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什麽?隨便一個鮫人的後代都能控製時間停滯,鮫人早就稱霸銀河係了,哪還有後來人族妖族打得人狗不分的舞台?”宣璣手裏攥著幾枚硬幣,在手指間來迴隱沒,“老先生,您不老實啊。”


    大殿裏氣息驟然冷了下來,旁邊銅鏡裏冒出隱約的人影,古琴上浮起一顆人頭,眾多刀槍劍戟上也露出器靈真身。這些器靈像是流連在金身裏時間長了,漸漸染上了肅殺氣,一雙雙眼睛都像是鋼澆鐵鑄的,冷冷地注視著大殿裏的人。


    十二代族長臉上的笑容勉強了一些:“當然不可能是每個人都有,但停滯時間的鱗片是存在的,否則諸位是怎麽進來的呢?鮫人的秘術,我們罪人族也不太了解,有些話說不準……”


    宣璣“叮”一下,把一枚遊戲幣彈上了天,清冽的金屬碰撞聲在大殿裏迴響,打斷了十二代族長的話:“還有您剛才還說什麽?留在這裏的器靈,等子孫都沒了,自己沒事做了,當然也就消散了。可是我看您族子弟的祖墳都成度假海灘了,您幾位怎麽還在這塵緣綿綿無絕期呢?是還有什麽遺願未遂嗎?”


    燕秋山本來就是個性格偏冷的人,這輩子隻為知春熱血上頭過,被血管裏的鐵渣子一墜,腦殼立刻降了溫,發現了這些器靈身上隱約的違和——器靈自述說,肉體死後成器,是為了保護族人。那當年他們族人都被驅逐出境了,這些保護者這麽淡定?


    聽那意思,他們好像非但不怪鮫人,嘴裏還以“罪人族”自居。


    這麽會自我反省,早幹什麽去了?


    世代為鄰的兩族開戰,乃至於鬧到魚死網破的地步,不可能是因為幾個受到引誘的年輕人犯罪造成的,必定是從上到下達成了默契。


    這些死後把自己煉成器靈的老東西,生前就是高山人裏的佼佼者,成為器靈後更是獲得了近乎永恆的生命,無論是地位還是力量,都應該是高山人的實際統治者,他們要想阻止被貪婪蒙住眼睛的後代們,難道想管還管不了嗎?


    “我發現你們這招很髒啊,”宣璣彈出去的硬幣變成了離火熊熊的鐵鏈,成批現身的器靈們的麵孔在火光下扭曲著,“先放任不肖子孫們自己跟鮫人撕破臉,這樣,以後就再也沒有新的‘古法器靈’出來爭權奪勢了,諸位‘江山永固’,孫子們削尖了腦袋替你們出門賺錢,實在是美滋滋。我說陛下,我看您業務水平不行啊,怎麽當年就沒想出這麽高明的愚民政策呢?”


    他撬開了盛靈淵的心,然而隻是浮光似的看了一眼,盛靈淵就關閉了心門,沒過癮,逮機會就想撩盛靈淵心裏多漏出幾個念頭。


    盛靈淵四大皆空,當沒聽見。


    “我們是好意,”十二代族長不笑了,轉向燕秋山,他說,“我同諸位說實話吧,劣質的器靈器身破損,除了再殺一人,重煉一遍之外,沒別的辦法,古法煉器需要鮫人自願獻出血來,當年鮫人大族長性情偏激,為報複我族,舍尾上岸,使用禁術,以鮫人之族運打開時間禁製。在場連同他在內,七大長老全部被時間法則變成了石頭。剩下的鮫人雖然逃到了人間,但族運已經耗盡,五代以內必亡族滅種,連血脈都留不下來——你們進來時用的那塊鮫人鱗是族長最小的尾鱗,當時被他幼子握在手裏帶去了人間,指不定是被哪位高手煉化了流傳給了後代。真當你們還找得到鮫人蹤跡嗎?除非時間倒流,我不信你們現在還能再找到一滴鮫人血!”


    燕秋山臉色一白。


    “但時間是可以倒流的,”旁邊銅鏡裏的人影越來越清晰,最後脫鏡而出,那是個眉目濃豔的高山女人,聲音輕柔,音色像薄紗磨蹭琴弦,近乎有某種曖昧的蠱惑意味,“我們確實仇恨鮫人族,可那又怎麽樣呢?高山人也好,鮫人也好,都早已經灰飛煙滅了,我們被困在這裏四千年啊,想報仇都不知道找誰,我們甚至不能像前輩一樣塵歸塵土歸土。諸位,何人無遺恨,你們難道就不想將過去的遺憾重新來過嗎?”


    “鮫人大族長的時之禁術就在他手上那顆珠子裏,我們與白玉宮一起被封在其中,觸碰不到,但諸位是外來的,”十二代族長轉向盛靈淵,目光中露出瘋狂的熱切,“陛下,我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參商有軌,煙塵無極’,您應劫而生,身負半個赤淵,一生恰如參商,永遠掙不脫宿命,隻有光陰之力能鬥轉星移。人皇陛下!四千年了,四千年讓我們等到您,這難道不是天道給我們所有人網開一麵……”


    他話沒說完,大鍾“嗡”的一聲,銅鏡女尖叫起來,隻見這號稱千萬年不壞的器身竟從中間起了裂縫,十二代族長的表情僵在臉上。天魔氣從裂縫裏一絲一絲地滲出來,越流越多,不過眨眼光景,就把大鍾撐得分崩離析。


    盛靈淵瞥了旁邊還在發呆的燕秋山一眼,宣璣感覺他的神與心都是紋絲不動,表裏如一的鐵石心腸:“妖言惑眾,該死。”


    燕秋山躲過一片迸出來的鐵片,帶著幾分倉皇看向他。


    “凡人,”陛下對他這便宜半拉徒弟歎了口氣,清醒又冷酷地說,“光陰永恆,因此隻有身懷永恆之心的鮫人才敢踏足時間禁地,滄海桑田尚不能長久,你算什麽?我算什麽?這一屋子廢銅爛鐵又算什麽?這裏沒什麽好看的了,走吧。”


    他話音沒落,燕秋山敏銳地感覺到異動的金屬元素:“小心!”


    話音沒落,白玉似的牆上突然射出無數細針,暴雨一般劈頭蓋臉地朝他們灑過來,宣璣手裏的鐵鏈分崩離析,離火四散,細針像粉塵一樣被成批地點燃炸開,四下一片火樹銀花。緊接著,所有器靈飛蛾撲火似的朝他們飛過來。


    被秒殺了一批,第二批接踵而至,瘋狂地自殺式襲擊。


    這些被關在時間夾縫裏幾千年的器靈終於撕開了平和有禮的假象,眼見希望破滅,集體露出了活鬼般的麵孔。


    一對雙刀被宣璣的離火點著,那焚燒一切的朱雀火瞬間吞噬了器靈的身體,器靈掙脫器身,化作人身,竟裹著致命的火苗一頭撞向白玉宮的牆壁。


    穿海破空的白玉宮整個震顫了一下,宣璣仿佛感覺到它在哀嚎。


    盛靈淵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顧不上關閉識海,迅速朝宣璣遞了個念頭:“你住手!”


    但已經晚了。


    時空夾縫裏不像外麵,管天管地還管拉屎放屁的天道管不著這裏,更不用擔心牽連赤淵,因此離火隨便放,魔氣隨便掃。


    天上白玉宮再精美不過一棵大珊瑚,哪禁得住這二位拆遷?


    那些瘋狂的器靈們披著火,竟不想自救,而是殉難似的往白玉宮的牆上、地上撞。義無反顧地反複撞擊著他們的故居與囚籠,慘烈得讓人心驚膽戰。


    “喀嚓”一聲,白玉宮地動山搖地晃了起來。


    肖征他們坐在一條藤蔓臨時編的小船上,肖征猛地站了起來,從兜裏摸出個望遠鏡:“怎麽迴事?”


    王澤仰起頭,隻見高聳入雲的白玉宮頂端快要被風刮斷似的,劇烈地搖動起來,不祥的“嘎吱”聲響起,緊接著,周圍海麵飛起濃煙,圍著白玉宮一圈起了海市蜃樓。海市裏,巨大的鮫尾沾滿了鮮血,而那些或俊或美的古高山人舉起屠刀,像是被魔神附身,臉上猙獰的貪婪唿之欲出……


    王澤喃喃道:“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張昭:“燕總!燕……”


    “別燕了,燕總比你個小崽子強多了,先顧自己吧!”王澤拎住他的領子,“跳海!”


    張昭“嗷”一嗓子沒嚎到底,就被自家老大薅著後脖頸子扔進了水裏。另外一邊,肖征和單霖也同時跳進海裏,王澤的氣泡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單霖在手腕上的能量監測表上按了一下,表盤彈開,射出一根帶著箭頭的銀線,箭頭找不著北似的水裏亂竄了一會兒,突然將身後的銀線繃緊了,猛地把她拽了出去。


    單霖衝同事一擺手:跟上!


    幾個外勤沒命地跟著小箭頭往前遊,隨後一聲巨響,天上白玉宮從中間開始斷成兩截,巴別塔似的折斷。


    白玉宮周圍的海市蜃樓裏,一個高大俊美的鮫人突然從水中一躍而出,長長的鮫尾分裂成兩半,變成兩條“腿”,他踩著這樣兩條腿,不怎麽穩地走上雪白的石階,一手指天。


    天上的濃雲翻攪如漩渦,海市蜃樓中,幾千年前的高山人們終於麵露驚慌,無數鮫人的屍體漂到海麵上,像磁場吸附的鐵屑,緊緊地環繞在白玉宮周圍,隨著那漩渦似的雲一同旋轉。大海淒厲地咆哮著,白玉宮發出一聲哀鳴,連天的雷將濃雲打散,然而萬裏長空之上,日月一起不見了蹤影,所有星星像被大風揚起的沙子一樣亂滾,一束光從天而降,落在那生出雙腿的鮫人手裏。


    日月逆行,鮫人上岸。


    大兇。


    高山人們奪路而奔,跳上巧奪天工的大船,朝著大海深處瘋狂逃竄。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刺眼的光從那上岸鮫人手裏飛出來,將海市蜃樓裏的一切籠罩進去,天上白玉宮自絕於世,從此,滯留水中的鮫人和高山人再也找不到迴家的路。


    白玉宮裏的器靈們瘋狂地以身引火,終於,那個詭異的、刻滿了鮫人的穹頂也開始坍塌,一整塊鮫人“石像”砸在宣璣腳邊,胳膊掃過他的小腿,宣璣定睛一看,差點口吐芬芳——原來所謂“石像”隻是落滿了塵土,時間長了,結了一層石頭般質地的殼,此時石頭殼掉地上摔了個稀碎,露出了裏麵新鮮的鮫人屍體。


    整個穹頂隨著白玉宮解體砸了下來,兩條腿的鮫人大族長掌上明珠像一顆跌落凡間的星星。


    幾個人腳下的地麵、周遭的海水、白玉宮、熊熊燃燒的離火……所有東西都消失了,因果、曆史、事實,一切不可更改的東西都短暫地亂了套。


    隻有那顆房頂上掉下來的“星星”以極緩慢的速度滑過,隻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它,改變它的軌跡。


    假如數千年前,高山人沒有向貪欲跪地稱臣,他們應該依舊太平地與鮫人比鄰而居。偶爾與人間來往,做些節製且無傷大雅的買賣維持生計,直到千萬年後,陸地上無數先天靈物杳然無蹤,各族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改朝換代、生生不息,大洋深處還有鮫人飄渺的歌聲。


    燕秋山從那顆星星裏看見了蜃島,假如他們先一步抓到了罪魁禍首銀翳和那個木偶,肯定能及時銷毀活珠,打散蜃島,然後平安地請來環保部門,把海上殘留的汙染物清理幹淨,聯係善後科找專家做個海洋垃圾的教育講座,風神功成身退。


    那樣,知春還是他的知春,跟他一起帶著風神,偶爾迴刀身休養,大部分時間都像個普通人,因為爭論雞蛋的正確煮法和護著手下不爭氣的小崽子跟他拌嘴。


    局裏也沒有那個荒謬冷酷的“全責協議”。


    那顆“星星”從他眼前劃過,燕秋山死死地抱緊了知春的通心草人偶,糊傷口用的金屬都從他掌心浸出來,化作一副手銬,牢牢地銬住他自己,骨折的小臂沒了支撐,立刻變了形,已經愈合傷口再次撕開,鑽心的疼。


    燕秋山不在乎疼,疼能讓他清醒,記起盛靈淵方才說過的話。


    盛靈淵眼前閃過無數畫麵,時間亂流帶著他瞬間重生了一次。


    他仿佛迴到年幼時,這一次,他再不會對所謂“母後”產生任何幻想,也再不會對“老師”有一點盲目的孺慕之情。


    巫人族長沒有死,東川沒有覆滅,阿洛津隻是單純地跟著他,衝著自己少年時的英雄夢狂奔而去,沒有深不見底的仇恨,也沒有劍走偏鋒……巫人老族長也想借著少年人的衝勁給族人多留一條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任由他去。逢年過節,叛逆的少族長還能騎馬迴東川,嬉皮笑臉地挨幾鞭子,就可以迴家吃飯。


    他會提前很多年推倒南歸塔,組建清平司,微煜等跳梁小醜再沒人可勾結,獻上印璽,拜伏稱臣。丹離黯然退場,他的劍靈毫發無傷,又不求上進地浪蕩了好多年,修煉出一個人身。


    小璣從來沒有孤獨過,從來沒有吃過苦,從來沒有背負過任何責任。他是個天生雙翼、無處不可去,眼角有一顆小痣的……漂亮的草包。


    他可以耐心地等劍靈長大、懂事——實在不懂也能湊合,反正他給得起地久天長的陪伴,應該算有資格擁有這隻朱雀族的小小遺孤。


    這時,識海中有人突兀地出了聲,打斷了盛靈淵在錯亂時空中的白日夢:“喜歡廢物和巨嬰?陛下,您這審美也太雷人了。”


    盛靈淵倏地迴過神來,時間亂流裏,他看不見宣璣在哪,反倒是之前那口血連上的共感,機緣巧合地沒斷開。


    宣璣在心裏問他:“抓住它,真能讓時間倒流,過去重現嗎?”


    “別亂動,”盛靈淵警告道,“不是玩的,我想辦法把你們帶出去……宣璣!”


    相連的識海讓他瞬間明白了宣璣想幹什麽,與此同時,一隻熟悉的手從虛空中伸出來,一把撈起了那顆“星星”,盛靈淵頭皮都炸開了,想也不想地攥住了那隻手。


    兩人連著共感,盛靈淵能清楚地感覺到宣璣渾身變得僵硬,正在被時間規則吞噬同化:“鬆手!你有沒有輕重!”


    宣璣卻不理,透過識海,他用一種輕柔地、近乎撒嬌的聲音說,“靈淵,你心裏有我,是不是?”


    “我再說一遍,鬆、手。”盛靈淵聲音裏滲出了冰碴。


    他現在非常後悔剛才的想法,不懂事不能湊合,這他娘的混了三千年,一天到晚看著長袖善舞人五人六的,還是個毫無長進的闖禍精。


    盛靈淵心裏的焦躁終於不再遮遮掩掩,宣璣成功撬開了那層蚌殼,淺嚐輒止、意猶未盡,滋味太好,他居然舍不得一次多嚐。


    忽然間,留守赤淵的孤獨,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之痛,都成了輕飄飄的煙,他一點也不在乎了,未來怎麽樣,他也懶得想。他漫長的一生都濃縮成了眼下這麽片刻光景,好像他從亂世中被人強行破殼扒出、來到這世間,就是為了這一刻而活。


    他是天上飛的,鮫人是海裏遊的。


    鮫人心如鑽石,永恆不變,而他是個聽風就是雨、永遠衝在趕時髦第一線的有翼族。


    一刻和永恆孰輕孰重呢?


    那大約是時間法則下的哲學問題,凡愚不知其解。


    反正那一瞬間,宣璣掙脫了時間法則帶給他的石化感,同時也掙開了盛靈淵的手,如願以償地得到了盛靈淵心裏炸開的恐慌,兩人之間的共感斷了。


    那顆蘊藏了時間法則的“星星”引著他逆流而上,一路往迴走,直到大混戰以前,直到他還沒出生的時候,直到古高山族與鮫人族決裂,鮫人大族長掐斷族運,決定同歸於盡的一刻。


    高山人四散奔逃,到處都是鮫人的屍體,尾生雙腿的大族長眼角流出血淚,天上突然一道白光閃過,巨大的翅膀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宣璣捧著那顆“星星”從天而降。


    鮫人大族長睜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他,那副窮盡造化之功的眉目像精美的藝術品,高山人的巧手也雕不出來……哪怕他此時一臉血。


    “我就不下去了,你們這快打出海嘯了,我翅膀上毛太厚,弄濕了不好幹。”宣璣懸在半空,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得懂他說話,“喂,大族長,物歸原主,我把‘時間’從四千年後帶迴來了,接好了。”


    說著他一鬆手,任憑那顆“星星”落在了鮫人大族長手裏。


    陛下雖然不是東西,但有一句話說得對,“時間”是不能落到凡夫俗子手裏的,隻有愛恨能亙古不變的鮫人才配得上。


    鮫人族長朝宣璣伸出爪,掌心飛出一個小東西,落到了他懷裏,宣璣沒來得及看,紊亂的時間流就轟然歸位,四千年前和四千年後形成了一個閉環,不屬於這個閉環的人都被驅逐了出去。


    異控局臨時指揮部裏,守在外麵的李宸和穀月汐衝進來時,就隻見何翠玉的屍體軟塌塌地倒了下來,眉心的鱗片飛出去好遠,蛇身迅速腐敗,方才憑空“消失”的幾個人橫七豎八地飛了出來。


    那片本真教拚了老命要拿到的“天上白玉宮鑰匙”光澤全無,就這麽在眾目睽睽下化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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