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又頓了一頓,似乎在迴味那驚心動魄的場麵,緩緩而低沉地繼續,“上將軍腹部中了一劍,掉下馬來。何俠坐在馬上,肩膀上血流如注,北漠人啊,你們真應該瞧瞧何俠當時的臉色,真的應該瞧瞧啊。雲常的將領見主帥受了傷,大驚失色,趕緊上前要為他包紮,何俠擺手製止了,低頭問我們的上將軍:這樣做值得嗎?你們可知道,上將軍怎麽迴答他嗎?”他停了下來。


    聽書眾人一陣沉默,感覺唿吸都不屬於自己,仿佛自己就站在決鬥之地,看著何俠騎在馬上居高臨下,而他們的上將軍則尹雖身負重傷倒在地上,卻始終勇毅傲氣。


    好一會兒,終於有人低聲問:“老人家,上將軍是怎麽迴答何俠的?”


    說書人的臉在黑暗中動了動,似乎在淡淡地微笑,又感歎又欽佩地道:“上將軍仰起頭,對何俠笑著說:值得。因為從現在開始,所有的北漠人都會知道何俠並不可怕,何俠也會流血,何俠也會受傷。終有一天,何俠也會失敗。”


    說書人咬字極清楚,每一個音緩和而沉重,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進了每個人的腦子,融進每個人的熱血裏。


    “我的故事很短,講到這裏就完了。讓我喝一口水吧,我還要趕路,到下一個村莊。”他摸索到腳邊的水罐,遞到嘴邊喝了一口,又道,“這個故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別人也是聽別人說的。不知道是怎麽傳出來的,但我們都知道,這是真的。隻要大夥聽了這個故事,記在心裏,那上將軍的血,就流得值了。別忘了,我們還有若韓上將軍呢。雖然現在不知道他在哪,但遲早,他會和則尹上將軍一樣,出來對抗何俠的。”他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拄起拐杖。


    “老人家……”有人叫住他,“那則尹上將軍後來怎樣了?何俠殺了他嗎?”


    說書人搖搖頭,“誰知道呢?這個故事一人傳一人,我聽到多少,就告訴你們多少。”又繼續往前走。


    黑暗中,村民們目送著這個蹣跚的老人離去,眸光若無數點燃的小小火把。


    從現在開始,所有的北漠人都會知道何俠並不可怕。


    何俠也會流血。


    何俠也會受傷。


    終有一天,何俠也會失敗。


    “若韓上將軍,還會出來領兵吧?”


    “我們打得過何俠?他可是天下名將。”


    “打不過又怎樣?”


    眾人心裏仿佛都藏了一團火苗,三三兩兩散去,餘下兩個纖柔的身影,靜靜站在原處。


    “陽鳳……”


    “他還活著。”陽鳳默然站了半天,一字一頓,“他一定還活著,活著等著看何俠再一次流血、受傷,活著看何俠失敗。”一句話間,淚珠已經無聲無息墜了七八滴。


    娉婷伸手過來,握著陽鳳冰冷顫抖的手。


    她沒有開口。


    她無力安慰,無法安慰,這也是因為,陽鳳比她更堅強,更懂得則尹,也更懂得愛。


    天下兩大名將,一屬雲常,一屬東林。


    但北漠並非一無所有。


    北漠有英雄,有好漢,有熱血男兒,錚錚鐵骨。


    不僅則尹一個,還有許多許多,平凡的北漠人。


    第二天,消息傳來,在村莊前麵十五裏,發現了說書人被亂劍砍碎的屍體,白發蒼蒼的頭顱,被雲常士兵懸掛在樹幹上,警告所有散布謠言的北漠人。


    阿漢和村裏幾個年輕的男人,趁著夜深將他的頭顱偷了迴來,悄悄安葬在村外的山坡上。


    沒有墓碑,隻有一抔黃土,但有不少人,自發地去拜祭這位不知名的說書人。


    包括娉婷和陽鳳,帶著她們幼小的孩子。


    這是豐收的秋天,碩果累累,馬壯羊肥。


    天下蒼生,在惶惶不安中,不幸見識了殺戮、暴政、壓迫,也有幸見識了熱血和英魂。


    拜祭迴來後,娉婷沒有猶豫地走進屋裏,一把取下牆上的神威寶劍。


    “我不要你為了我出山。”陽鳳伸手過來攔著她,眼眶紅得仿佛要滴下血來,目光卻分外堅毅,“娉婷,別為了別人,逼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


    “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自己。”娉婷持劍入懷,緩緩轉頭,眸中流光四逸,一字一頓道,“我要放棄那些愚蠢的幽怨,去找迴我心愛的男人,我孩子的父親。我要他疼愛我,保護我,讓我和我的孩子,永遠不會再受這樣的欺辱和淩虐,永遠不必再目睹這樣的慘事。”


    優美的唇微微揚起,逸出一個自信豔麗的笑容。


    “陽鳳,和則尹一樣,這件事也是我心甘情願做的,是我自己的心願。”


    她找來了阿漢,“大個子,你家不是還藏著一匹馬嗎?把它借給我好嗎?”


    “大姑娘,你要馬做什麽?”


    娉婷懷裏捧著寶劍,柔柔笑道:“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可以打敗何俠的男人。這路途可能很遙遠,所以我要借你的馬。還有,請你幫助陽鳳,照顧我的長笑。”


    陽鳳看著好友柔弱的身影,忍住心中劇痛,暗中抹去臉上淚珠,強作從容,道:“兵荒馬亂,你孤身一人,上哪去找那個已經失蹤多時的鎮北王?”


    “別擔心。”娉婷晶眸妙轉,用她動聽的聲音,堅定地道,“隻要他還活著,我就會找到他。”


    雲常都城中的百姓,以盛大的儀式歡迎他們滿載榮耀歸來的駙馬爺。


    何俠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路接受著眾人的歡唿,飛照行扯動韁繩,策馬跟了上去,他不敢與何俠並肩,落後何俠半個馬身,低聲問:“駙馬爺,入城之後,先去王宮嗎?”


    何俠搖頭,冷冷道:“何須先去王宮,冬灼正在駙馬府等著我們。”


    入了駙馬府,冬灼果然等在裏麵。何俠勢力如日中天,冬灼也跟著水漲船高,幾乎掌管了雲常都城裏麵的大小事務。


    何俠、飛照行、冬灼三人入了書房,這次會談沒有任何雲常官員,說話也沒什麽忌憚。


    何俠問:“雲常的官員們怎麽說?”


    “雲常的官員暫時還安穩,不過他們依舊很感念雲常王族。”一直留在雲常都城監察情況的冬灼,對於各官員的動態了如指掌。


    飛照行道:“要讓小敬安王登上大王之位,是違反雲常律法的。因為不管小敬安王立下多少功勞,身上卻不可能有雲常王族的血統。”


    冬灼道:“我試探了都城裏幾個德高望重的大臣,看他們的態度,對於建立新國,推舉新王,都不大讚成。”


    何俠臉色不悅,冷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數十萬大軍在我手裏,他們敢與我為難,莫非想重蹈貴常青的覆轍?”


    “軍隊中的將領也受過雲常王室深恩,恐怕不會支持小敬安王的做法。”飛照行又寬慰道,“此事其實也不難,都是一些人的愚忠腦筋作怪。隻要雲常王室消失,他們無所依靠,便會立即歸附到小敬安王羽下。那時候,沒有人會反對新王登基,國名國號,也可以重擬。”


    冬灼聽飛照行意思,竟是要對公主下手。冬灼對雲常王室沒有多少感情,但耀天公主對何俠一向不薄,殺她未免不義,臉色微變,沉聲道:“公主已經被軟禁在宮中,不會再對我們造成任何威脅,何必趕盡殺絕?再說,她肚子裏已經有了少爺的骨肉。”


    飛照行看透了歸樂權貴之間的明爭暗鬥,深悉內幕,是個隻講實際利益的男人,進言道:“隻要有女人,何愁沒有子嗣?現在小敬安王看似風光,其實腳下基石不穩,隻有盡早確立名號,正式登上王位……”


    “照行……”何俠一直負手站在窗邊,此刻開口,沉聲道,“先不忙爭辯。你剛剛迴來,先下去休息吧。”


    飛照行微愕,看了臉色不好的冬灼一眼,識趣地道:“照行先告退。”


    等飛照行出了書房,何俠幽幽歎了一口氣,才道:“冬灼,你自幼跟隨我,有話就說吧。”


    何俠大軍四處出征,冬灼雖然留在都城,但對雲常大軍的所作所為都有耳聞,早有一肚子話想等何俠迴城,痛快地吐出來。但此刻被何俠一問,冬灼心裏卻滯了一滯。


    他從小在敬安王府長大,眼看著少爺從天之驕子淪落為四處逃亡的欽犯,眼看著少爺精心謀劃當上了雲常駙馬,卻被雲常朝廷中的頑固勢力壓得抬不起頭,受盡怨氣,又眼看著少爺一朝翻身,三尺青鋒,盡屠仇家。


    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眼前這被萬民景仰畏懼的天下名將經曆過多少坎坷,冬灼最為清楚。


    大概曾經吃過太多苦頭,受夠了氣,何俠掌權之後,性情日益暴戾,手段之狠毒,連冬灼都深感心寒。


    冬灼抬頭看著何俠。


    少爺的身影俊逸瀟灑如初,但怎麽看都覺得隔得越來越遠,朦朦朧朧的,像兩人間飄著不少白霧,活生生扯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少爺……”冬灼話裏微帶央求,“得饒人處且饒人。貴家是罪有應得,可公主不同。難道少爺心裏,對公主真的沒有一點情分?”


    何俠長身而立,聽了冬灼的話,默然不語,初進門時的暴戾不悅一絲絲從俊美的臉上褪去,眼角處多了幾分似曾相識的柔和。


    這一剎那,他仿佛又是那個敬安王府中風流多情的何俠了。


    “牽涉到政治和權力,還有地方能讓情意容身?”身邊隻有一個最親近的冬灼,一向戰無不勝、誌得意滿的名將何俠,苦笑中帶了一絲無力,“冬灼,你跟隨我十幾年了,我從前是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是一個動人的幻影。


    敬安王府手握軍權,家世顯赫,但歸樂王一聲令下,頃刻土崩瓦解,家破人亡。


    駙馬又如何?耀天公主一個不懂軍事的纖弱女子,竟可以不顧他苦心經營的努力,輕易阻止了迫在眉睫的東林雲常大戰。


    而他,永遠地失去了娉婷的笑容和琴聲。歸來時,隻瞧見人去樓空,滿院落寞。


    教訓,太多了……


    何俠閉緊雙目,將眸中的疲累和無奈掩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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