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菊知她心裏不安寧,想逗她說話,將鎦金盒子往床頭一擺,促狹笑道:“你猜。要猜到了,那我可真服了你。”


    娉婷掃那盒子一眼,淡淡地將目光移到一旁,“又是叫人心煩意亂的東西……”歎了歎,也不理會醉菊,親自動手開了。


    細細瞧了裏麵擺放的三件東西,拿起那梳子,直盯著它出神,幽幽道:“這是我以前在敬安王府裏常用的。”


    放下梳子,也不碰其他兩樣,用手抓了一把小鵝卵石,一顆顆數著,又輕輕放迴原處,直到白皙的手掌空了。娉婷苦笑道:“我用十五年的情分訛他,他用十五年的情分誘我。”一把關了盒子,就下了床。


    用熱水洗漱過後,醉菊過來為她梳頭,將柔軟的青絲握在手中,用心綰了個端莊的牡丹髻,見銅鏡反射出的臉不喜不憂,仿佛蒙了一層薄薄的霧,看不出她心裏在想什麽。


    “姑娘……怎麽不說話?”


    娉婷沉默著,半天才迴道:“我好累。”


    醉菊道:“覺得累就再睡一會兒吧,反正也沒什麽事。我叫廚房今天熬紅豆粥,爐上燉著,你一醒再叫她們端過來。”


    娉婷搖搖頭。


    醉菊剛放下梳子,娉婷對著銅鏡看了看,便站了起來,掀簾子出了門。醉菊連忙跟了出去,見娉婷進了側屋,不一會兒就端著昨日要埋的梅花花瓣壇子出來。


    “讓我來端。”


    娉婷側身讓過醉菊的雙手,仍是搖了搖頭,默默端著壇子走下階梯,走到昨日紅薔掃淨雪的角落。過了一夜,那裏又多了一層薄霜。


    娉婷放下壇子,拿掃帚親自掃了一遍,又去取鏟子。


    醉菊見她那模樣,不聲不響的,倒覺得有些怕了,不敢輕易做聲,隻好站在旁邊看,叮囑道:“小心,別閃著腰。”


    娉婷也不蠻來,用鏟子一點一點挖著,最靠近地麵的土是凍得最結實的,上麵一層去後,下麵越來越鬆軟,好挖了許多。


    好半天,一個小坑漸漸成形,娉婷額頭上已鋪了密密一層細珠,兩頰多了幾分血色。


    她也不急,放下鏟子,靜靜歇了一會兒,待唿吸平緩了,才端起一旁的壇子,在土坑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左瞅右瞅了半晌,似乎才感到滿意,也不嫌髒,親自用手捧了泥,將壇子重新埋起來。


    做好這件事後,娉婷長長唿出一口氣,抬起頭來,對站在旁邊的醉菊嫣然一笑,“隻差在上麵燒火熏了。”


    眸子黑白分明,笑意在瞳中浪花般輕湧,溫柔四濺。


    醉菊不知為何,竟心裏一頓,鼻頭酸氣直冒,幾乎失聲哭了出來,連忙轉身揉揉眼睛,打著精神應道:“好,我這就去拿柴火。”


    從廚房裏弄了幹柴,喚來紅薔,將柴堆在填平的新土上麵,引了火種。不一會兒,幹柴燃燒時剝離的劈裏啪啦聲響起,紅紅火光在雪中搖曳,印得三人臉頰殷紅一片,暖烘烘的。


    娉婷出了一身汗,精神仿佛好了許多,柔柔地望著火光,又忽道:“橫豎已經生了火,可不要幹站著。問廚房要一些肉和鹽來,我們烤肉吃吧。”


    紅薔雖為外麵的圍兵心驚膽戰,但也明白苦中作樂的道理,應道:“我去拿吧。”


    不一會兒,雙手提著一個重重的籃子,嘎吱嘎吱地踩著雪迴來了。


    “豬裏脊,雞翅膀,洗幹淨的鴨腿,兩條去了腸和頭的晉魚,不知道姑娘愛烤什麽,我叫廚房的大娘都準備了一點。”紅薔放下籃子,在雪地上鋪了一塊大藍布,一樣樣放出來,“鹽和五香粉也帶過來了。大娘們還說,單吃烤的太幹了,廚房有熬好的湯,一會兒就給我們送過來。”


    娉婷鼓掌道:“好紅薔,想得周到,若我是將軍,怎麽也封你一個後勤將官。”她坐在石凳上,肩上已經多了一件厚披肩,是醉菊生怕她著涼,趁紅薔去廚房的時候迴屋裏取出來的。


    紅薔見娉婷笑意盈盈,不禁也將心懷放開了點,笑道:“還不隻這些。大娘們說,烤肉可不能用手拿著烤,要有東西串著,我就又取了幾支細鐵條過來。”一邊低頭掏,果然從籃子最下麵掏出幾條細鐵條,洗得幹幹淨淨,一端還纏了紗布。


    各色齊備,三人圍著火堆坐下,齊齊享受這冬日的燒烤。


    手持細鐵絲,將肉片或者魚串在上麵,放到火堆上方,就著紅色的火焰慢慢烤著,又新鮮又有趣,倒真的越玩越有興致。


    “我爹爹是獵戶,小時候帶我上山打獵,也這樣玩過幾次。”紅薔看起來真的挺有經驗,旋轉著手中的細鐵絲,又歎道,“進了鎮北王府之後,就再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怎麽進了王府呢?王爺買了你?”


    紅薔連連搖頭,“鎮北王府還用得著買人?吃喝不愁,少挨打,主子又是咱們王爺,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進來。若跟著我爹,打到東西的時候吃個半飽,打不到東西就餓上一頓,過得更苦。我算命好,總算擠了進來,還能不時有點東西央人帶出去給我爹。”


    醉菊還是第一次聽紅薔說起這些,不禁問:“你到了這偏僻地方,不想念你爹嗎?”


    “怎麽不想?可惜想也沒用,我爹沒福,我進王府才三年他就病死了。王爺離開都城時遣散府中仆役,看我可憐沒地方去,又留下了我。”


    醉菊這才明白,為何別院中年輕侍女少,大娘倒極多,看來都是王府裏的老人,遣散了也沒地方去。


    她烤的是鴨腿,肉厚,很不易熟,隻能耐心地耗著,目光落到娉婷身上,又叮囑道:“這火紅得晃眼,吃烤食會上火的,對身體不好。”


    娉婷手中的魚正巧熟了,她心思細密,雖是第一次親手做這個,卻烤得金黃酥香,恰到好處,聽了醉菊的話,將魚從細鐵絲上小心取下來,放在碟子裏,遞了過來,“既然這樣,我可不吃了,就烤給你們吃吧。”


    紅薔正眼饞那魚,歡唿一聲,將手中的細鐵絲遞給醉菊,“幫我拿一下。”便接過盛著香噴噴烤魚的碟子。


    醉菊見她處處為胎兒著想,朝她讚賞地笑了笑,安慰道:“你雖不能吃這個,還是有別的口福的。我囑咐大娘們今日為你準備當歸紅棗燜豬蹄呢。”


    正說著,大娘已經提著盒子進了小院,見她們興致勃勃玩得別致,笑道:“小心手,被鐵絲戳了可疼呢,我在廚房挨過好幾次呢。”一邊在大藍布上開了食盒,給三人每人端上一碗湯。醉菊和紅薔的是熱騰騰的排骨筍絲湯,給娉婷的果然是當歸紅棗燜豬蹄。


    娉婷拿著勺子,一邊看她們兩人吃烤食,一邊慢慢吃完了自己碗中的東西,微微笑著。


    鬧了大半個時辰,都吃得盡興了,柴也快燒到盡頭了,三人才站起來,用水澆滅了火。


    紅薔問:“壇子拿出來嗎?”


    “不必了,悶在土裏味道更好點,等王爺迴來再取。”


    這麽過了一個上午,下麵的時光便好挨了許多。在屋裏和醉菊紅薔閑聊一陣,娉婷便去小憩,一覺睡了將近三個時辰,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她蒙蒙矓矓爬起來,推開窗子,晚風不大,雲層卻很厚,竟瞧不見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著喚了兩聲。


    醉菊從屋外走進來,“醒了?”


    “現在是什麽時辰?月過了中天沒有?已經初六了嗎?”


    醉菊一愣,慢慢踱過來,坐在床頭,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現在還是初五呢。”


    娉婷聽她這麽說,焦慮之色稍去,緩緩“哦”了一聲,仿佛全身都鬆了勁,向後傾,將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問:“廚房已經送過晚飯來了,我見你難得睡得香甜,叫紅薔不要吵你,先在側屋的小爐上煨著。既然醒了,就吃一點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連問了兩次,才搖頭拒絕,想了想,又點點頭,“拿過來吧,我吃點。”


    紅薔將熱飯熱菜端過來。


    娉婷勉強吞了半碗,蹙眉道:“我實在吃不下了。”放了筷子。


    醉菊見她這個模樣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勸也無用,柔聲道:“不吃就算了。”


    紅薔收拾好飯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門口站住腳,奇道:“上午還好好的,有說有笑,像什麽都忘了,怎麽睡了一覺起來,又變了一副樣子?看來太聰明也不行,脾氣古裏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聲,壓低聲音數落道:“你知道什麽?換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瘋了。”


    紅薔吐吐舌頭,進了側屋。


    醉菊一人站在門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冷風緩緩擠進脖子裏,倒有點像娉婷常說的,爽快多了。


    心煩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裏也是被貓撓似的。


    最可恨的是,麵前還有另一道危險的深淵,橫在她麵前。


    四國紛爭越演越烈,前幾年是東林大軍侵犯歸樂、北漠,現在輪到雲常北漠聯軍侵犯東林。


    打打殺殺,無休無止。


    每個明白局勢的人,就連昏庸的紈絝子弟,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


    她師傅霍雨楠本就出身貴族,穿梭於東林上層階級,對於這些,更是看得透徹明白。


    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國家不會一朝被敵國重兵壓境,家園不會被燒成灰燼。


    國就是家。有國,才有家。


    誰不是這樣呢?


    醉菊深深歎了一聲,胸中悶得幾乎發疼,一咬牙,索性解開皮襖的衣襟,讓冷風唿唿往裏麵灌,直到心中熔岩似的翻騰都變得冷凝下來,連打了三四個哆嗦,才扣好衣襟,從側屋端了熱茶給娉婷,安撫她睡下。


    夜裏她還是睡在娉婷屋內的另一張小床上。


    半夜忽然聽見聲響,醉菊坐起來揉揉眼睛,見娉婷已醒了坐在床上。


    “白姑娘,你怎麽又醒了?”醉菊下了床,走到娉婷身邊,輕問。


    娉婷正默默對著窗外的天,怔怔看著,道:“月亮出來了。”


    醉菊順著她的目光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了,卻很黯淡,無精打采的樣子。


    仔細瞧瞧位置,已過了中天。


    月過中天。初六到了……


    醉菊心中一沉,溫言道:“還有一整天,王爺正趕迴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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