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堪布城以東八十裏,江鈴古城。


    荒廢的城池,城牆大半已經倒塌。


    黃沙掩麵。


    “上將軍,喝點水吧。”


    士兵呈上來的水渾濁發黃。江鈴古城環境惡劣,水源草料都嚴重不足,但地處偏僻,城內秘道四通八達,就算引起雲常大軍的注意,也有僥幸逃脫的可能。


    若韓接過水勺,喝了一小口後遞給了身邊的將士,“你們也喝點。”


    北漠軍在周晴一戰中被何俠擊潰。若韓逃得性命,之後三番兩次組織殘餘兵力反抗,但對上名將何俠,每次都被打得落荒而逃。


    實力懸殊,北漠兵力將才都遠遠比不上對方,至今能保住性命和身邊這一群將士,已屬不易。


    雖然如此,每一位北漠將士卻沒有動過向何俠投降的念頭。


    身邊的小兵仰頭看著火辣辣的日頭,忽然問:“上將軍,你猜這次森榮將軍能帶多少人馬迴來?”


    “會不少。”若韓答道,不由得心中微熱。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跟隨的將軍,北漠最驍勇善戰的上將軍,則尹。


    自從則尹上將軍當眾向何俠挑戰的故事被傳揚開,秘密到各處要求加入義軍的百姓越來越多。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故事是真的。


    何俠也會流血,終有一天,何俠也會戰敗。則尹上將軍,如是說。


    隻要鬥誌仍在,希望就不會被磨滅,即使被屠戮,也會源源不斷地有後來人頑強地抗爭。


    在遙遠的從前,我們北漠國,就是這樣被熱血鑄就的吧。


    這一次,森榮一定會帶迴更多熱血的北漠男兒。


    “上將軍,森榮將軍迴來了!”城頭的哨兵大力揮手稟報。


    若韓猛然站起,向城外望去,遠處沙塵中果然出現幾騎人馬,疾速向古城奔來。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森榮將軍沒錯。”眼尖的哨兵肯定地迴答,但接著又有一些疑惑,“奇怪,這次的人怎麽這麽少?”


    若韓心中也正有相同的疑問。


    受到則尹上將軍的激勵,秘密參軍的人與日俱增,為什麽森榮這次隻帶了幾個人迴來?難道出了什麽不測?


    森榮數騎迴得飛快,不一會兒已到城下,向城頭招手,守城士兵連忙放他們進城。若韓大步走下城頭,朝剛剛下馬的森榮問道:“這是怎麽迴事?新兵隻有這幾個?”


    森榮接過下屬遞上的水,也不管有多渾濁,仰頭喝了一大勺,“新兵很多,但我沒帶過來。”


    “怎麽?”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嘿……”森榮心裏一定藏著喜事,臉色喜不自禁,嘴巴忍不住咧開。


    “你出去一趟,難道找了個將才迴來?”


    “可不是一般的將才,簡直就是將神!一個絕對可以打敗何俠的將領。”


    若韓以為他信口雌黃,不禁眉頭大皺。


    何俠被稱為名將並非浪得虛名,天下有誰敢如此托大,有把握打敗何俠?


    現在兵疲糧少,環境惡劣,最忌動搖軍心。森榮一向大大咧咧,怎麽知道將領之話一出口若不能兌現,一定會打擊士氣。若韓不由得低聲道:“森榮,不要胡言。你曾與何俠對陣,難道不清楚何俠的本事?什麽可以打敗何俠的將領,這怎麽可能?除非……”若韓驀地停下,歎了一聲。


    他想起娉婷。


    昔日堪布城那痛快淋漓的一戰,猶在記憶深處,刀刻一般。


    何俠在周晴大戰中鬼魅莫測的手段,隻有白姑娘堪布城頭臨陣一曲迫退楚北捷十萬大軍的從容可與之匹敵。


    可惜,佳人已逝。


    若韓曾經無數次地假想,如果周晴一戰由娉婷當主帥,那麽戰果將如何?


    “上將軍何必歎氣?來來來,我給上將軍看一樣東西。”森榮笑起來,湊前一步,將背上的包裹解下來,拉著若韓走到一旁,一邊打開,一邊提醒,“上將軍小心,這寶貝耀眼,可別把眼睛看花了。”


    若韓見他興致勃勃,心裏開始覺得奇怪,耐心等他打開包袱後,驟一看,隻是一些或紅或黑或藍的染了塵土的布料,依稀還有點老舊的血汙,再定睛一看,兩頰猛然一抽,竟宛如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瞪著那打開的包袱再也動彈不得。


    森榮早猜到他的反應,得意揚揚問:“怎樣?”


    若韓瞪大了眼睛,死盯著那包袱。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他卻認得,那些破舊的布料正是當年堪布大戰後,北漠眾將為了表示對娉婷的感謝和忠誠而奉上的披風。


    染血的披風對於將領來說意義非常,隻有在崇敬無法用言語表達時,他們才會獻上自己的披風。那包袱裏,有則尹上將軍的披風,還有森榮的、若韓自己的……


    過了好一會兒,若韓終於反應過來,身體激動得顫抖。


    “這……這……森榮……”他兩手一伸,緊緊拽住森榮,語無倫次地問,“白姑娘她……你的意思,難道是……她沒死?”


    森榮得逢喜信,本想逗一逗若韓,見若韓如此激動,倒覺得不忍,當即點頭,大聲答道:“沒錯,白姑娘沒死,她還活著。”


    “活著?!”若韓的眼睛亮起來,“那她人呢?”他能晉升為上將軍,本來就是心思細密之人,心隨念轉,立即轉頭,目光射向隨森榮一同迴來的幾個人身上。


    其中一人身材嬌小,見若韓目光掃來,也不閃躲,纖纖玉手一抬,摘下遮住麵目的大鬥笠,“若韓將軍,別來無恙?”


    巧笑倩兮,風韻四逸。


    那一分誰也比不上的從容淡雅,除了白娉婷還有誰?


    若韓站在原地,凝視娉婷足有一炷香之久,才緩緩舉步走到娉婷麵前,深深作揖,之後慢慢地直起身子,仿佛還是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似的盯著娉婷看,最後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感慨道:“若韓今天終於明白,什麽叫上天的恩賜。”


    娉婷淺笑道:“上將軍先不要感謝老天。娉婷這次為了對抗何俠的雲常大軍而來,可是要憑這些昔日的披風,向上將軍討債的。”


    若韓見了久違的娉婷的微笑,如沐春風,信心大增,朗聲笑道:“若韓甘願把性命一同奉上,還小姐堪布城救命之恩。嗬嗬,其實就算沒有這些披風,沒有堪布之恩,隻要小姐是為對抗何俠而來,就沒有什麽是我們不能給小姐的。”


    “那好……”娉婷眸中妙光流轉,悠悠道,“娉婷鬥膽,請上將軍答應娉婷一個要求。”


    “小姐請說。”


    “娉婷帶了一個人來,希望上將軍可以帶領所有的人馬,忠心跟隨他,聽他的號令。不管這個人是誰,上將軍都必須承認他是主帥。上將軍答應嗎?”


    若韓愕然,“天下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使小姐甘心讓出主帥大權?”


    娉婷抿唇,似在思索,不一會兒,重展笑靨,輕輕歎道:“戰況緊急,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我本想誘上將軍答應了再說的……算了,就讓上將軍見了本尊,再考慮是否答應娉婷這個要求吧。”目光向旁一轉,柔柔喚了一聲,“王爺……”


    若韓驟聽這兩個字,恍如被雷電猛劈了一下腦袋,頓時天旋地轉。


    不可能,那人該不會是……


    目光緩緩移過去。


    娉婷身邊一個高大的男人取下鬥笠,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虎目蘊光,目光與若韓一碰,笑著沉聲道:“楚北捷上次夜襲北漠兵營,實在是尋妻心切。冒犯了,將軍見諒!”


    挺拔身形,屹立如山,正是銷聲匿跡多時的鎮北王。


    震蕩一波一波襲來,一波更比一波強烈,若韓見的風浪再多,此刻也不禁愣了半晌,像見了鬼一樣看著楚北捷。


    兩位當世名將,除了何俠,原來另一員尚存。


    威武依然,仍是那種睨視天下的自信眼神。


    “上將軍可願意拋開東林和北漠的舊恨,追隨王爺,對抗何俠?”娉婷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到若韓耳邊,留下輕輕的一輪又一輪的迴響。


    若韓眸中的渙散漸漸退去,用複雜的目光注視著楚北捷。此人曾經領兵進犯,險些滅了北漠,後來還冒險潛入北漠兵營,將他耍得團團轉,騙得則尹上將軍的下落。


    但此人,確實是世間唯一可以對抗何俠的將才。


    “上將軍?”森榮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若韓身後,輕輕推了他一下。


    若韓一震,完全清醒過來。娉婷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若韓抬頭一看,追隨自己的將士正從城頭各處探出頭來窺視鼎鼎大名的楚北捷。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的答複。


    若韓仰頭,大聲問:“將士們,你們都看見了。這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那個曾經差點滅了我們北漠的楚北捷。如今他來這裏,要我們追隨他,對抗何俠的大軍。你們說,我應該拒絕嗎?”


    周圍寂靜一片,連一聲咳嗽都沒有。


    若韓再問了一次,四周仍是一片沉默。


    “好……”若韓環視一周,“我明白了。”


    他看向楚北捷,沉聲道:“北漠王族已經被何俠屠戮殆盡,北漠的疆土正被雲常大軍肆意踐踏,這個時候,最愚蠢的事莫過於放不下當年北漠與東林的仇恨……誰可以打敗何俠,解救這片大地養育的百姓,我就奉誰為主帥,追隨他征戰沙場。”


    楚北捷淡笑,手肘微動,清脆的鏗鏘之聲隨之迴響在眾人耳旁。


    烈日下,天下聞名的神威寶劍寒光四射,鎮北王之劍已出鞘。


    “我會打敗何俠,解救這片大地養育的百姓。將士們,你們誰願意追隨我?”每個人都聽見了,楚北捷低沉而蘊藏著力量的聲音。


    四周,比方才更寂靜。


    人人屏息的寂靜。


    “有誰,願意追隨我楚北捷?”楚北捷高聲喝問。


    娉婷緩緩仰頭,目光靜靜掃過一張張被塵土弄汙的臉。


    “我。”人群中輕輕響起一聲。


    “我。”另一個聲音。


    “我!”有人大聲喊了出來。


    “我,我願意!”


    “我!”


    “我,還有我!”


    “我!”


    “我!”


    ……


    應聲如雷,古城中爆發出一陣接一陣的吼聲。


    追隨鎮北王。


    追隨這個北漠昔日的敵人,追隨這個可以把絕望從大地上驅趕走的男人,追隨這位可以打敗何俠的名將。


    大王死了,王宮毀了,家園被踐踏了,父母妻兒正被雲常鐵騎淩虐。


    但他們有活下去的意誌,有不屈膝的勇氣,有無法被摧毀的鬥誌,有不怕灑落黃土的熱血,還有……還有鎮北王。


    “鎮北王!”


    “鎮北王!打敗何俠!”


    “打敗何俠!打敗何俠!趕走雲常軍……”


    江鈴古城沸騰了。


    一張張年輕的臉上,除了塵土、汙垢、傷口、血跡,還有激動的笑容和滾燙的淚水。


    若韓撐大眼眶,忍著不讓感動的眼淚淌下,抽出腰間的劍,向前跨出一步,大聲道:“若韓對劍發誓——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北漠的上將軍若韓,我是鎮北王的將領若韓!鎮北王,也請你記住自己的承諾!”


    “我會打敗所有令生靈塗炭的人,包括何俠。”楚北捷沉聲應道,目光轉向娉婷,變得無比溫柔,“因為我答應了我最心愛的女人,給她一個安寧幸福的天下。”


    娉婷萬萬想不到楚北捷竟在這個時候當眾表達愛意,雖然四周唿聲雷動,楚北捷的話隻有若韓、森榮幾個站得近的熟人聽見,但她的臉頰仍紅了一片,不知如何應對,垂眼片刻才勉強恢複原來風流從容的模樣,輕聲建議,“如今士氣正盛,正所謂名正而後言順。這是王爺複出後的第一支軍隊,是否該起個正式的名號?例如……鎮北軍。”


    她的話裏另有一番意思。這次將會集各國被擊散的兵力於麾下對抗雲常大軍,那麽楚北捷的軍中不再是隻有東林兵,所以絕不能用“東林”二字,以免勾起他國參戰將士的心病。


    楚北捷領軍多年,怎會聽不出娉婷的意思,笑著點頭道:“對,是該起個名字。”揮劍朝天一橫,喝道,“眾將士靜一靜,聽我說句話!”


    他一開口,周圍頓時安靜。人人期待地看著這位無敵的主帥。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抵抗何俠的大軍。”楚北捷緩緩道,“這支大軍,不叫鎮北軍,也不叫北捷軍,更不會叫東林軍。它的名字,叫亭軍!”


    娉婷低唿一聲,難以置信地抬頭瞥了楚北捷一眼。


    “有人會問,為什麽叫亭軍。”楚北捷強壯的臂膀驀然伸出來,將嬌小的娉婷摟得貼在懷中,揚聲道,“因為我最心愛的女人,叫白娉婷。我答應過她,要為她掃蕩荒亂,統一四國,給她一個安逸的天下。我挑戰何俠,是因為我要保護娉婷,保護我楚北捷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


    “將士們,你們追隨我,不是為了權力、財富、田地,不是為了滿足貴人們爭權奪勢的野心,也不是迫於王令,更不是為了我楚北捷。


    “到底是為了什麽,要冒著危險追隨我?


    “你們難道不是和我楚北捷一樣嗎?


    “是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人而流血,是為了自己所珍惜的人而受傷,是為了自己的心願而舍棄生命!


    “告訴我,你們和我一樣!


    “告訴我,亭軍的將士們,永遠不會忘記這支軍隊為什麽叫亭軍!


    “告訴我,亭軍的將士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心愛的人,忘記自己最珍惜的一切!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為什麽而戰!


    “大聲告訴我,這支軍隊叫什麽?”


    楚北捷的聲音,穿越了古老的城牆,穿越了萬丈晴空。


    瞬間的靜默後,是爆發的吼聲。


    “亭軍!”


    “亭軍!亭軍!”


    “亭軍!……”


    整座江鈴城在呐喊,在震動。


    娉婷依在楚北捷溫暖的懷裏,熱淚默默淌了楚北捷一胸。


    森榮走過來,佩服道:“鎮北王一定是天下最厲害的情人。”


    “是否天下最厲害的情人我不知道。”若韓歎道,“但我可以肯定,他絕對是天下最懂得激勵軍心的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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