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衛們嚴陣以待,侍女們噤若寒蟬。偌大的隱居別院,一日之間變得靜悄悄,連帶少了信鴿咕咕的叫聲,更是死一般的安靜。


    沒人大聲咳嗽,沒人大聲說話,連走路也是踮起腳尖,唯恐就那麽一聲聲響,惹來四周敵人的瞬間強攻。


    娉婷頭一次坐在楚北捷的書房裏。


    略略將案頭的一摞摞公文翻看一遍,上麵有楚北捷的批文,遇上軍國大事誤時延工的,語氣沉沉一股讓人心頭承受不起的冷冽,遇上關係國計民生的,批言又顯得溫厚樸實。


    偶爾有一兩張單獨的,似乎是楚北捷從前寫的詩詞,熟悉的字跡,沉穩卻又狂放,就像他的人一樣。


    公文最下麵露出潔白的一角,不知是什麽被主人小心地藏了起來。娉婷眼尖地把它抽出來,定睛一看,卻是一幅描得極工整的畫。


    畫麵栩栩如生,用筆深淺得宜。


    有樹,有湖,有雪,有琴,還有一個撫琴的人,穿著淡青的裙,讓風掠著幾縷青絲,笑靨如花。


    那笑這般美,美得讓娉婷心也醉了。


    癡癡看了半晌,竟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白姑娘,案頭上那些是從前的公文和王爺的一些東西。你要的地圖和最近的奏報,我拿過來了。”


    聽見楚漠然趕來的聲音,才收了飄遊四海的愜意魂魄。急忙打算將那圖放迴原處,又忽地頓了頓,咬咬牙,藏在了自己懷裏。


    抬頭看時,楚漠然已經抱著一堆東西進來了。


    “這份就是大王令王爺趕迴都城的親筆信箋。”楚漠然在書桌上展開綴著明黃流蘇的密信。


    娉婷仔細從頭看下來,邊看邊道:“雲常北漠聯軍?則尹已去,北漠國的統帥不出若韓、森榮兩人,我看還是若韓的機會大一點。不過雲常……”一個熟悉的名字跳進眼簾,讓她驀然眼前一陣昏花,連忙眨了眨眼,定睛細瞧,卻仍是那個熟悉得讓她刺心的名字,一絲不苟地寫在那錦緞上。


    一股錐心般的痛楚襲過心頭。


    娉婷臉色白了三分,緩緩坐在椅上,不敢置信地問:“何俠被歸樂大王四處追捕,怎有可能統領雲常的兵馬,威脅東林邊境?”


    楚漠然不免尷尬,解釋道:“何俠已經娶了耀天公主,成為雲常駙馬,手握雲常的兵權。這個消息天下皆知,隻是別院裏……王爺說了,白姑娘和何俠再沒有瓜葛,不必讓你知道。”


    他瞧娉婷一眼,她白色的臉頰宛如晶瑩的雪。


    原來如此。


    何俠已經成親。


    何俠的妻子,就是雲常國的公主。


    何俠已經利用他的婚事,謀求到了一筆雄厚的資本。


    原來,他竟還不肯放過她。


    或,他不肯放過楚北捷。


    一切昭然若揭,伴著深深的心痛心憂,多聰明也解不開的揪心的心結。


    娉婷沉默不語,靜靜將東林大王的親筆信箋卷了起來,放到一邊,微微動了動唇,“邊境的仗是打不起來的。”


    楚漠然奇道:“姑娘怎麽知道?”


    娉婷輕輕地搖了搖頭,“因為何俠已經來了。侵境一方的主帥不在沙場,仗又怎麽打得起來?”


    楚漠然臉色一變,沉聲道:“這裏是東林境內,若何俠已經來到這裏,東林豈不已經大敗?”


    “怎會有勝敗?不過是個一方占便宜一方不吃虧的交易。沒有東林王一路放行,何俠怎可能帶兵直逼別院?”娉婷苦笑著,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對手,竟是何俠。


    與楚北捷旗鼓相當的當世名將。當初就因為有何俠在,東林才不敢對歸樂大舉進犯,楚北捷才要花心思,用計離間敬安王府和歸樂大王,迫何俠離開歸樂。


    何俠心思縝密,動手前一定羅網密織,直到敵人不知不覺陷入包圍,才在最後一刻猛然發動攻擊,不讓敵人有絲毫逃逸的可能。


    如今,他的雷霆手段,用在了白娉婷的身上。


    娉婷心中苦澀,恨不得大哭一場,唇角卻擠出一絲冷冷的笑意,“地形圖等通通都拿走吧,不必看了。如果勢均力敵,我們尚有掙紮的餘地,但這種情況下,已無一絲勝算。”


    清冷的眸子瞥向楚漠然,又鎮定地道:“雖然沒有勝算,但我們也未必會輸。”


    也不管楚漠然聽得一臉糊塗,娉婷徑自出了書房,步下台階。


    她朝別院大門疾步走到半途,不知想到什麽,腳步漸漸緩了下來,略一思量,似乎改了主意,轉身走迴自己的小院。


    醉菊和紅薔都正不安地等著,見娉婷一路走過來,趕緊出了側屋,迎了上去,卻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娉婷瞅她們一眼,知道大家嘴上不言,心裏都已著慌,也沒有時間安慰,隻是問:“這裏誰有絳紅色的裙子?”


    “我有一條。”紅薔道。


    “快拿來。”娉婷進了屋,又尋了梳子在手,滿頭青絲細細理順,直如一道黑得驚心動魄的瀑布。


    “我幫你。”醉菊見她要梳發髻,走了過來想要接過梳子。


    娉婷搖頭,“我自己來。”


    對著鏡子,緩緩將頭發分成兩束,繞著指頭一圈一圈地纏上去,不一會兒就盤成一朵花似的發環。


    娉婷對著鏡子看了看側麵,不滿意地搖搖頭,又鬆了手,讓青絲重新垂下來。


    紅薔已經找到了那條絳紅色裙子,拿過來遞到娉婷麵前,道:“絳紅色的隻有這一條,但這是夏天穿的,薄得很。”


    “正是這個顏色。”娉婷接了過去,摸一下布料,確實很薄,“幫我換上吧。”


    “這麽冷的天,穿這個哪行?”醉菊皺眉道,“我有一條紫紅色的,雖然顏色不大一樣,但比這個暖和。”


    娉婷斬釘截鐵道:“隻能是這個顏色。”


    她眉毛微微一挑,竟讓人不敢違抗,隻得幫她換上。還是雪天,雖在屋內,但娉婷脫下貼身的小襖,還是猛地打了幾個哆嗦。醉菊連忙取了一件帶毛邊的大披風將她裹起來。


    娉婷感激地看她一眼,低聲道:“我還要梳頭。”


    不要紅薔和醉菊幫忙,自行在鏡前盤了半天。醉菊看她一臉認真,十個指頭在發間左挑右捏,漸漸又用小束青絲卷成一朵朵精致的黑色小花,兩旁的發卻隻是梳得服帖了,柔柔墜在頸項上,襯著白皙的肌膚,動人到了極點。


    紅薔在一旁靜靜看著,歎道:“雖然好看,但也太麻煩了,虧姑娘手巧,要換了我,不知要梳多久。”


    醉菊也禁不住道:“真好看,配上姑娘的臉形、眼睛,還有姑娘骨子裏的那股氣質,竟像是專為姑娘想的梳法似的。”


    娉婷被她們一誇,反而顯出兩分鬱色,對著鏡子又看了看,淡淡道:“梳得並不好,我今天是第一次親手梳這個。”站了起來,想是冷得厲害,遂用手合攏身上的披風,將自己藏在裏麵,眼神飄了四周一圈,挺直腰杆,掀簾子走了出去。


    楚漠然正站在小院門前,見娉婷走了出來,目光在她的披風上打了個頓。娉婷身子瘦削,雖有披風裹著,也可以看出她裏麵穿得極單薄。


    娉婷將雙手攏在披風內,抬頭瞧見楚漠然,並不停步,擦肩而過時,低聲道:“你跟我來。”


    似已下了決心,腳下毫不猶豫,徑自出了幾道門。


    此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別院大門處被親衛們嚴密把守,人人手握利劍,睜著銅鈴大的眼睛,加倍警戒地瞪著外麵的動靜。忽見娉婷梨花般單薄的身影挾隱隱決然而來,後麵跟著楚漠然,都不禁驚訝地看過去。


    娉婷在大門前站住腳,默默凝視這扇堅實的由精鋼做支架的木門。


    它現在雖完好無損,卻絕對抵不住何俠的一輪攻擊。這畢竟不是邊城堡壘,在這裏對上那些縱橫沙場的攻城利器,豈有勝算?


    她微微攥拳,肩膀不被人察覺地抖動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閉上眼睛。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那裏麵已經盛滿了毅然。


    “打開大門。”


    眾親衛一驚,麵麵相覷。


    楚漠然一個箭步到她身側,壓低聲音焦灼地道:“白姑娘……”


    “你也是沙場上的老將,難道不知道隻要何俠一聲令下,這裏的抵抗根本不堪一擊?與其讓他攻進來,不如將他請進來。”清晰平穩的每個字,像晶瑩的雨滴有序地打在每個親衛的心上。最讓人驚訝的是,被這樣的雨滴一打,仿佛心上的塵埃全被衝掉了。大家反而不再患得患失,恢複了有如楚北捷在眾人身前的沉著。


    “打開大門。”又淡淡吩咐了一次。


    那一瞬間,所有人深深記住了,她傲然挺立的背影。


    移開沉重的橫閂,大門發出呀呀的響聲,緩緩開啟。別院外的一片空地,和不遠處反射著雪光的茂盛山林,一點一點出現在眾人眼中。


    娉婷於大門中央,迎風而立。眸中閃爍著微微的光芒,凝視著山林深處,臉上露出複雜而難以言喻的表情。


    敬安王府的往事,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宛如一條靜靜的地下暖流在腳下蜿蜒而過,與她的雙足隻隔了一層薄薄的土。輕輕地掘走這薄薄一層的土,它就會噴湧而出。淋濕她的發、她的唇、她的身,滲入她每一個毛孔,沿著脈搏,鑽進五髒六腑,讓她又暖,又疼。


    眼神飄向天邊,誰還記得歸樂的方向?誰還記得敬安王府的朱門綠瓦?


    王妃啊,少爺的兵馬就在對麵那被白雪覆蓋的陰森森的山林裏。一聲令下,就是血海腥風,永不迴頭的絕情絕意。


    冷風颯颯地掠過,娉婷收迴目光,看向楚漠然。


    她輕輕咬牙,眼神卻絕無猶豫,“在大門高處,升上白旗。”


    她就像楚北捷一樣,當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就無人能阻止她的決定。楚漠然沉重地點了點頭。


    在場的人都知道,若無外援,這別院早晚會被攻下。


    強攻或投降,不過殊途同歸。


    雪白的恥辱的旗幟,在大門高處緩緩升起,被北風強迫著展開,獵獵響聲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脫下厚厚的披風,絳紅色的長裙展露出來。


    紅裙白肌,雪中佇立,衣裙飄飄,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楚漠然,恐怕就連楚北捷,也不曾見過這般動人的白娉婷。


    她隻這麽無聲地站著,已經占盡了山水中的靈氣,滿溢天地間的風流。


    她的眸中帶著哀傷、牽掛,帶著說不出道不盡的思念、痛心,還有一絲令人動心的溫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隻停在一個地方,那對麵不遠處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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