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布城內,則尹剛剛睡下。


    才剛剛睡下,又立即被夜深人靜中分外響亮的拍門聲吵醒了。敢三更半夜闖進他的住處敲門的隻有一人,他於公於私都不能對這人的冒昧表露任何不滿。


    “我想到了。”不知是不是由於興奮,娉婷蒼白的雙頰此刻染上了兩片淡淡的紅暈。她手捧一卷看似年代久遠的書卷走進屋內,先調亮燭火,把燭台移到桌上一角,再將書卷攤在桌上,邊道,“幸虧看完前任守城官的誌記後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老書,不然真會待我軍傷亡無數後仍不知道吃了什麽虧。上將軍請看這裏。”


    則尹低頭看她纖纖玉指指點處,濃眉微揚,“毒蜂?”


    “據記載此蜂隻在堪布附近山脈出現,其巢穴應該在林木茂盛的地方。毒蜂毒性劇烈,隻要被它們輕輕蜇上一針,野牛也會不支倒地。娉婷素來醉心草藥之術,對這毒蜂也曾經略有耳聞,今天幸得上將軍提醒,腦中隱隱約約覺得不妥,所以連夜查閱書卷,總算找出它來。”娉婷看見則尹臉上難以掩飾的不以為然的神色,直言相問,“上將軍覺得有何不妥?”


    “小姐是猜測楚北捷打算用毒蜂攻擊我軍?”則尹道,“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困難。這種毒蜂我知道,更曾有幾個東林士兵被蜇身亡。毒蜂雖然厲害,但要使一座城池的防守崩潰,還是難以做到,哪有這麽多毒蜂來蜇人?”


    娉婷早思考過這個問題,耐心解釋道:“這就是楚北捷派人到百裏茂林的原因。那裏是毒蜂的巢穴所在,隻有在那裏才能收集到足夠的毒蜂。”


    “楚北捷雖然厲害,也不是無所不能。他不是北漠人,怎麽知道有毒蜂的存在並且利用毒蜂?”


    娉婷歎道:“上將軍到了這個時候竟仍低估楚北捷的能力。他數萬兵馬駐紮附近,手下又有士兵曾被毒蜂奪取性命,以楚北捷的為人,一旦知道附近有這種天然武器,肯定會立即派人查探毒蜂習性好加以利用。我想這也是東林軍最近停止攻城的原因。”


    則尹仍搖頭不語。


    娉婷毅然道:“書卷上記載,毒蜂對三花樹汁液的氣味特別敏感,三花樹的汁液可以使毒蜂狂性大發。堪布城外東西兩側就有大片三花樹林,假如楚北捷想用毒蜂攻擊我軍,一定會命人暗中砍伐樹林。隻要將滲著汁液的三花樹枝用弓箭射進堪布城內再放出大量毒蜂,北漠守軍必定死傷過半。等毒蜂盡去後東林軍再攻城,便可輕易突破北漠的最後一道防線。”


    則尹聽娉婷說得情況嚴重,不由得將信將疑起來。“我立即派人查看城外東西兩側的三花樹林,看是否被人砍伐過。”當即叫來隨身親兵,吩咐下去,才轉身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楚北捷用計之詭異大膽,實在出人意料。”頓了頓,又道,“不過則尹還有一點不明白。恕則尹直言,此計實在匪夷所思,小姐對自己的猜測到底有幾分把握?”


    “幾分把握?”娉婷神色一變,收斂了識破敵軍奇策的興奮,輕輕坐下撫著發髻,怔怔片刻,擠出一絲淒愴的微笑,“對這樣不可思議的怪計,若說我有十分把握,上將軍心中定然覺得可笑。可是不知為何,當我猛然想到毒蜂之計時,就打心底肯定那是楚北捷會做的事。”她看著則尹,勉強笑笑,不無自嘲地道,“若白娉婷不能猜到楚北捷的心思,對北漠來說還有什麽用?”


    屋內燭光閃動,屋外流螢飛舞。


    明月高懸,普照城內城外。城內城外,都有在夢鄉中思家的將士,他們的生或死,皆在於高高在上者一念之間。


    猜中或猜不中,隻教人越發覺得這是一場殘忍的博弈。


    對手,偏偏是他。


    娉婷撫過自己的發端,再溫柔也抵不過他的指,曾那麽輕輕地、一點點地掠過她如絲的發,在黑夜中逸出一絲悠然的笑,說一聲:“這是我的。”


    誰知心碎成這般,也無人來疼。


    “上將軍可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麽嗎?”


    “小姐的心思,則尹實在猜不出來。”


    娉婷抿唇,淺笑,“和上將軍一樣,想好好睡一覺。”眉心緊得發疼,用指尖輕輕揉著,淡淡道,“遇上楚北捷,誰又真能安心睡個好覺?”


    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娉婷對自己微微搖頭,主帥是不該歎氣的,她到底不是個好主帥。月下伊人,默然懷愁。則尹暗悔失言惹得娉婷傷感,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還有一事我們必須弄明白,被毒蜂蜇到是否有藥可治。”


    娉婷愁眉道:“這是另一個我肯定楚北捷會使用毒蜂的原因。蜂毒一進血液就會置人於死地,但如果在未被蜇到前先喝下摻了三花樹汁液的草藥,就可以預防蜂毒。書卷上記載,從前要進入百裏茂林的人都會事先熬藥服用,以防備毒蜂襲擊。如果東林眾將士預先喝下這種草藥,就不用擔心被毒蜂誤傷。”


    “竟有這樣的事?”則尹濃眉幾乎擠成一團,摸著下巴的大胡子道,“如果東林軍在攻城時放出毒蜂,我們的士兵躲則無法守城,不躲則必遭蜂蜇。”


    正忐忑不安時,派去的親兵跑了迴來,進門便跪倒,大聲稟報,“上將軍,城外東西兩側的三花樹林果然都被人砍了。”


    則尹霍然轉身,厲聲道:“怎麽會被人砍了林子也不知道?”


    親兵不知道裏頭玄機,但也心知不妙,連忙道:“東西兩側離城牆很遠,自從上將軍下令集中兵力嚴守城牆,就撤迴在那裏駐守的千人隊了。東林軍定是大批出動,偷偷砍伐了樹林,隨後迅速離開,竟沒讓我們城中的守軍察覺到異常。”


    娉婷插了一句,“仔細查看過被砍的三花樹沒有?能猜測大概砍了多久了?”


    “被砍的樹幹上已經結膠,看來至遲是前天的事。”


    則尹與娉婷交換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咬牙道:“傳令!立即支起大鍋準備熬藥,你領一千精兵去三花樹林,將剩下的樹全部給我砍迴來。”


    “慢!”娉婷揮手製止,徐徐道,“且不說楚北捷是否會在樹林裏埋下一支奇兵等我們自投羅網,就算真能收集到足夠的三花樹汁液,現在熬藥也來不及了——上將軍,天將亮了。”說著往窗外一指,天已灰白。


    “楚北捷未必料到我們能猜中他的毒蜂之計,毒蜂也未必已收集夠了。”則尹瞪著天,沉聲道,“隻要他不是今天攻城,我們就能趁其不備,大勝一場。”


    娉婷歎道:“楚北捷不會做讓對手有機可趁的事情,砍下三花樹一天半就可以熬出藥給士兵服用,剩餘的三花樹汁液用來引導毒蜂。三花樹前日被砍,到今天,他已準備妥當。”


    則尹猛地一震,瞪圓雙眼,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那我們該怎麽辦?”


    娉婷沒有立即做聲,隻是踱到窗前,伸手將原先隻開了一半的窗子完全推開,閉上眼睛深深唿吸黎明清新的空氣,待清涼的空氣在感覺憋悶的胸膛裏轉了一圈,才緩緩睜開雙目,凜然道:“上將軍不必擔心,娉婷從北崖裏出發前就已經料想到會有今日。曆來在沙場上和楚北捷碰頭的人都沒有什麽好下場,除非楚北捷故意示弱。”


    當年歸樂邊境一戰的情景掠過腦海,娉婷將頭倚著窗,極目遠眺片刻,方徐徐轉身,悠然笑道:“不知堪布是否還能找出一張不缺弦還可以彈奏的琴,娉婷忽然琴興大發呢。”


    “彈琴?”


    “而且要在城樓上,楚北捷可以聽見的地方彈。”


    則尹臉色大變,搖頭道:“小姐雖然和楚北捷不是尋常交情,但如今兩軍對壘,開不得玩笑。小姐出現在讓敵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城樓上,別說毒蜂,恐怕楚北捷奮力一箭就能奪了小姐性命,他那三百石強弓的厲害可不是胡吹的。”


    “我是主帥,上將軍不依,娉婷可要出動虎符了。”娉婷想擺起主帥的架子,卻撲哧一聲笑出來,見則尹仍一臉嚴肅,又覺得心裏不安,柔聲道,“上將軍定受了陽鳳囑咐,要處處照顧娉婷。何苦來哉?若楚北捷真肯賞娉婷穿胸一箭,對娉婷而言說不定是一種解脫呢。”說罷跨出門,嫋娜去了。


    東林軍營中,將士們早已醒來。此刻,他們輪流到大鍋前舀一勺味道不算太糟糕的草藥仰頭喝下,然後集隊列陣,刀刃在手。


    數十個圓鼓鼓的大牛皮袋子被楚北捷的親兵每人一個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嗡嗡聲縈耳不去。


    另一隊人馬渾身包裹嚴實,正在把剛剛才做好的還黏著汁液的三花樹枝製的箭成批放上鞍。他們要將這些可以引發毒蜂狂性的箭射入堪布城中。他們執行這項任務,自己身上不免也會沾上若幹招惹毒蜂的味道,雖然喝了可以預防蜂毒的草藥,不過被蜇畢竟不是好受的事,因此還是穿得嚴嚴實實,手腳臉脖都用鐵罩遮擋。


    楚北捷帶著楚漠然等將領巡視一遍,查問各項事宜,直到確認再無紕漏,才返迴帥帳。


    “兵臨城下時,她會在哪?”入了帥帳,楚北捷皺眉發問。


    眾將中隻有楚漠然明白楚北捷的心事,不過,他也明白楚北捷隻是借此問舒散心中的煩悶,事關主帥的兒女之情,最聰明的方法當然是像其他人那樣裝傻,便不言語,隻站在一旁靜候楚北捷發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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