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楚北捷給你的。”何俠歎道,“若那日我給你離魂,你拒而不收,我還會存一線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蠱惑,不曾丟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接過離魂,你隻記得楚北捷,卻忘記了歸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我若忘了歸樂,怎麽會把楚北捷誘入陷阱?”


    何俠深深看她,“原來是身在險地,情根種下茫然不知,一離別,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迴來後,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騎,從前,我們出征歸來,都像兄妹般親密。那日,我看見他放你下馬,一個落入陷阱的男人肯這樣放一個算計他的女人下馬……”


    “別說了,別說了!”娉婷連連搖頭,蒼白著憔悴的臉龐,閉上雙眼,晶瑩淚珠滾落兩頰,淒然道,“我明白了。”


    反間計。


    她騙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害她。


    情是真的,計也是真的。


    和少爺相伴十五年的信任,抵不過楚北捷一個計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睜睜看著自己中計而無可奈何。她無法讓何俠釋去疑心,確實,她已動情。


    世間男女,一旦動情,就很難判斷是非曲直。


    萬一日後遇上楚北捷,難保她的言行舉止不會在不經意間泄露敬安王府的一切。


    何俠防她,情有可原。


    反間。


    這就是,楚北捷臨去前最後一招,錐心之痛。


    睜眼直到天明,聽見雞鳴,娉婷猛然一驚,從床上坐起。被窩裏一樣硬硬的東西碰到腰眼,她像失了神般,緩緩把手伸進去,摩挲那東西上麵熟悉的花紋。


    “離魂”兩個古字龍飛鳳舞地篆刻在劍柄上。


    楚北捷當日扔下寶劍所迸發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閃,娉婷的心驀然抽緊,想起何俠的話。


    若不接這寶劍,還有一絲希望。


    若接了……


    十五年養育恩義,被此劍無聲無息地斷個幹淨。


    她素不愛哭,近日眼淚卻多了不少。現在心冷得結了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出一滴淚。


    怔怔坐在床上,隻覺得滿腦子迷迷糊糊,娉婷抬手撫著額頭。


    哦,又燒起來了,冰冷的指尖觸碰灼熱的肌膚,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何俠指派來的侍女鈴鐺進來,小心翼翼地說:“姐姐,要起來了?”她連問了兩三遍,娉婷才恍惚著迴頭,“嗯?”


    鈴鐺麻利地端來熱水,擰幹毛巾遞給娉婷。總在逃亡奔波,這裏來那裏去,日常用的東西都亂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裏,鈴鐺到處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後說:“別找了。你把冬灼找來。”


    “冬灼?”


    “他不在?”


    鈴鐺搖頭,笑道:“我瞧瞧去。”


    太陽很好,春天的味道越來越濃。門簾的垂珠被鈴鐺俏皮地一掀,反射著耀眼的光。剎那,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垂簾。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簾後,窺看登門拜訪的來客。


    那是,看見楚北捷的第一眼。


    隻剩一人的房間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旁人驚動也驀然迴了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邊慢慢梳理長長的黑發,一邊看外麵生氣勃勃的景致。


    紅色和紫色的花正半開,池塘邊綠草茵茵,景色雖美,卻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鎮北王府。


    “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接過離魂,你隻記得楚北捷,卻忘記了歸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她忽然蹙眉,心口疼得像快斷了唿吸一樣,蒼白的指節緊緊拽住胸前的衣裳,迴頭看著靜靜放在床邊的寶劍。


    離魂。


    離了楚北捷,卻迴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邊最有分量的侍女,隨主出征定計滅敵的女軍師,逼敵國大將立下誓言保住歸樂五年平安的女子,為何居然在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你找我?”冬灼的聲音傳來,就在身後。


    娉婷放下梳子,轉頭時,唇角已經勾起往日熟悉的淺笑,“有事和你說。”


    冬灼有點手足無措。奔波中,許多日沒有見到娉婷,他也隱隱覺察到許多叫人心寒的跡象。一見往日夥伴這般憔悴,冬灼臉上一貫的吊兒郎當的表情通通不見了,反而像個大孩子犯了錯一樣搓著手,低頭道:“你說吧。”


    “我要走了。”


    平靜的四個字,重重壓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頭,滿臉驚訝地對上娉婷烏黑的眸子。這些日子他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種種事情一下子在腦海中浮了出來。冬灼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想衝出口的話被刺痛壓了下去。他隻得低下頭,訕訕地問:“少爺知道嗎?”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軟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對冬灼招招手,“冬灼,來。”


    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細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來,逗他道:“你這小子,總娉婷娉婷叫個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幾個月呢。叫聲姐姐來聽聽。”


    冬灼難過地咬著牙,醞釀了半天,輕輕叫了聲:“姐姐。”


    “好弟弟。”娉婷當真拿出姐姐的模樣,細心教導,“人最難的,是知道進退。當日計誘楚北捷,我進了。如今,我該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說,你能走到哪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眾人的名冊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會放過你。”


    “我自有安排。”


    壓在心底多日的鬱悶這一刻渴望著爆發出來,冬灼憤然,“我知道少爺疑你。我去和少爺說!”


    “不許去。”


    “我憋不住了,這是少爺不對。他這樣,跟滅我們敬安王府的大王有什麽兩樣?”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著他一字一字道,“少爺疑得對。”


    冬灼愣住,茫然地皺眉,“你說什麽?我不信你對敬安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長歎一聲,“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對王府,對少爺,對我,都是好事。少爺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我不能幫他,那就至少不讓他心煩。”


    “你怎麽會讓少爺心煩?”


    “冬灼呀……”娉婷溫柔地看著他,苦澀地笑笑,“論功勞,少爺不能怠慢我;論後患,少爺不能信任我。敬安王府的蹤跡最需要隱蔽的時候,他不想關我,不想害我,也不想讓我傷心。唉,我都替少爺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敬安王府和我再沒有瓜葛。你們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


    冬灼還是搖頭,“不行。你這樣,不等於說少爺忘恩負義,逼迫功臣?”


    娉婷發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幫忙呀。我要偷偷地走,不讓少爺知道地離開。”


    “不不,我瞞不過少爺的。”


    “你當然瞞不過少爺,但少爺會瞞你。打個賭吧,他若知道我們的計劃,不但不會做聲,還會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們!”冬灼撓頭,焦躁地走來走去,霍然轉身說,“幫你沒問題,反正不管少爺知道不知道,這事你不該受委屈,我也不信你會出賣王府。但……你能去哪?你還病著,不如過兩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離開。”她語氣淡淡,卻飽含著不可動搖的堅毅。


    冬灼擰起眉毛,在胸前環起雙手和娉婷對峙,“不告訴我你打算去哪,我絕不幫你。你在外麵孤身一人,萬一出了什麽事,我一輩子也不能安睡。”


    “離了這裏,我就輕輕鬆鬆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問題。你也知道許多人在尋我,我怎能把蹤跡告訴你這毛躁的小子?不過我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輕聲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這裏來得晚?


    昔日在何肅的王子府,好友陽鳳曾悄悄說起那令人向往的地方。北漠國的草原一望無際,成千上萬的牛羊馬匹低頭嚼草,甩著尾巴。其中若有一匹發足狂奔,則全部都會跟著奔跑起來,轟轟的蹄聲像大地要裂開一樣。


    歸樂不能待,東林更是龍潭虎穴。不如,北漠。


    極目遠方一片黑暗,紅日將在那裏初起。娉婷深深唿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她倦了太久,連筋骨也疏散許多,困在狹小陰暗的圈子裏,看不見天日,忽然深深地懷念起那個膽大包天,借王後的誣陷不顧一切遠逃北漠的好友。


    陽鳳的笑臉,定比當初燦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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