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視自己為傀儡,不視自己為工具。


    他們不會被驅趕著走上戰場。


    當大戰來臨時,他們會自己選擇——是否為了保護自己的未來而戰,就如今日的亭軍一樣。


    假如,他們的鮮血染紅沙場,那片被火熱的血浸染過的土地,將長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東林王後仰天長歎,“好一個白娉婷。”


    歸樂,暮色蕭索。


    深宮冷落院中人,再無蜂蝶慕幽香。


    久未動過的門鎖發出輕微響聲,褪盡華衣的歸樂王後在幽暗中遲鈍地抬頭,瞥見門外威嚴而熟悉的身影。


    歸樂王何肅跨進房門,說道:“你大哥樂震與飛照行一戰後,懼怕雲常大軍再度襲擊,已經領著殘兵遠遠逃離都城了。”


    他語氣平靜,出奇地沒有震怒。


    歸樂王後被幽禁多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兄長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問:“大王是來賜死臣妾的嗎?”


    何肅好一會兒沒有做聲,緩緩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像從前恩深情重時那般,輕輕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後,難道不想再見紹兒一麵?”何肅忽問。


    歸樂王後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肅,“大王……肯讓臣妾見紹兒?”兒子畢竟是娘的心頭肉,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為什麽不肯?”何肅歎氣,反問。


    歸樂王後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綾毒酒二者選其一,早做好了一了百了的準備。沒想到何肅親臨,言辭舉止竟和料想中的大為不同,畢竟是多年夫妻,又聽他提起兒子,心腸頓時軟了三分,神態便沒有之前那般冷傲,低下頭,幽幽應道:“臣妾泄露大王伏兵之事;父親擅權;大哥違抗王令,擁兵自重,和大王對峙。樂氏一門,犯的……都是死罪。”


    “王後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肅想起歸樂現在的亂況,不由得冷哼,見王後低頭不語,又緩緩長歎一聲,道,“王後起來吧。寡人赦免你的罪,命你重迴正宮,仍為後宮之主。”


    “什麽?”王後驚訝地仰起頭。


    樂震領兵與都城對峙,和造反沒有兩樣,這是王族最忌諱的,絕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大王的表情,卻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夜色下的冷宮一片昏暗,何肅屹立在門前,身影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遠了,隻捕捉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後端詳著本來已與自己恩斷義絕的何肅,再次低下頭,咬牙道:“大王還是殺了臣妾吧。臣妾十五歲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為後,想當日何等恩愛,怎料會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無法挽迴,就算大王赦免,臣妾還有什麽臉麵當這王後?臣妾隻是懊悔,怎麽會一時起了妒心,暗中命人向何俠泄露大王伏兵所在……不過區區一個白娉婷,就算讓她進了後宮,隻要大王高興,又算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為了一個女人,致使歸樂大亂,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說著,嬌肩劇顫,伏地慟哭。


    她貴為王後,養於深院,起居隻在宮中,何肅實在是唯一一個她放在心裏的男人。往日華衣美食,豔婢環繞,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論事討賞,仿佛當著這個王後,就不得不有滿腔心計,防著掖著,思謀較量。


    此刻華衣盡褪,青絲懶梳,冷冷宮院內閑看浮雲悠然,心裏偶爾記起的,卻是那些往常以為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初如何戰戰兢兢地跨進王子府,洞房花燭夜,偷偷掀了紅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肅第一眼;如何滿心歡喜地在何肅耳邊低語,說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後宮裏盛裝打扮,當著眾人的麵,從容地接了王後的璽印。


    好好一雙夫妻,就這麽一步一步,和家仇國恨纏到了一起,如今除了斬不斷理還亂的絲絲心痛,還剩什麽?


    王後正哭得肝腸寸斷時,肩膀被一雙大掌輕輕撫了撫。她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被何肅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王後不要哭了。實話和王後說吧,樂震領軍私逃,都城兵力空虛,如今何俠領著雲常大軍,已經把我們團團圍困了。”


    “啊!”王後吃了一驚。她被軟禁多時,沒有人敢向她傳遞外間的消息,她怎會知道情況已經糟到這個地步。


    “強弱懸殊,明知必輸,這場仗不打也罷。明日此時,寡人會打開城門,親自向何俠遞交降書。”何肅苦澀地笑了笑,“國都快沒有了,王後和國丈國舅那些叛國大罪,又有什麽不可赦的?”


    王後見何肅話裏滿是無奈與消沉,和從前冷硬驕傲的模樣截然不同,心裏更疼更悔,顫聲道:“若不是臣妾的過錯,歸樂就不會內亂,大王大軍在手,何俠豈能說來就來?臣妾……”


    “別再說了。”何肅截斷她的話,沉聲道,“侍女們捧著衣裳飾物,都候在門外。王後就照往日的模樣好好打扮吧。王後已經很久沒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們夫妻對飲,不要外人打攪。”


    王後默默凝視何肅,終於緩緩行禮,“臣妾遵命。”


    何肅轉身出去。外麵等著的侍女們一等大王出去,都魚貫迎了上來,手捧著方盤,裏麵都是王後往常心愛的衣裳飾品,連胭脂水粉和各味熏香都齊全了。


    “王後娘娘。”見了久未露麵的王後,眾人齊齊行禮,臉上都暗帶悲色,看來大王明日要歸降何俠的消息已經傳遍宮中。


    被伺候著沐浴更衣後,王後細畫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擺駕大王寢宮。


    何肅果然早已命人準備了酒菜,隔著珠簾,就著月下風景對案滿飲。


    良辰美景,珍饈美酒,王後想起不久之前還被軟禁在暗無天日的冷宮裏,似幽夢一場,不禁感歎人生叵測。


    兩人都有無限心事,默默坐著,飲了幾杯。何肅忽問:“王後怎麽不說話?”


    “臣妾……”王後描畫得精致非常的臉閃過一絲迷惘,“臣妾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何肅仔細打量對麵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覺得,自你成為後宮之主後,以今日最美。”


    王後被他一讚,沉重的心忽然輕輕地一飄,宛如身邊蒸騰著朦朧純白的霧氣,微微躬身道:“心無旁騖,才能清澈見底。也許是因為今日臣妾心裏再沒有裝著什麽要隱瞞大王的事情了吧。”


    “說得好。”何肅舉了舉杯,“今夜的王後,讓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進王子府的王後。歲月如梭,我們做夫妻原來已經這麽些年了。”他的語氣也不經意地像多年前那樣溫柔。


    王後臉上露出帶著一絲感動的驚訝,“大王……還記得臣妾初進王子府的模樣?”


    “怎會忘記?”


    “是嗎……”王後舉手撫著發鬢,輕聲道,“不瞞大王,臣妾也是記得的。”


    王子府,那時何肅的王子府。


    有歡歌笑語,有清越琴聲。


    何肅年少時的好友,一群歸樂望族之後,常常聚在那兒談天說地。或練劍,或彈琴,或論書畫,或言大誌。喝彩的喝彩,談笑的談笑。陽鳳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俠更是帶著娉婷成了常客。


    偏偏樂家家規森嚴,她又貴為王子妃,身份與旁人不同,不能和眾人一起笑鬧,隻能隔著重重院牆,聽他們的笑聲隱隱傳來。


    原來……當日的一切,原來大王還記得。


    可是,如今領軍將歸樂都城重重包圍的雲常駙馬何俠,他會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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