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菊還想說什麽,一看見娉婷唇邊的笑意,不自覺地把話從喉嚨裏咽了迴去,應道:“好,點火燒水。”


    取出火種,林中幹枯的樹枝觸火即燃,無風的雪地上,木柴劈劈啪啪地在火光中剝裂。


    “在雪地上挖個洞。”


    雪很鬆,兩人膝蓋著地,用手挖,不一會兒,手已經觸到雪下的泥土。泥土一直被雪覆蓋著,吸收了地熱後比雪要難挖多了。


    醉菊皺眉道:“這不夠深,還要挖。”


    “不必。”娉婷道,“用樹枝搭小棚子。”


    時間不多了,黑色的烏雲在頭頂迅速湧動,仿佛急著尋找發泄的出口。


    在雪洞上稀稀疏疏地用枯樹枝架起小棚子,娉婷又找到許多枯葉,手腳麻利地撒在棚子上。


    醉菊手忙腳亂地幫忙,一邊急道:“風一吹這個就倒,有什麽用呢?”


    撒夠了枯葉後,娉婷立刻將包袱打開,取出兩人僅剩的兩件換洗衣裳,展開來鋪在小棚上。


    “姑娘,你這是幹什麽?”


    “把水端來,倒上去。”


    “還沒有燒開呢。”醉菊愣道。


    娉婷又好氣又好笑,“冰融化了就行,要開水幹什麽?”


    醉菊看看小棚子,又看看鍋裏已經融化的冰,終於恍然大悟,“哦!哦!”大眼睛頓時發亮,“是是,我這就端過來。”


    將水澆在小棚子上,衣裳和枯枝之間填充的枯葉吸收了水分,薄薄的冰層瞬間出現在最外層的衣裳上。


    “真的管用啊!”醉菊高興地笑起來。


    “別忙著笑,水遠遠不夠,快點快點,再弄多點。”


    “是是,這就去。”


    幾個來迴,火不斷融化著冰塊。


    水一鍋一鍋澆上去,小棚子上的冰層越結越厚。


    晶瑩剔透的厚厚冰層下,可以看見鋪開的衣裳,圓頂的棚子就像一間漂亮的小小冰雪屋。


    醉菊端著鍋子,又倒了一鍋水在棚頂,“夠了嗎?”水落在棚子頂端,向四周滑下,未來得及淌至雪地,已經凝結成又一層冰。


    “這一場風雪不小。”娉婷看著頭頂湧動的烏雲,“再澆多點才行。”


    轟隆隆……


    連串悶雷,從烏雲深處,仿佛經過很長的路途終於到達人間。


    沉悶的雪地上,刮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風。


    娉婷臉色驟變,“來不及再澆了,快躲進去。”


    拉著醉菊,連忙鑽進預先留出的小小入口。兩人窩在裏麵,空間小得隻可以緊緊摟在一起。


    “裏麵好暖和。”雖然很擠,醉菊還是舒服地歎了一聲。


    “雪下麵的泥土吸了地熱,我們挖開了雪,在棚子裏挨著地,所以會暖和一些。”


    狂風已經起了。


    有一半在雪下的矮小棚子,結實如冰磚砌成的棚頂,應該可以幫助她們抵抗這場風雪。


    娉婷和醉菊心驚膽戰地聽著棚子外傳來的可怕的動靜。


    相對於外麵,棚子裏顯得格外寧靜。


    “我們應該可以穿過鬆森山脈吧?”


    娉婷沉默著,好一會兒,才道:“是的,應該。”


    “姑娘?”


    “嗯。”


    “你在想事嗎?”


    “對。”


    “想什麽?”


    娉婷挪動了一下,緩緩道:“醉菊,不管外麵的暴雪下多久,不管裏麵有多暖和,我們可都不能睡著。如果雪層遮蔽了入口的縫隙,我們又睡著了,就會活活悶死在這裏。”


    醉菊正被暖和的環境誘得昏昏欲睡,聞言吃了一驚,立即睡意全無,應道:“我知道了。”這樣說著,情不自禁歎了一聲。


    小棚子裏如此安靜,娉婷又和她緊貼著,當然不會聽不見她的歎氣。


    “你歎什麽?”娉婷問。


    “沒什麽。”


    沉默了一會兒,娉婷輕聲問:“你是不是在想,假如我們真的悶死在這裏,那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下落了?”


    醉菊不由得又歎了一聲,“白姑娘,你為什麽這般聰明?”


    娉婷嘴角動了動,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小棚子又沉寂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醉菊忍不住輕聲問:“若我們真的在這鬆森山脈裏送了命……”


    “不會的。”娉婷截斷她的話,柔聲道,“不會的,醉菊。”


    酸氣緩緩冒到鼻尖,醉菊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忽然紅了眼眶。她摸索著伸出手,觸到娉婷的指尖,緊緊握住了她纖細的手。


    兩隻磨出不少血痕卻仍靈巧的手,在黑暗中緊緊握在一起。


    安靜的天地中,醉菊的唿吸聲,卻驟然停止了。


    驟然消失的唿吸聲讓寧靜的小棚顯得非常怪異。娉婷靜靜感受,醉菊的手指在她腕上一絲不動地貼著。


    許久過後,醉菊終於放開屏住的唿吸,傳入娉婷耳中的唿吸聲,似乎喘得比之前更急了。


    “白姑娘,你的脈息……很亂。”醉菊的聲音有點慌張,“我要立即幫你紮針。”


    “不要緊,醉菊。”娉婷淡淡地道。


    “不行,要立即紮針。”醉菊習慣性地往後伸手摸包袱,手肘撞到身後堅硬的棚壁,好一陣火辣辣的疼。


    包袱呢?醉菊猛地怔住了。


    “我們進來太匆忙。”黑暗中,娉婷的聲音輕柔、鎮定,“醉菊,包袱落在外麵了。記得嗎?就是我解開包袱拿衣裳的時候。”


    狂烈的暴風夾著冰雪砸在堅實的棚頂上,發出恐怖的聲音。


    棚子裏麵的死寂和外麵的狂風唿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醉菊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沒有遲疑多久,咬牙道:“我去拿迴來,應該就在附近。一鑽出去,伸手拿了就迴來。”


    “不。”娉婷輕輕吐出一個字。


    醉菊忽然發現,娉婷占據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讓她無法鑽出去。


    “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要把銀針拿迴來。”醉菊沉聲道,“我是大夫。”


    漆黑中,娉婷的影子朦朧至幾乎看不清輪廓,無光的天地仿佛和她已合為一體,應該是瘦弱的身影,卻有著泰山一樣無法撼動的凝重。


    “醉菊,你知道銀針在哪裏嗎?風雪一起,它們已經不知道被卷到多遠的地方了。”


    “說不定掛在附近的樹枝上,我還是可以找找看。”她試著向前,碰到娉婷的手臂,手指緩緩滑落到手腕處,最後握住了她的手,“白姑娘,我說過,一定會保護你和孩子。”


    娉婷的身影屹然不動,就像一座已有千百年的雕像。她的手也緊緊反握著醉菊的手。


    “我也說過,我們不會死的。不會的,醉菊。”


    兩雙冰冷的、纖細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後,些微暖意從貼合的掌心處緩緩升起。


    藏身的棚子那麽小,醉菊甚至也騰不出一點點空間讓娉婷挪開。


    “可是,孩子……”醉菊在幽黑中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低微的抽泣。她鬆開了握緊的手掌,用指尖向上探索到娉婷的脈搏。


    紊亂的脈象,讓她的指尖微微戰栗起來。


    溫熱的液體,滴在衣襟上。


    寂靜的黑暗中,淚珠墜落的聲音,很清晰。


    銀針,為什麽竟會忘記了最重要的銀針?


    一路上不斷用草藥和銀針為娉婷鞏固體質,穩定脈象,為何偏偏在風暴來臨的時候忘得一幹二淨?


    外麵狂烈的風暴,會將單薄的包袱連帶裏麵的銀針吹刮到何處?


    醉菊今生也不會忘記這場殘忍的風暴。


    “別擔心,孩子不會有事。”


    聽錯了嗎?


    娉婷的聲音裏,有濃濃的溫柔和從容。


    醉菊感覺著她腕上淩亂的脈息,這些淡淡的平靜的話,每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醉菊心上。


    黑暗中,聽見娉婷含著笑意的,如做夢般輕柔的語氣,“孩子在我腹中,乖乖地睡著。我是他的母親,我會好好護著他。風雪那麽大,可他在我這裏,會很暖和、很安全。”


    聽著娉婷的聲音,醉菊幾乎可以想象她此刻唇角逸出的微笑。


    溫婉動人,如春風化雨。


    娉婷確實在微笑。


    百密一疏,那一疏總會出現在最要命的時刻。


    在風暴來臨,匆忙進入小棚的瞬間,她想起了包袱,還有包袱裏的銀針。同時,她也知道已經無可挽迴。冰天雪地中的暴風雪,不但刮得走包袱,也能刮得走活生生的人。


    她知道她的脈象已亂。


    頭有點昏亂,眼前的模糊,說不清是因為黑暗,還是因為別的。她的力氣,仿佛正被一絲一絲地抽走。


    正因為如此,她更必須微笑。


    “別為我和孩子擔心,醉菊。我們會熬過這場風雪。”


    這孩子雖然還小,但他不像你想象的那麽脆弱。


    他孕育於冬夜。


    在母親的腹中,感受過隱居別院的安寧,聽過名動四國的琴聲,賞過斷人肝腸的明月。


    見識過,火光衝天的夜空,淌滿鮮血的雪地,還有母親登車離去時,灑落一地的絕望。


    這孩子會比我們更堅強、更勇敢。


    他的父親是當世名將——永遠不會被打敗的鎮北王。


    他身上流著的,是楚北捷的血。


    這世上最強悍的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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