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燒了。”楚漠然知道楚北捷極為在意西廂的動靜,事無大小都詳細稟告,“她對著信的灰燼垂了好一會兒淚,要我轉告王爺一句話。”


    “她哭了?她到底還是……哭了。”楚北捷喃喃自語,失神地望向西邊,好一會兒後才想起楚漠然的話還未說完,問,“她要你傳什麽話?”


    “她說……”楚漠然皺著眉,吞吞吐吐道,“她說……真羨慕這琴,毀得這般痛快。”


    楚北捷輕微顫了顫,勉強按捺著不定的心神,迴首看楚漠然,蹙眉道:“她生了死誌嗎?”


    楚漠然不敢和他犀利的目光對視,低頭避過,忍不住開口道:“王爺一生豪邁,手起劍落,快意沙場,如今何苦這般折磨一個女子,連帶著折磨自己。”


    “我……我在折磨她嗎?”


    楚漠然不語,隻低著頭。


    楚北捷凝視他半晌,幽幽長歎一聲,頹然坐下,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楚漠然出了房門,惶惶不安。庭院中空氣沉悶,仿佛連老天也在預示著不祥。他不敢離開太遠,便守在東廂外麵等候楚北捷差遣,又暗中派人去西廂探聽娉婷動靜。


    不一會兒,派去的人迴來說:“剛開始娉婷姑娘坐在床邊垂淚,後來點起火盆,把殘琴連包裹的布一起燒了。這會兒也不哭了,正打開首飾盒精心打扮呢。她照著鏡子擦胭脂的樣子,倒真有點像我妹子出嫁那時的姿態。”


    楚漠然聽得心裏發緊,轉頭一想,看眼下的光景,王爺的心結怕是解不開了,與其慢慢折騰,也許真不如痛快了斷,於是隻點點頭吩咐下屬再去察看。


    楚北捷一人待在房裏,整個晌午都沒動靜。也沒有不怕死的人敢私自進東廂。


    天邊快出現火燒雲的時候,楚漠然派去的人已經迴稟過好幾次娉婷的情況。


    那下屬一個勁困惑地撓頭,“我沒藏好,被娉婷姑娘看見了。她不但不惱,反而朝我笑了笑,說:‘你明天就不用為我費心了,你們王爺是個有決斷的人,到今天也該有個了結了。’”


    楚漠然眉頭大皺,剛要開口,房裏忽然傳來楚北捷的聲音,“漠然在外麵嗎?進來。”


    “是,王爺。”


    楚漠然連忙推開房門進去。楚北捷坐在背光處,讓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色,但身上已恢複了在戰場上的篤定氣勢,想必心裏已經有了定斷。


    “你去叫廚子,做一道八寶豆腐,一道紅燒魚,一道翡翠銀絲丸子,一道風清素蘋……”楚北捷緩緩開口,一連點了十二三道菜。


    楚漠然一邊點頭,一邊仔細記下,心裏清楚這些都是娉婷平日愛吃的。


    果然,楚北捷最後說道:“做好後,給西廂送去。”楚漠然應了一聲,楚北捷又吩咐,“拿三壇最烈的酒給我。”


    飯菜不一會兒就做好了,直接送往西廂,三壇烈酒也送入楚北捷的房間。


    楚北捷忽然笑了,“你坐下,陪我喝一杯。”說是一杯,喝起來成了千杯直下。楚北捷剛毅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也不說話,烈酒一杯接一杯地倒入喉嚨。


    房間裏隻聽見倒酒時酒水落杯的聲音。


    天氣奇差,一絲風也沒有,眼看火燒雲褪去了顏色,天光一分比一分少,漸漸黑暗籠罩上來。楚漠然覺得仿佛有一座山壓在心上,大氣也不敢喘,一杯接一杯地為楚北捷斟酒。


    楚北捷酒量如海,喝了這麽多,眼神一點也不迷蒙,像越喝越清醒似的,黑色的眸子閃閃發亮,如夜間叢林中若隱若現的猛獸。


    燭光下,英俊的臉不但不泛紅,反而鐵青一片。


    “王爺,沒酒了。”楚漠然放下酒壺,掃一眼地上已經空蕩蕩的三個酒壇,恭敬地問,“是否要屬下再取一些來?”


    “不用。”楚北捷緩緩喝下最後一杯,像要把失去的豪氣和膽魄都吞迴身體裏,重重放下杯子後,凝視著搖曳的燭光,忽然沉聲命令,“漠然,你拿著我的劍,去西廂。”


    哐當!楚漠然的手猛地一顫,桌上玉杯一傾,掉到地上。


    “告訴她,我楚北捷今生,最恨又最愛的,隻有一個人。我再也不折磨她了,我給她個痛快。”楚北捷緊緊盯著燭光,仿佛那光裏有另一個人的影子,猛地一咬牙,“去,取她的性命迴來!”


    “王爺,這……”


    “這是軍令!”楚北捷驟然怒吼。


    楚漠然渾身一震,咬了咬牙,凜然應道:“得令!”再顧不上其他,瞪著虎目走到牆邊,把懸掛著的寶劍一拔,頭也不迴地出了東廂。


    楚北捷看楚漠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如刀絞,猛然站起來,發現雙膝都是軟的,竟支撐不住,雙手猛地壓到桌上,震得酒壺碗碟一陣亂響。


    “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為什麽!”他狠狠咬牙,不知問的是西廂中的人,還是自己。


    失了神采的眸子凝視天邊,圓月高高懸掛在夜空中,霜雪一樣的清輝。


    此月,照過花府,照過鎮北王府,照過典青峰之巔和那幽深絕穀……


    “我錯怪你了嗎?娉婷,告訴我。”


    “娉婷該自豪嗎,天下有誰能被楚北捷誤會?”


    “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猶記得,她淺笑入懷,仰著臉央求他。


    她說:“不管消息如何嚴重,到最後都不過是一場誤會。等你迴到東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北捷,迴東林吧,迴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猶記得,她那無人可及的美麗眼眸中閃著朦朧柔和的光,讓他仿佛置身夢境一般。


    “對月起誓……”他沙啞地苦笑,“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抬起蘊淚黑眸,見暗處一道人影緩緩走來。腳步沉重,手持寶劍,低垂著頭,正是楚漠然,顯然是迴來複命的。


    楚北捷隻道心早疼得麻木,此刻一見楚漠然,才知方才還未痛到深處。此刻全身像被無數把燒紅的鉗子擰著皮肉向四麵八方撕扯,沙場上的血肉模糊也沒有這般難以忍受。


    他天性要強,硬撐著挺直的背站在門前,問:“已經去了嗎?”聲音隱隱顫抖。


    “王爺……”楚漠然抬頭看他一眼,撲通一聲,猛然雙膝跪倒,“請王爺處罰,屬下……屬下實在下不了手,娉婷姑娘的眼睛……屬下看著那雙眼睛,實在是……”說著握過寶劍的手指拚命地摳著地上的泥。


    楚北捷聞言竟鬆了一口氣,旋即怒氣又騰起,低吼道:“連這麽一點小事也做不到,你算什麽男人?”狠狠地將楚漠然踢開,抓起地上的寶劍,磨牙道,“決而不行,害人害己。難道真要一輩子這麽折騰下去?不如早日了結!”


    三壇烈酒酒性發作起來,拿著寶劍直衝西廂,全無了平日鎮定從容、談笑用兵的模樣。


    殺氣騰騰到了西廂,一腳踢開房門,整個人卻愣住了,僵在房門處。


    娉婷頭插鳳凰玉釵,耳垂金墜,身穿五彩錦麵金絲墜邊裙,一雙翠綠繡花鞋露在裙擺下,燭光下,麵若桃花,眼眸燦若星辰,華貴雍容,不可方物。


    她緩緩將目光轉過來,徐徐起身,淺笑,“王爺也該來了。”


    楚北捷驟然見她笑靨如花,如在夢中,心中重重一頓,竟站在那裏,說不出一個字來。


    娉婷走到楚北捷身前,靜靜凝視楚北捷手中明晃晃的寶劍,讚道:“好劍。”又苦笑,抬起瘦削不少的清秀臉蛋,哽咽道,“王爺,王爺,你為何來得這般遲?也好,你總算來了。”


    伸手取過仿佛已成千年化石的楚北捷的劍,淒然笑道:“我說過,生死任由王爺。娉婷雖是個大騙子,這話卻不是假的。不必借王爺的手,我自己了斷。”


    握著寶劍,閉上明亮的眸子,狠下心向自己頸間抹去。


    肌膚剛觸及冰涼劍鋒,手腕就被人緊緊握住。娉婷怔了怔,驚訝地睜開眼睛,眸中閃過一絲決斷,咬牙再抹。


    握著她的仿佛是把鐵鉗,在細瘦的手腕上微微用力一捏。


    “啊!”娉婷低唿一聲,吃疼地鬆開五指。


    哐當一聲,寶劍掉到地上。


    身後湧來一陣大力,娉婷不由自主向後一靠,後背完完全全靠進一副結實強壯的胸膛裏。從後麵伸過來緊摟著她腰肢的雙臂,像永遠也不肯鬆開一般。


    娉婷幽幽睜開眼睛,歎了一聲,淒然道:“一了百了,不是更好?”


    身後的男人半天不做聲,隻將她摟得更緊。


    “王爺……”


    “本王不想殺你了。”


    身體驀然離了地,她整個人落在楚北捷的雙臂中。


    楚北捷大步走向角落的床,滿身酒氣,紅著雙目,沉聲道:“本王要你用一輩子來補償。”說著將懷中暖香往床上一扔,壓了上去。


    西廂房內,紅鸞帳下,婉轉呻吟,一絲一絲溢出。


    楚北捷在燭光下細賞慢觀,切齒痛恨。


    他恨她青絲如瀑,肌膚賽雪。


    他恨她似仙子自九天而降,美目流轉,惑人心魄。


    他恨這寶劍敵不過繞指柔,英雄敵不過兒女情長。


    “不饒你,不放你。”他一下比一下粗暴,肆意蹂躪,恨意滔天,“我要你用一輩子補償。”


    她似春水般化在他身下,疼得蹙眉,唇角卻柔柔笑開,不滿足似的輕歎,“隻是一輩子嗎?”終於,晶瑩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雞鳴,日出。


    楚北捷盡泄一腔醉意積怨,不施半點溫柔,恨意依然難消。


    報複的敵意,黑沉的臉,讓西廂空氣沉滯。


    那又如何?娉婷淺淺而笑。


    起碼西廂,不再空蕩蕩。


    起碼她這孤魂,找到了另一個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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