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北捷領兵入了百裏茂林,先挑了一處林木並不茂密的地方紮營,然後派出一批能幹的探子深入叢林打探北漠軍動向。


    他和楚漠然入了臨時支起的帥帳,兩人攤開地圖仔細研究起來。


    “百裏茂林沿堪布山脈連綿近百裏,許多地方至今無人到達,北漠軍不會太過深入,最適合他們駐紮的地方,是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楚北捷手指移動,先後指出地圖上的三座山頭。


    楚漠然沉吟道:“北漠軍將近五萬人,在百裏茂林中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探子一定能探出他們的去向。不過如果他們選擇居高臨下的據點,擺出隻守不攻的陣勢,隻怕我軍難以速戰速決。”


    楚北捷微微一笑,溫和地問:“你可知本王為什麽隻率一萬精兵追擊?”


    楚漠然得他點撥,眼睛一亮,“王爺是想誘他們來攻?”


    “北漠軍自與我軍交鋒,節節受挫,他們需要一場勝利來振奮軍心。”楚北捷將目光轉迴羊皮地圖上,指著西南方一座高峻的山峰,篤定道,“若我所料無差,娉婷將屯兵在這裏。”


    “王爺剛剛才說適合北漠軍駐紮的地方有三處,那王爺如何認定是這座山峰呢?”


    “適合駐紮的地方雖然有三處,但最符合娉婷胃口的,卻是這裏。”


    楚漠然猶想再問,帳外忽然高聲稟報,“稟王爺,探到北漠軍下落。”


    “進來。說。”


    探子進來跪道:“北漠軍駐軍於典青峰。”正是楚北捷剛剛點出的那座山峰。


    楚北捷滿懷信心地微笑,轉頭對楚漠然說道:“你不是奇怪本王為何能猜出來嗎?因為這典青峰山勢險惡,而且地圖上標明,典青峰山腰處有一條奇特的泉流,是附近數十條山澗的源頭。”稍頓,反問道,“如果換了你做北漠軍主帥,會如何應對本王這一萬精兵?”


    楚漠然也是沙場老將,聞言應道:“行軍打仗時紮營向來都選擇靠近河流、溪澗的地方,就是為了方便士兵、戰馬取水飲用。我若是北漠軍主帥,會搶先占領水源,在水中下毒,讓敵軍不戰而潰。”


    “此計隻能趁我軍陣腳未穩時使用,不然等我們弄明白地形,洞悉她占據水流源頭就無效了。娉婷以為我軍勞師遠征,對百裏茂林未必了解,怎知道本王最重視地利,每到一個地方必先全麵勘察地形。”說到這兒,楚北捷不由得朗笑道,“所以本王料她會於今晚下毒,隨後派兵下山,圍剿我這一萬精兵。”


    楚漠然看著楚北捷的神色,知道主帥已經胸有成竹,拱手道:“王爺請發令。”


    楚北捷掀開帳簾,仰頭凝視被雲霧籠罩的峻拔山峰,思緒萬千,沉默後帶著期待的語氣道:“娉婷自持心有妙計,又認定兩軍會於山下交戰,山上帥營的防守一定不嚴,我們就讓她大吃一驚吧。”猛喝道,“傳令!每人砍樹枝紮成一個假人,穿戴上外套盔甲,放置在營地中,務必使敵軍探子以為我軍正紮營休息,以待明日之戰。”


    楚漠然忙掀簾傳令。


    帳外眾將士都忙活起來,喧聲不斷。不一會兒,楚漠然迴來稟報,“已按王爺的吩咐辦了。”


    楚北捷點頭,穿戴起盔甲,一手提寶劍,跨出帥帳,喝令,“全體上馬,走雲崖索道,奇襲北漠帥營!”


    眾兵轟然應是,留下一頂頂空帳篷和近萬個惑敵的假人。


    一萬精兵,借茂密樹林的天然掩護,無聲無息攀上典青峰對麵的山腰,即將通過高高懸在半空中連接兩峰的令人看之心驚膽戰的雲崖索道,偷襲娉婷所在的帥營。


    北漠軍中的情勢,確實如楚北捷所料。


    娉婷將五萬兵力的大部分留在水源附近的山腰處,帥營則駐在離頂峰較近的地方,占據高處之利,鳥瞰四周。


    其他將領都在山腰處管著大軍主力,帥帳裏此刻隻有娉婷、則尹、若韓,三人正圍成一圈,研究他們所能找到的最詳細的百裏茂林的地圖。


    “妙計!”則尹拍腿歎道,“小姐不愧是最有資格當楚北捷對手的人。東林軍初入百裏茂林,定不了解地形,趁他們還未明白過來,先在泉流中下毒,我在天色掩護下率軍殺入敵營,哼,希望這一萬東林兵中有楚北捷,讓他嚐嚐我北漠男兒的厲害。”


    若韓眼中流露出仰慕之色,拱手道:“若能生擒楚北捷,小姐會因為此計成為第一位名動四國的女主帥。”


    娉婷臉上沒有絲毫悅色,反而隱約露出憂慮,歎道:“上將軍且莫高興得太早,娉婷方才所說之計,使在別人身上定能成功,卻無法用在楚北捷身上。”


    則尹正笑得暢快,聞言愕然道:“這是為何?”


    “楚北捷是當世名將,思慮周全。他曾派兵深入林中捕捉毒蜂,又怎會不命人探路,了解百裏茂林的地形?低估對手是為將者的致命傷,如果以為占據了水源就可以讓楚北捷摔跟頭,那今晚被俘的將是娉婷自己。”


    若韓臉上變色道:“楚北捷真的如此厲害?那我們該怎樣應對?”


    娉婷凝神細看地圖後,朝若韓柔柔一笑,從容道:“楚北捷在得到我軍駐紮典青峰的情報後,不需片刻就能識破我們占據水流源頭欲下毒再施以突襲的計策。不瞞兩位將軍,娉婷選擇典青峰駐紮,正是為了給楚北捷造成這個錯覺呢。”


    連說了許多話,耗了不少精神,娉婷的臉頰染上兩片嫣紅,稍喘口氣,水銀般的眸子靈巧地轉了一圈,才接著道:“楚北捷用兵極險,他自以為識破了我們的計謀,必會先發製人,尋一條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徑,突襲在他的推測中應該空虛的帥營。”


    則尹和若韓聽得心服口服。


    則尹臉上的大胡子一抖一抖地說道:“我們在帥營中埋下重兵,讓楚北捷有來無迴。”


    娉婷卻搖頭道:“這並不是可行的法子,典青峰這處並不適合設埋伏。”


    “有一事還請小姐指教。”若韓深思道,“小姐剛剛說楚北捷會尋一條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徑,依小姐所見,該是哪條路?”


    “若韓將軍說到重點了呢。”娉婷欣然道,纖纖玉指往地圖上一點。


    則尹和若韓齊齊低頭一看,都愣了愣。


    過了一會兒,若韓才舒出一口氣道:“楚北捷竟敢領一萬兵馬過這出了名的雲崖索道,他好大的膽子。不過假若我軍對東林軍的行蹤一無所知,他確實會得手。”


    “他善用奇計,但這次會自討苦吃。”則尹冷哼道,“我這就領兵下山,繞到他身後,給他一個‘驚喜’。”說著朝娉婷一拱手,“請主帥下令吧。”


    娉婷淡淡一笑,取過令箭,用黃鶯般悅耳的聲音發令,“則尹上將軍聽令,本帥命你盡起大軍,下山截斷敵軍後路,務必將這一萬精兵圍堵在對麵壁雷峰上。”迴心一想,又低聲吩咐道,“我軍兵力遠勝楚北捷,擺出陣勢圍堵即可,沒有我的帥令,不可擅自攻擊。”


    “這……”


    娉婷拿出主帥架子,擺手道:“楚北捷乃東林軍主帥,又是東林王親弟,生擒了他,東林大軍自然退去。”接著取出另一道令箭,喚道,“若韓將軍。”


    “末將在!”


    “請將軍另領一百士兵,割斷雲崖索道,使東林軍不能到達典青峰。”


    若韓接過令箭,高聲應是。


    娉婷囑咐,“若韓將軍是沙場勇將,完成這個任務後,不必迴來複命,可自行下山助上將軍一臂之力。”


    諸事處理妥當後,娉婷才長長唿出一口氣,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知道是費神過度,忙坐下閉目養神。


    很快,大部分人馬意氣風發地隨則尹下山,準備反偷襲一直把他們壓製得難以喘息的勁敵。


    營地裏一陣腳步聲、馬蹄聲之後,四周漸漸安靜。


    娉婷靜靜坐在帥帳內,傾聽寂寞一絲一絲醒來,在空中無聲飛舞。


    又是一計。


    計中有計,她皺眉,忍不住伸手揉揉陣陣發疼的眉心。


    倦了,乏了。


    短幾上的兵符直叫人看得刺眼,定下無數計謀後,才驀然想起這不再是從前的兒戲或演練。她每一個計策,都有可能使許多渴望歸家的將士死去。


    而楚北捷,為她退兵二十裏的鎮北王,再次看錯了人。


    他定料不到白娉婷竟真能這般心狠手辣。


    眼睛幹幹的,流不出半滴晶瑩淚珠。安靜的百裏茂林,暗流湧動,殺戮潛藏。娉婷緩緩站起,目視威嚴肅穆的帥營,怔怔走出帳門。


    典青峰一役,將阻擋你前進的腳步。


    北捷,是我,又是我,為了陽鳳,為了千萬流離失所的北漠人。


    心疼來得無聲無息,刺傷五髒六腑,恨不得這一切統統化為一場可以蘇醒的夢。


    “這是前世的冤孽嗎?”娉婷咬破紅唇,哽咽不能語。


    血,和這連連環環的計,怎對得起曾插在發間那朵弱不禁風的雛菊?


    想他,想他!娉婷疼得捧著心窩,搖搖欲墜。她是主帥,她答應過陽鳳,和她肚裏的孩兒。


    離魂,少爺說得沒錯,她已經離魂。無處安家,芳魂盼著隨風而起,到千裏之外的鎮北王府,再摸一摸蒙上塵埃的古琴,彈一曲英雄佳人。


    可惜山風不肯如人意,隻是吹亂她的鬢發,卻吹不動她孤零零的魂魄。


    “像一場夢。”娉婷站在風中喃喃道,“這個夢真長啊,苦透了……”


    則尹正領兵潛入他的後方,血色將染紅天邊。


    若韓正在搗毀雲崖索道,斷他的前路。


    如此無情——一切已無可挽迴。


    也許她和他,本來就沒什麽可以挽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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