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蒼茫。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聽,“這位大爺,三分燕子崖怎麽走?”


    “往前走,看見前麵那條羊腸小路沒有?它的盡頭有左右兩條岔路,走右邊的,再騎半天馬就到了。”老人扛著一袋夏天曬好的糧食,抬頭問,“天好冷,還趕路呢?”


    “是呢!”謝了老人,娉婷勒轉馬頭,喃喃,“羊腸小路……”


    就在前麵。


    想到少爺溫暖的微笑……少爺見到她時,不知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往馬後揮了一鞭,馬兒嘶鳴著小跑起來。


    羊腸小路就在麵前。兩邊高而陡的懸壁夾住這條僅可以並行三匹馬的小路,抬頭隻能看見一線天。


    灰白的光灑下來。


    娉婷默默站在羊腸小路的入口。


    窄道穿堂風,刺骨地冷冽,唿唿地卷起沙礫,空氣裏藏著叫人心神不寧的氣息。


    “追兵……”紅唇輕啟,歎道。片刻後,仿佛感受到危險將近,娉婷瞳孔一縮,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馬身上,“駕!”


    黑馬似乎也嗅到不安的氣息,亢奮地長嘶起來,四蹄飛揚,唿唿生風地衝進羊腸小路。


    兩邊的懸崖陰森地壓迫過來。


    身後,轟鳴的馬蹄聲驀然響起,像地下潛伏的惡魔忽然重臨人間。


    追兵,是追兵!


    鎮北王府追兵已到!


    像要踏破這茫茫大地的蹄聲,在身後炸響,越來越近,幾乎震耳欲聾。不難想象身後那些殺氣衝天的東林士兵和閃著寒光的銳利兵刀。


    娉婷不迴頭,猛向前衝。


    旋風般的唿嘯緊隨不舍。


    “陽鳳!”高昂威嚴的唿喚傳進耳中。


    楚北捷追來了!


    馬上纖細的身軀微顫。娉婷閉上雙眼,任黑馬在小路上狂衝。


    衝,衝!風迎著臉囂張刮著,生疼。


    “白娉婷!”還是同一個人的聲音,飽含令人驚懼的怒氣。


    娉婷再震。


    這人溫柔的聲音,她深深記得。


    他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他說,春來時,要每日為她挑一朵鮮花,插在發間。


    但他現在怒火衝天,像被激怒的獅子,兇猛嗜血。


    那是沙場上領著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破敵時下令大肆屠殺的惡魔的聲音。


    蹄聲又迫近了,仿佛就在身後。


    她用盡全力命令坐騎奔馳,揚起手想要再下一記狠鞭。


    鞭子沒有揮下去,有人已經追上來,一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狠狠地一把摟住她的腰,像要發泄所有怒氣似的用上極大的力道。


    “啊!”驚叫,她掉進一個厚實的充滿火藥味的懷抱裏。


    睜開眼,對上頭頂上一雙蘊著危險的黑瞳。


    “跑得夠遠了。”一手勒馬,一手緊抓著他的俘虜,楚北捷勾起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聽話,竟走了這麽遠。”


    出乎意料的溫言裏藏著重重的危險,娉婷靜靜看他,“何時知道我是白娉婷?”


    “還好,不算晚的時候。”他低頭,眯著眼睛打量她。


    纖細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氣的臉。眼神還是那麽沉著,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後麵。


    她一定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氣的鎮北王有多麽可怕。


    該怎麽懲罰她呢?


    “冬灼呢?”娉婷無法從楚北捷手中掙脫,索性放鬆了身體,偎依著他的胸膛,溫柔地仰頭問道。


    “跑了。放心,我會抓住他的,你們很快會再見麵。”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對嗎?”


    娉婷輕笑起來。


    楚北捷柔聲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淚。”


    娉婷停了笑,“王爺身邊,一定有善於追蹤的能手。”


    “不錯。”


    “從一開始王爺就懷疑我的身份了。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來試探我。”


    “你若沉得住氣,讓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就可以消除我的懷疑。”


    “王爺故意製造機會,讓我救了他,暗中跟蹤我們找小敬安王的藏身之處。”


    楚北捷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馬圍剿三分燕子崖。你的緩兵之計沒用。”


    “還是王爺懷裏最暖。”娉婷似乎倦了,閉上眼睛,乖巧地貼著楚北捷,“王爺如此厲害,為何沒有抓到冬灼?”


    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麽,身軀變僵,猛地舉劍發令,“退!退出這裏!”


    娉婷嬌笑,“遲了呢。”


    所有人一臉懵懂。


    還未明白過來,隻聽見頭頂一聲長嘯,抬頭看去,左右兩邊懸崖上驟然冒出許多弓箭,寒光閃閃的箭頭全部朝下。


    若亂箭齊發,再有本領的人也無法幸免。


    “有埋伏!”


    “啊!敬安王府的人!”


    “糟啦!快跑,啊……”


    小道中眾人嘩然,不少東林士兵匆匆縱馬要逃出這裏,稍一動彈,箭矢已經穿透心窩。


    戰馬人立,蕭蕭長嘶。連聲慘叫,鮮血飛濺,不少士兵從馬上摔下來。


    嗖嗖嗖地射下一陣箭雨,都隻對準逃命的人。射殺了數人後,崖上大叫:“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身入險地,敵上我下,勝敗已分。


    楚北捷心裏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難臨頭。他英雄膽略,臨危不亂,舉手喝道:“全部下馬,牽好自己的馬匹,不許動!”


    連喝兩聲,部下都鎮定下來,果然下馬,團團圍繞在楚北捷身邊,拔刀對外,在閃閃刀光中,抬頭盯著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頭,看見一雙狡黠的眸子。


    “你特意和那小鬼道別,選這麽一個地方,原來是有如此深意。附耳言談間,已經定下計策,要誘我到這死地。”


    “王爺過獎。這種地方著實不好找,要讓冬灼可以平安歸去,而你的探子無法當著我的麵追蹤,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賞著風花雪月緩緩而行,也是為了讓冬灼把計策稟告少爺,讓他們有時間準備好這次埋伏。幸虧平日讀書多,知道東林邊境有這樣一處羊腸險地,還有一個適合藏匿人馬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話鋒忽然一轉,“可惜你算錯了一個地方。”


    “哦?”


    “如果沒有算錯,你怎麽會落到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萬箭齊發,我縱然活不成,你也不能幸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負了你,陪你送死又如何?”


    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進她的一膚一發,“不必花言巧語,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爺英雄一世,當然不甘願這樣窩囊地結束吧?其實我又何嚐想要王爺的性命,隻要王爺答應一件事,上麵的弓箭會立即消失,再不傷害這裏任何一個人。”


    “說。”


    “要求很簡單,五年內,東林不得有一兵一卒進犯歸樂。”


    楚北捷沉聲道:“兵國大事,必須大王首肯。”


    “王爺是大王親弟,又是東林第一大將,難道沒有這點擔當?歸樂五年太平,換王爺寶貴的性命,怎麽說也值得。”她抿唇,低聲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隻能陪著你死。”


    楚北捷縱然知道懷中女子狡猾非常,心裏還是不禁一動。


    溫香暖玉,依然記得纏綿時的觸感。可溫柔的後麵,藏的竟是數不盡的欺騙與詭計。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從未被人如此鉗製。


    這是絕不可原諒的侮辱。


    娉婷何嚐不知道楚北捷已怒潮暴漲,他的目光刺到自己臉上,比劍更利。


    楚北捷痛心地擰緊濃眉,讓她的心腸也糾結起來。


    無法再忍受楚北捷過於壓迫的凝視,娉婷側過臉,輕聲催促,“王爺,該下決定了。”


    “哈,哈,哈哈哈!”聽見懷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勢要逼他發誓,楚北捷怒極反笑,仰頭狂笑數聲,低頭狠狠盯著娉婷,沉聲道,“如你所願。”


    從腰間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寶劍,往地上一扔。寶劍撞擊礫石,碰出幾點火星。


    “我,東林鎮北王楚北捷以我東林王族威名發誓,五年內,東林無一兵一卒進入歸樂。此劍留下,當做信物。”


    含著憤懣的聲音迴蕩在狹長小道中,如天涯盡頭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愴,崖上崖下皆聽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話聲落地,崖上閃出一人,躬身為禮,款款笑道:“鎮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我何俠相信鎮北王一定會遵守承諾,在此代歸樂所有不想有戰亂的百姓多謝鎮北王。”風流瀟灑,白衣如雪,正是與楚北捷齊名,目前正遭歸樂大王四麵追殺的小敬安王。


    娉婷驟見何俠,心情激動,不由得脫口喊道:“少爺!”


    何俠遠遠看娉婷一眼,點頭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話哽咽著卡在喉頭,似乎不好當眾說出,轉視鎮北王,“請鎮北王放迴小王的侍女。我們契約已訂,鎮北王可自行退去,不會遭受任何攻擊。”


    楚北捷不言,低頭再看娉婷。


    放迴?


    鬆手,放她下馬。如此簡單的動作,楚北捷卻做不到,手臂反而不受控製似的將她越圈越緊。


    恨她,天上地下,無人比她更大膽狂妄。咬牙切齒,縱使將天下酷刑加諸其身,把她囚在身邊折磨一輩子,也不足以撫平心中之憤恨。


    這身子無比單薄的女子,卻毒如蛇蠍,陷他於絕境,他應該視她為生平大敵,殺之而後快。


    為何手臂卻另有自己的意誌似的,將她越圈越緊?


    不想放手!


    柔弱的身子、纖細的指尖和秀氣的臉蛋此刻是冰的,凍出一點潮紅。平日,隻要凍得肌膚發紅,她必定像膽怯的貓兒似的,縮在他懷中。


    慣了聽她撫琴吟唱,慣了聽她笑談風雲,慣了讓她懶洋洋倚在床邊,陪他夜讀公文。


    早知她來曆不簡單,卻以為可以輕而易舉暗中控製,隻要略施小計,擒了何俠,便能將總愛說謊的人兒再抓迴身邊。


    誰料頃刻間天地變色,施計者反中計。以為牢牢抓在手中的翠鳥忽然展翅,要飛迴主人身邊。


    而他,卻仍不願鬆開桎梏她的臂彎。慣了摟她抱她親她吻她。指端,殘留著撫過紅唇的觸感。他慣了。


    恨到極點,愛未轉薄。


    慣了……


    天地間此女最可惡最可恨最該殺,天地間此女最柔弱最聰慧最應憐。


    可憐他苦苦追逐的,竟是這樣一位絕世佳人。


    楚北捷閉起神光炯炯的雙目,百般滋味繞上心頭。


    “王爺,請放開我的侍女。”何俠淡淡的聲音再次傳來。


    楚北捷似從迴憶的雲端摔迴這羊腸小路,神情一動。低頭,她仍在懷裏,發亮的眼睛盯著自己。


    “王爺,請放我下馬。”她低低地說。


    楚北捷恍若未聞。


    下馬?你去哪裏?


    你騙我誘我,怎能說去便去?


    普天之下,隻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愛念深深,我要你身與心都無處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隻答應東林五年內不出兵歸樂,可沒有答應放你迴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頭道:“崖上伏兵未退,這個時候貿然生事,於王爺不利。”


    “不愧是何俠的女軍師。”楚北捷薄唇揚起一絲詭異,笑道,“如果此刻我當著何俠的麵把你生生掐死在懷中,你認為如何?”


    娉婷絲毫不懼,甜笑道:“萬箭齊下,娉婷與王爺同日同時死。”


    “錯。”楚北捷篤定道,“何俠不會放箭。隻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約,他仍會讓我平安歸去。最多射殺我一眾侍從,以泄怒火。”


    娉婷臉色微變,雖然瞬間恢複常態,卻哪裏逃得過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歎道:“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他是當世名將?什麽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舍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比不上歸樂五年安寧。”


    娉婷幽幽道:“王爺如此恨我?”


    楚北捷深深凝視她,不語。


    娉婷慘笑,“也罷,王爺這就動手吧。”


    話音剛頓,腰身一輕,雙腳居然挨了地。她訝然抬頭,看著騎在馬上氣宇軒昂的男人。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楚北捷歎道,“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娉婷嬌軀劇震,想不到到了這個地步楚北捷仍為她留一分餘地。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


    晶瑩的雙眸怔怔定在宛如刀雕般的俊臉上,數月的輕憐蜜愛,耳邊細語,重重疊疊,鋪天蓋地而來。


    鎮北王府中古琴猶在。


    那曾插在發間的花兒,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這是雪月魂魄紅顏纖手,你那是天地心誌強弩寶刀,中間,隔了國恨如山。


    山高入雲,你看不見我,我望不見你。


    心痛如絞,不曾稍止。


    娉婷遠遠望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俠,眼底波光顫動,猛一咬牙,退開半步,“王爺請迴,娉婷不送。”


    隻見楚北捷麵無表情,冰冷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點頭輕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冷冷道,“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麽是錐心之痛。”勒轉馬頭,猛力揮鞭。


    駿馬高嘶,唿嘯而去,蹄聲鏗鏘,塵土飛揚。


    隻剩一個落寞身影,落在斜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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