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常青得知白娉婷死訊,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高興地賞了功臣番麓一個城守的職位,叮囑番麓保守秘密。


    不知是否真的否極泰來,眼看戰雲密布,雲常就要生靈塗炭,居然奇峰突起,不但仗打不起來,楚北捷還因為白娉婷的事一蹶不振,以致失了蹤跡,東林王室亂成一團,再無力覬覦雲常。


    而駙馬爺的虎符,也因為沒有戰事而重新迴到公主殿下的手中。


    “嗬嗬……”貴常青笑著感慨,“看來白娉婷這步棋子,真的是走對了。”


    他不希望別人知道白娉婷的死與雲常有關,將消息瞞了許多天,等天下因為北漠將領們的公開拜祭而傳遍了白娉婷的死訊,才進宮麵見耀天公主。


    “死了?”耀天公主吃了一驚,壓低聲音問,“我不是吩咐了丞相,既然大戰已息,就讓那白娉婷自生自滅好了。為何不放過她?”


    “公主誤會了。公主的吩咐,臣怎會不聽?白娉婷想繞過雲常邊境的關卡,從鬆森山脈進入北漠,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在山上遇到了狼群。”


    耀天公主半信半疑,靜默了一會兒,蹙眉道:“駙馬知道嗎?”


    “消息已經傳遍了,駙馬爺應該也知道了。”


    耀天公主長歎一聲。


    貴常青奇道:“公主怎麽了?白娉婷死於非命,對公主來說不是一樁好事嗎?”


    耀天公主苦笑道:“駙馬知道白娉婷死了,心情一定不好。他心裏難過,我又怎會高興?”


    貴常青見耀天公主對何俠這般重情,心裏隱隱覺得不妙,轉個話題道:“對了,上次公主下令,要給軍中設立專用的錢糧庫。這道王令,臣暫時給壓下了。”


    耀天公主詫異地看著貴常青,“軍務緊急,趕著辦理還來不及呢,丞相為何壓下?”


    “臣覺得,這樣有點不妥。”


    “他是堂堂駙馬,管著一個錢糧庫,有什麽不妥?”


    “公主,請聽臣一言。”貴常青站起來,走前兩步,溫言道,“駙馬現在手中已有兵將,唯一可以控製他的,就是錢糧。如果他連錢糧都有了,公主手上哪裏還有可以約束駙馬的東西?”


    耀天公主微微歎了一聲,“我也知道丞相是為我著想。但我和駙馬是夫妻,他為了雲常日夜操勞,我們反而猜度他,處處製約他。丞相,這樣真的好嗎?別忘了他和我已是一體,將來,他的兒子就是雲常的君主。”


    自古男女之情,最難割舍,多少人陷了進去,拔也拔不出來。


    耀天公主若隻是一個普通女子,這麽想是千好萬好的,偏偏她又是雲常王權的代表。


    貴常青知道難勸,卻又不能不勸,咳了一聲,輕聲問:“公主還記得出嫁之日,曾對臣說過的話嗎?”


    “出嫁之日?”耀天公主露出迴憶之色,淺笑道,“怎麽會忘記?那日耀天忐忑不安,請丞相入室密談。”


    “公主說,如何才能留住何俠的人和心,要臣日後好好為公主思量。”貴常青躬身道,“臣當時答應公主,必為此殫精竭慮。”


    耀天公主聽了,將目光移到他處,幽幽道:“可如今,為什麽我覺得丞相的所作所為,將駙馬爺的人和心,都拉得離我越來越遠呢?”


    “公主……”


    “丞相不必說了。”耀天公主開口截住他的話,頓了頓,神色中透出一股決心已下的威嚴,“我已經答應了駙馬,要設立軍中專用的錢糧庫。此事利國利民,丞相勿再多言,迅速去辦。”


    貴常青欲言又止,再看看耀天公主的臉色,知道已無法挽迴,隻能低頭道:“臣……遵命。”歎了一聲。


    貴常青為官多年,兢兢業業,耀天公主從小視他為長輩,還不曾這樣當麵駁迴他的意見,心裏也覺得難過,默默坐了一會兒,柔聲道:“丞相還有什麽別的事要和我說嗎?”


    貴常青正好有話要說。


    “咳……”貴常青道,“還有一事。”


    “嗯?”


    “臣想請公主送一個人給駙馬爺。”


    耀天公主微愕,看向貴常青,“什麽人?”


    “是臣新認的幹女兒,名喚風音,雖不甚美,但性情溫柔,善彈琴,也會唱歌,而且對雲常王室忠心耿耿。”


    耀天公主明白過來,心裏一陣不自在,冷冷道:“丞相是要我送一名姬妾給駙馬?”


    “雲常法令列有明文,駙馬與公主不同住,駙馬府裏至少要有一個姬妾侍寢。駙馬爺上次幾乎就立了白娉婷為姬妾。白娉婷既死,公主這次何不大度一點,送一個給駙馬爺呢?”


    耀天公主臉色難看,“誰說駙馬府中定要有姬妾?我是公主,法令既然能立,就能廢。”


    貴常青笑道:“公主錯了。法令可改,人心又怎麽能改?與其讓駙馬爺自行選立一個會與公主爭寵的,不如公主送出一個會幫公主看住駙馬爺的。有她在,駙馬爺也不好輕易另立姬妾,再說,萬一駙馬爺的心思被誰勾走了,公主至少有個報信的人。”


    耀天公主胸膛急遽起伏,搖頭道:“不行。別的都可商量,隻有這個不行。”


    貴常青知道此時不宜冒進,退了一步再道:“既然如此,臣先告退。公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下決定也不遲。”說罷,躬身告辭離去。


    耀天公主看著垂簾一陣耀眼晃動,屋內隻剩自己一人。


    本來好好的心情為著貴常青的提議變得糟糕透頂,不由得暗恨起貴常青來。


    攔還攔不住呢,如今竟要送一個過去?


    想著雲常法規可惡,女兒家出嫁,就該與夫婿一同生活才對。怎麽公主倒偏偏可憐,定要留在王宮內,夫妻仿佛成了銀河兩邊的星,一顆在王宮,一顆在駙馬府,幹看著難受。


    隻是……


    何俠英氣勃勃,威名震動天下,他這樣的英雄,見的世麵本就大了,如今做了駙馬爺,名利權勢全有,不知多少閨秀暗中瞅著他臉紅,怎能保他沒有個三心二意的時候?


    萬一駙馬真的看上誰,要立其為姬妾,自己堂堂公主,難道真要廢除法令,讓天下人都恥笑她的妒心?


    耀天公主不滿地看著鏡子,鏡中自己嫉妒的眼神嚇了她一大跳,忙隨手扯過一條紗巾,覆了鏡子。


    這時,綠衣在簾外道:“公主,新進貢的幹花送來了。”


    耀天公主心情正煩躁,不想被人打擾,揚聲道:“拿開。沒大事不許稟告。”


    綠衣聽她話中隱有怒氣,被嚇了一跳,低聲道:“是。”偷偷吐吐舌頭,不知道丞相和公主說了什麽,將公主氣成這樣。


    剛要捧著裝幹花的碟子走開,又聽見耀天公主命令,“綠衣,你就待在那。”


    綠衣忙停了腳,道:“是。”站在簾外等著。


    為什麽身為公主,就要住在王宮裏呢?這般沒有常理……


    耀天公主想著貴常青的提議,仔細琢磨,又不是沒道理。


    那風音“不甚美”,就算駙馬貪圖新鮮,十天半月後,興許也就慢慢淡了。


    “性格溫柔,善彈琴,也會唱歌”,那也隻能陪駙馬取樂解悶。


    風音是丞相找來的人,耀天公主對風音的忠心是完全放心的。一則端茶倒水,近在枕邊,駙馬一舉一動都洞悉無遺;二則萬一駙馬真被別的女人勾住了,也可以由風音出手應付,吵鬧糾纏,當那個醜角。


    “如此看來,也不是全無道理。”耀天公主自言自語,微微頷首。但想起何俠身邊要多個姬妾,眉頭仍是深蹙,隻覺得渾身沒有一個地方舒坦,說不出的氣悶。


    綠衣站在外麵,聽耀天公主在裏麵來來迴迴地踱步,將窗邊墜著寶石的垂簾狠狠拽著搓著,弄得丁零作響,不一會兒,又一點動靜都沒了。


    隔了許久,才聽見裏麵傳出聲音,“綠衣。”


    “公主,綠衣在。”


    “你派人去和丞相說,就說……”裏麵的聲音又停了下來。


    綠衣豎著耳朵,等了半天,疑惑地抬眼偷看簾內。


    耀天公主站在屋中央,挺著身,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公主?”綠衣試探著問了一聲。


    耀天公主無奈地吐了一口氣,臉色死灰,“你就說,公主想通了,丞相盡管去辦吧。王令會寫好送到駙馬府。”


    何俠馬不停蹄忙了一天,迴到駙馬府還沒有喝一口水,王宮的使者就攜著王令來了。


    在屋內接了王令,命人送使者出門。冬灼見左右無人,低聲抱怨道:“下麵已經這麽多眼線了,還不心足,連枕頭邊也要塞一個。我看八成又是丞相搞的鬼。”


    何俠拿著王令,臉色鐵青,沒有做聲。


    不一會兒,侍從過來稟報,“駙馬爺,府外有一隊馬車過來,說是公主送給駙馬爺的風音姑娘到了。”


    何俠眼中掠過怒意,淡淡道:“我知道了,這就去接。”一路放開步子,跨出駙馬府門檻時,鐵青的臉已經帶了笑容。


    “風音姑娘,勞累了。”何俠親自上前,優雅地扶了馬車中的女人下車。


    風音落了地,對何俠緩緩屈膝行禮,“駙馬爺。”聲音嬌怯,抬眼看何俠時,眼神也是怯生生的。


    一同進了府,何俠將她引到後院,邊走邊道:“王令剛到,姑娘的房間還未來得及布置。不如先到廳中喝茶,吃過晚飯,侍女們就該弄好了。”


    風音低著頭道:“風音是奉王令來伺候駙馬爺的奴婢罷了,何須另行布置房間。駙馬爺就將從前侍女住過的房隨便賞一間給風音好了。”停下腳步,剛好就站在娉婷曾住過的房門前。


    冬灼勃然變色,忍不住跨前一步,卻被何俠警告地掃了一眼,隻能咬牙退下。


    何俠柔聲道:“既然如此,這間房空著也是空著,委屈姑娘住這裏了。”


    “多謝駙馬爺。”風音溫婉地笑了笑,朝何俠微微屈膝,“風音先去房中整理行李,再來伺候駙馬爺用膳。”


    “去吧。”


    看著她推開房門,跨了進去。何俠一聲不吭,轉身就走。冬灼黑著臉跟在後麵。轉過假山,聽見身後傳來錚錚琴聲,顯然是風音正在房中撥弄那張古琴。


    冬灼刹住腳步,磨牙道:“貴常青,你這個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少爺,你怎麽……”抬頭時,發現何俠已經去遠了。


    白雪化盡,春天終於到來。


    又是摘花入鬢時。


    比之前年,四國情勢,已是又一番局麵。


    歸樂王宮內,大王與王後一族的關係如薄冰下的暗流,旋渦越轉越急。


    北漠上將軍則尹正式歸隱,帶著夫人嬌兒離開舊所。


    東林大王在失望和悲憤中病逝,東林王後在群臣跪拜下,莊嚴登上大殿中央最高的寶座。


    而隨著白娉婷的死訊而來的,是東林鎮北王楚北捷的失蹤。


    當世兩大名將失其一,另一位小敬安王何俠卻沒有妄動。


    要稱雄天下,須先臥薪嚐膽。


    雲常駙馬寶劍在手,不動聲色。


    雲常郊外。


    夜深月明,草蟲低吟。


    林中的小屋內,有白發老者盤坐席上,年輕的學生恭敬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師請教。老師在北漠傳道授業已有多年,深受愛戴,為何定要離開北漠,到這雲常來?”


    老者笑道:“人老了,就怕死。四國即將大亂,不來雲常這個最安全的地方,倒要躲到哪裏去?”


    學生奇怪道:“老師怎麽知道雲常最安全?”


    “嗬嗬,天下名將,一個楚北捷,一個何俠。現在還剩誰?”


    “楚北捷不知蹤跡,何俠正在雲常都城當他的駙馬。”


    “小敬安王怎會是甘心當駙馬的人?”老者歎道,“歸樂自取其禍,毀了敬安王府這道護國屏障,北漠走了則尹,東林失了楚北捷。一旦何俠領雲常大軍殺來,三國根本沒有可以對抗何俠的大將。要避戰禍,除了雲常,還能是哪裏?”


    “老師結論下得太早了吧。”


    “何俠的將才,還有誰可以比肩?”


    “有。”弟子道,“楚北捷。”


    老者笑著看他,似寵溺地看著不懂事的孩子,“楚北捷現在何方?”


    那弟子倒也倔強,道:“隻要活著,他就仍是名將,仍是何俠的對手。”


    “人活著有什麽用?如果像行屍走肉般,就算和何俠碰了麵,也不過白送性命。”


    “有一個人,定可以讓他重新振作。”


    “誰?”


    “白娉婷。”


    老者笑問:“白娉婷如今何在?”


    弟子一愣,低頭道:“她已經死了。”


    “不錯,她已經死了。”老者撫著灰白的長須,低聲長歎。


    弟子還是不肯放棄,道:“楚北捷若能為一個白娉婷振作,又怎知他不會為了別人振作?”


    老者溫和的目光落在弟子的臉上,蒼老的雙目深處昏昏黃黃,但仍閃爍著智慧的火光。


    “你可曾聽過白娉婷的琴?”


    “弟子沒有。”


    “你可曾見過白娉婷的人?”


    “弟子沒有。”


    “你可曾看過白娉婷請雲常公主在戰場上交給楚北捷的信箋?”


    “弟子沒有。”弟子低頭答道,“弟子隻聽過她的名字,聽過她的故事。”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她的名字已傳遍天下。


    她的故事,卻尚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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