他的是一聲是恐慌的嗚咽,手柄開始往下滑落,出去的子彈全部跑偏,打在牆上、柱子上。


    對麵響起罵人的聲音,衡南越是用力,手臂越是精疲力竭,手指麻痹。


    在這之前,衡南本來很興奮的。


    手臂脫力,再一聯想這幾天胸口每天都痛,醒醒睡睡,控製不住,她懷疑自己得了絕症,馬上要死,越想越慌,眼淚瞬間吧嗒吧嗒落下來:“……拿不住了。”


    手柄墜落下去,沒掉在地毯上。一隻手從底下托起它來,給她塞迴了指尖。


    那手沒鬆開,就勢握著她的手,手指壓住著她的手指,帶著她把屏幕上的槍口搬正。


    他耐心地單腿跪在她背後,貼住了她,肩膀支住了她向後軟倒的身體。他的下巴無意間觸碰她的發頂,聲音就懸在耳朵尖,使她整個頭皮都發麻:“想狙哪個?”


    衡南生理性地打了個顫,盛君殊雙眼盯著屏幕,催促:“嗯?”


    心跳奇異地慢慢平和下去,似乎連恐懼也一並消散。她伸左手指頭,點了點中間那個紅衣牧師。


    剛才子彈打偏,罵她“菜雞”。


    “砰。”冷酷短促,牧師仰倒。


    “還有呢?”


    指尖挪過去,點向旁邊穿黃衣的目瞪口呆的店老板。


    “砰。”老板眉心現了一個圓圓的紅點,瞪大眼砸倒在攤子。


    “再來。”


    “砰。”


    “砰砰。”


    又倒了仨,其餘的人見勢不對,作鳥獸散,滋裏哇啦,迴頭往不同的方向狂奔。


    槍頭缺乏耐心地轉了一周,“砰砰砰”硝火不斷,倒在集裝箱上的,墜進橋下河裏的,血紅遍地,全部撂倒。


    衡南的冰涼手在他掌心裏掙紮著,好不容易掙脫出來,迴頭就給他一掌。盛君殊沒防備,險些給推個側翻。


    好在他反應敏捷,撐了一下地立直,略愕然地對上她的眼睛。


    衡南居高臨下,麵無表情地看他:“你把我們隊友也殺光了。”


    “……”


    “嗤嗤……”肖子烈把頭埋進膝彎裏,雙肩聳動,幾乎笑出眼淚來。


    盛君殊想解釋一句,衡南身子忽然搖擺一下,向下倒去。他下意識伸手,衡南雙眼緊閉,“啪嘰”栽進他懷裏,涼涼的一陣風。


    “哎。”肖子烈長歎一聲。睨著盛君殊的眼神同情又取笑,“師兄,那件事,你可務必考慮一下。”


    盛君殊真的在考慮這件事情。


    哪怕現在正坐在香薰環繞、霧氣朦朧的浴室裏,手裏展開的是清河日報,他也分了些神,在心裏翻來覆去考慮這件事。


    麵前螞蟻似的小小鉛字在浮動的霧氣中,有些看不清楚。但他還是會從從頭到尾地默讀一遍,四個版麵讀完,衡南差不多也就該洗完了。


    翻閱報紙有“嘩啦嘩啦”的聲音,既表現旁邊有人,又表現人正在專注地閱讀,無暇他顧,這樣她既不會害怕,也不會有太多心理負擔。


    一個人在別墅險些被走屍扼死之後,衡南的怕鬼再度上升了一個層級。時常夢魘,大汗淋漓,夜晚必須要留台燈,哪怕起夜,也要先把走廊燈打得大亮,才敢走出去。


    盛君殊承諾的“寸步不離”也說到做到,除了她上洗手間以外,就連洗澡他都是陪著的。其實這也不費什麽功夫,不過就是換個地方坐著,瀏覽一遍今日新聞。


    “嘩——”一陣雨點打擊聲,麵前鉛字迅速扭曲,融化,滑落成了幾道。與此同時,尖銳又柔軟的水柱攻擊他的後脖頸,熱水全順著衣領灌進去,盛君殊的思維被打斷,條件反射地繃直身子,順手一摸。


    溫熱的水柱就衝在他手背上。


    這是又搞什麽幺蛾子。


    “衡南?”他僵硬地背對著她,不敢迴頭,隻是拿手倉促擋著。


    身後的人一言不發,花灑還故意往上挪了挪,輕而易舉地躲開他的手,壞心眼地衝在他後腦的頭發上,很快凳子腿底下一片水漫金山,他的後背和褲子全濕透了,衣服沉沉地貼在身上。


    “……”盛君殊在手上報紙被澆得化成一團之前,狼狽地將它揉了,立即站了起來,但褲子貼在大腿上,冰涼涼的。


    總歸已經這樣了,他拎了拎**的褲腳,順勢坐迴去,“……別鬧。”


    “嗤。”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忍耐不住的,惡劣的輕笑。


    盛君殊反應了兩秒,頓悟似的迴過頭一看——


    衡南一手拿著花灑,一手拎著裙子,站在漂浮泡沫的浴缸裏,根本連衣服都沒脫。


    盛君殊沉著臉,大步朝她走過去,衡南眼裏的笑滯了一下,見他來勢洶洶,趕緊往後躲。但浴缸砌在牆邊,背後就是冰涼的瓷片,驚慌之下,直接將花灑當槍,豎在胸前攻擊敵人。


    冷不丁讓水滋了一臉的盛君殊:“……”


    他閉了一下眼,偏過頭抹了把臉,走過去一把奪下了衡南手裏的花灑。


    衡南睜開眼睛,正看見他貼的很近的胸口。


    他是穿衣顯瘦的類型,胸口襯衣並不緊繃,但背後水漬正在蔓延,看得見若隱若現的腰身,濕熱的空氣混雜著他身上淡淡的氣息,便莫名染上些欲.色。


    仰頭一看,盛君殊正仰頭伸臂,哢哢地把金屬格擋向上推了幾個格,然後把花灑掛在了最高的格擋上。


    她站在浴缸裏,比平時還高一點兒,踮腳伸了伸指尖,還是夠不著。


    盛君殊仿佛預料到她的動作,低頭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好好洗。”


    沒有報紙了,他拎了一下濕透的褲腳,再次背對她坐迴**的板凳上,手搭在膝蓋上,沉著臉唿了一口氣:“我再坐十分鍾就走。”


    衡南立刻開始洗了。她怕盛君殊走了,因此顧不上說話,洗得飛快,泡沫飛濺,水都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轉過臉時,她的眉眼漆黑,睫毛上墜著細小的水珠,臉色微微暈紅,是蒸汽烘的。


    “……你怎麽不生氣?”


    她是真的想不通,所以問得很疑惑。


    她好像從沒見過盛君殊衝她發脾氣,那為什麽麵對他的時候,會有那麽膽怯恐懼、恨不得鑽進地洞裏的惶恐的卑微?


    盛君殊本來正百無聊賴地看手表走針,讓她這麽一問,啼笑皆非。


    這話說的,誰會跟自己師妹計較?澆點水而已,又不是砍他一刀。


    盛君殊的語氣平和,還帶著安撫:“慢慢洗,不著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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