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王後仰頭淒然叫了一聲,哽咽道,“臣妾該死,臣妾罪該萬死啊!”


    “你不能死,紹兒已失去了父親,怎能再失去母親?”何肅慘然一笑。他自從登基後,身邊美人眾多,又醉心於王權,對王後日益冷淡,現在死別就在眼前,才發覺這女人在他身邊伴了這麽久,自己是真正的心有不舍,柔聲道,“成親當日,我答應過你,要一生一世愛護你。此誓言這些年我都忘記了,直到今天,不知為何又忽然想了起來。王後別哭,我隻是實踐自己的承諾而已。”


    何俠站在一邊,冷冷瞅著。


    他攜恨而來,討伐歸樂,一路上雲常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直到今日兵臨城下,不費吹灰之力,迫得何肅獻國自盡,原想著該是吐氣揚眉,不知何等暢快……不料勝利並非萬靈仙丹,得到歸樂並沒有治愈他的心病,入了都城,敬安王府滿目荒涼更讓他彷徨若失。


    看著何肅向妻子柔聲道別,歸樂王後痛不欲生,何俠無聲站在一旁,環視自己身邊,空無一人,入目的隻有敬安王府的一片廢墟,點綴著綾羅綢緞,孤寂隨風彌散。


    一股被世人背叛遺棄的恨意,如火山爆發般,轟然湧上何俠心頭。


    “你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時的交情,本駙馬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何俠冷冷笑道,“歸樂王族三人,隻要一人甘願自盡,便可保全另外兩個。如何?”


    歸樂王後沒想到忽有轉機,驀然止了哭聲,轉頭看向何俠,極認真地問:“小敬安王說的是真的?”若是如此,隻要她甘願自盡,就能保住丈夫和兒子。


    何俠尚未迴答,何肅已經沉聲道:“王後不要多言。這事已經說定,沒有必要更改。”


    何俠不料何肅竟如此堅決,臉上勃然變色,一手按了劍柄,一個勁地冷笑。憶起耀天公主,麵前這兩人的一言一行,每個眼神,都似剮了他的心一般可恨,令他殺意頓生。


    “大王……”歸樂王後眼圈通紅,哀求道,“臣妾死不足惜,隻要大王可以……”


    “可以什麽!”何肅瞪她一眼,目光裏藏著深沉的憐意,見她哭得臉頰上滿是眼淚,忍不住彎腰,輕輕替她拭去淚水。他知道這是最後和妻子說話的機會,語氣說不出的溫柔,歎道:“我是你的丈夫,怎麽可以不保護你?天下又有哪個丈夫,可以忍心看著妻子在自己麵前死去?”


    他不知自己對妻子的肺腑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俠心口。


    天下又有哪個丈夫,可以忍心看著妻子在自己麵前死去?


    何俠聽在耳裏,腦子裏嗡的一聲,仿佛瞬間炸開了,眼前一片空白,身子晃了兩晃,才勉強站穩,手心處冷汗津津,觸到劍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來,切齒道:“你該死!”


    何肅猛然抬頭,劍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為王子,雖不及何俠本事,但也是剛毅驕傲之人,原本就打定了主意要舍命保護妻兒,於是不驚不懼,站在原處閉上雙目,隻等著那一下劇痛來臨。


    何俠寶劍揮下,見何肅閉目等死,神態安然,恨火燒得更烈,隻覺一劍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轉,落在正飛身撲上欲以身擋劍的歸樂王後身上。 他劍法高強,當即劍隨意轉,劍刃挪了少許,向下一挑。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


    何肅猛然睜大眼睛,低頭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後!王後!”何肅跪下,將王後抱在懷中,聲音已經嘶啞。


    王後喉間中劍,鮮血如泉湧一般,身子已經軟了,隻能無聲無息地睜著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肅一眼,緩緩閉上眼睛。


    何肅見她的手軟軟垂下,再沒有一絲動靜,頓覺渾身冰冷,慢慢地抬起頭看向何俠,紅著眼睛,一字一頓問道:“你為何如此?”


    何俠眼角微微抽搐,臉上木然,仿佛失了魂魄,嘴上卻冷冷道:“本駙馬隻是想告訴你,天下確實有丈夫親眼看著妻子死在自己麵前的事。”


    “何俠!”何肅怒吼一聲,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為王後與自己日益疏離,從不知王後死在自己麵前竟會讓自己如此心碎,心中驀然劇痛,竟伸出雙手,瘋了一般朝何俠飛撲而去,不顧一切地去掐何俠的脖子。


    何俠一劍擊殺了歸樂王後,雖掛著冷笑,言語尖刻,但其實心裏懵然一片,似乎醉意上了頭,大約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又不太相信那是自己做的。


    何肅向他襲來,侍衛們都在百步之外,無法立即趕至。但何俠的武藝本來就勝何肅一籌,此刻手中又有劍,怎會容何肅近身。當何肅的人影撲來時,何俠向後一退,想也不想地提劍就刺。


    一股熱血噴灑得何俠一頭一臉,他這才恍如夢醒,終於定睛看清楚近在咫尺的何肅死不瞑目地睜大雙眼怒視他。


    何肅被何俠的長劍穿胸而過,立即斃命。


    何俠一鬆手,何肅的屍身連著長劍一起,再無掙紮地倒在歸樂王後身邊。


    “駙馬!”


    “駙馬爺……”親兵們衝了過來。


    何俠擺擺手,命他們退下。


    敬安王府空蕩蕩的中庭裏,隻有他一人孤零零站著。


    那一對夫妻,靜靜躺在血泊中,乍一看,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們的生死與共譏諷已經君臨天下的何俠。


    他何俠征服四國,鐵騎踏遍江河山川,號令行於天下,居然被一對亡國帝後的屍身譏諷?


    可笑!


    “哈哈哈……”何俠放聲大笑。


    幽靜的夜裏,蕭索的敬安王府傳來陣陣空洞的笑聲。


    夫妻?


    這一對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嗎?若不然,怎麽會鬧得舉國不寧,白白葬送了歸樂?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變故,耀天是否還有福氣嫁給夫君為妻……”


    何俠猛然轉身。


    身後,空空如也。


    那熟悉的溫柔的聲音屬於記憶中那如花的笑靨。


    昔日,纖纖十指撥開搖曳的珠簾,有人露出一雙靈活的眸子,深深地凝視他。


    她在馬車裏默默垂淚,在寢宮中矜持地端坐,在駙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真想忘了這些。


    全部都忘記。


    一點都不剩地忘記!


    何俠怔怔看著何肅和王後的屍身,沉重的空氣壓得他無法挺直脊梁,終於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垮下雙肩,用手將雙眼深深掩起。


    忘不了,他忘不了。


    敬安王府已是一片廢墟,大勝之後,無人站在他身邊,無人為他高興,無人為他擔憂。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有多麽想念耀天公主。


    他以為隻是充當他取得權力的工具的妻子,懷著他的骨肉哭泣著死去的耀天公主,原來他一直在深深思念。


    在他取得雲常王權的剎那,心疼是那般強烈,讓他完全麻木。


    鎖。


    鎖在門上,耀天公主在哭。


    “不不,我不要禦醫,我要駙馬……駙馬……


    “快去,找人傳喚駙馬,要他來……


    “綠衣,我要見他……我不行了,我想見他。快去,他不會不見我的……”


    何俠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


    鎖,鎖。


    鎖在門上。


    沉甸甸的鎖,鎖住了那間小屋,鎖牢了他與權勢仇恨。


    打開它,打開它吧。那不過是一把鎖,那不過是一扇木門,裏麵卻有他的結發妻子和他們的骨肉。


    “打開它!打開那把鎖,快,給我砸爛它,砸爛它!”何俠捂著頭狂吼,俊美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


    他已擁有四國,揮手之間便可重現燈火輝煌、車水馬龍,卻無力改變這片讓心空蕩蕩的死寂。


    所有人,都無情地去了。


    家在哪裏?


    親人又在哪裏?


    耀天公主臨死前的聲聲唿喚,無處不在,迫入耳中。


    “開鎖……開鎖!來人,開鎖!”


    “駙馬爺?駙馬爺?”


    耳畔傳來真切的聲音。何俠驀然抬頭,目光犀利。


    麵前的人小心翼翼窺探他的神色,“駙馬爺命屬下開什麽鎖?屬下這就去。”


    是他的心腹親兵。


    何俠愣愣看著他,漸漸清醒過來,長舒了一口氣,麻木地站直了身子。目光轉向下,何肅夫妻的屍身已經冷了,血凝在地上。何俠瞅著那片血色,臉上掠過狠色,沉聲命道:“殺了他。”


    親兵見了他的神色,一陣心悸,低頭看看已經冰冷的何肅,輕聲道:“稟駙馬爺,這男人已經死了。”


    “不……”何俠臉色蒼白,瞪著雙眼,冷冷道:“去,把何肅的太子殺了。歸樂王族,一個也不許留。”


    他眼中精光駭人,親兵聽了命令,不禁愣了愣。何俠去書何肅,答應隻要何肅歸降自盡,就留他王族兩人性命,如今何肅和王後都死了,為何還要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太子?


    “駙馬爺,那歸樂太子,您不是說過……”


    “我說過什麽?”何俠怒喝,“好大的膽子,你敢違抗我的軍令?來人,給我拖下去,重打二十軍杖!”這名親兵被拖下去後,何俠又連聲叫了人來,下令道,“給我去把歸樂太子殺了,立即去!我不許何肅的兒子活著。”


    他已擁有天下,自己的骨肉卻活不成。為何仇人的兒子還能活著?


    何肅的兒子早被看管起來,要殺他何難?


    很快,派去的士兵迴來複命,“駙馬爺,何紹已經殺了。”


    何俠聽了,並無喜色,隻道:“是嗎?”在風中靜立半晌,轉頭看看四周的親兵侍衛,人人都在悄悄注視他,眼中多了驚懼之色。


    何俠心裏一陣難受,輕輕道:“那何肅答應了自盡卻反悔,居然和王後一同反抗,企圖殺我,所以我才誅殺歸樂王族。”想起剛才那名靠近他的親兵,又問:“桐澄呢?”


    “稟駙馬爺,按駙馬爺的軍令,拖出去打了二十軍杖,正跪在外麵等駙馬爺發落呢。”


    何俠道:“給他上藥,讓他休息兩天,好好療傷。”


    環視四周,敬安王府竟如斯陌生,不禁長歎了一聲。


    奪取雲常國且柔城的目標既定後,楚北捷率將士在營地休養十天,一方麵也在等各方兵力會合。


    這日,眾將正在軍帳內商議,羅尚忽然興衝衝地掀開帳簾進來,“北漠的華參到了。”


    帳中眾人都喜道:“快請進來。”


    話音未落,華參風塵仆仆地跨了進來。他是則尹退隱後被若韓提拔上來的年輕將領,雖然經曆了周晴大敗,但銳氣未減,馬上顛簸,被灰蒙得一頭一臉,卻依然神采奕奕。他目光在帳中一掃,落在若韓身上,“上將軍。”對著若韓一拱手,中氣十足道,“接到上將軍的密信,末將立即就起程了。北漠士氣很旺,每天都有不少人找到我們的秘密募兵處……”


    “不忙稟報,先來認識一下。”若韓見了自己的下屬,也很高興,引他見了各位將領,最後把他帶到楚北捷麵前,“這位就是鎮北王。”


    華參看著楚北捷,眼裏閃爍著警惕又敬畏的光芒。


    楚北捷知道要帶領這群昔日是敵人的將領並不容易,對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打量華參片刻,問:“帶了多少人馬過來?”


    對於要向楚北捷稟報軍情華參還是感覺有些古怪,於是用目光征詢若韓的意見後,才答道:“在北漠我們的營地裏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但想到一路上要避開雲常軍耳目,所以隻領了一千人過來。雖然大多是沒上過戰場的新丁,但我敢保證,個個都是好漢。”


    娉婷從聽見華參來到的那一刻,心就開始怦怦地跳個不停,此時,站在楚北捷身邊,按捺著心中激動,出聲問:“華將軍,有沒有陽鳳的消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孤芳不自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弄並收藏孤芳不自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