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社會大環境就這樣,過去女的還裹小腳呢。封建糟粕嘛,大家求同存異。”水下,蛇皮漫不經心地吐著泡泡,像吹多層的泡泡糖似的,把自己的頭包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再說了,就算他生前是個五講四美的好青年,成了魔也是沒人樣的壞分子了,您還打算給魔物宣講一下民主和諧怎麽的?還不都是為了赤淵麽,快走吧,我們路上工夫耽誤太多了。”


    燕秋山不再出聲,漆黑的水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比那些水晶牆還冷。


    殉葬的童屍不知有多少具,排了百十來米走不到頭,墓道也越來越逼仄。漸漸的,幾個人被迫排起縱隊來,左右兩邊不敢多看,隻能盯著前麵人的背影。帶路的木偶女沒有背影好盯,雖然她隻是個木偶,心裏依然很慌,忍不住沒話找話地出了聲:“人魔隻在清平司的古卷裏有記載,我以前還以為是傳說呢。”


    “確實快成傳說了,”瞎子迴答她,“人魔生前必須是大能高手,不是什麽人豁得出去就行的。赤淵封了三千年,人族一統天下,靈氣枯竭,現在這些沒出息的後輩要在過去,大概連凡人修士都算不上,根本沒有墮落成魔的資格。瘋成畢春生那樣的,不也隻能變成個不上不下的‘人燭’麽?沒有赤淵,世上不可能有新的‘人魔’誕生了,咱們現在隻能循著古籍尋訪上古人魔。”


    木偶女問:“貴教一直說‘重燃赤淵’,到底怎麽燃?往裏扔個導彈能引發火山噴發嗎?我聽人說,月德公的徒弟偷了異控局的新武器,應該跟你們脫不了關係吧?貴教這麽神通廣大,怎麽不組織點精神係潛入軍工廠偷導彈?為什麽繞這麽大個圈?”


    “你跟在玉婆婆身邊,清平司的舊秘辛應該也知道不少,居然能問出這麽無知的問題。可見傳承斷絕成什麽樣了。”瞎子嗤笑一聲,“赤淵的火山活動是能量爆發的副產品,是表象,好比女人要生孩子,肚子就會變大——但你吃胖兩百斤,把肚子吃成個球,難道就能白撿一孩子嗎?赤淵現在都是原始森林,趕上幹旱,森林大火三五年就得著一次,燒禿了峽穀那也是凡火。要想讓真正的赤淵地火重燃,得破當年人皇留下的朱雀封。”


    “這我知道,”木偶女說,“清平司有記載,人皇盛瀟用三十六根朱雀骨封赤淵,滅地火,平天下……”


    “可不是麽,赤淵一封,天下隻剩凡人,園裏的獅虎狼熊都給殺幹淨了,剩一幫菜雞,就算打起來也是互相瞎啄,”蛇皮在旁邊插了句嘴,“就是當年的科技水平限製了人皇陛下的想象力,誰能知道這幫菜雞嫌互相啄不過癮,鼓搗出了核武器呢?那要是炸起來,嘖,可比當年的‘九九大天劫’都帶勁。”


    木偶女隨口追問:“為什麽赤淵一封,天下就隻剩下凡人了?”


    “這事啊,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蛇皮嘴挺貧,開口長篇大論,講起了史,“赤淵,本名叫南明穀,相傳是神鳥朱雀的窩。南明穀左邊是咱們妖族老祖宗的地盤,右邊住人。因為氣候變化,妖族境內靈氣流失——你知道,咱們妖族是天地靈物,不像凡人,從地裏刨出點五穀雜糧就能湊合活。靈氣流失,好多小妖生下來就是死胎,咱老祖宗在老家活不下去了,隻好外出務工。結果人族不歡迎咱,人家地盤麽,沒辦法,咱都得夾著尾巴活,一退再退,不少妖族為了討生活,給人當牛做馬……那會兒搞雜耍,也就是古代馬戲團的,都是咱們老祖宗。可是這都不行,齊平帝不做人啊,下令驅逐異族,對一幫老弱病殘趕盡殺絕。當時我王怒而宣戰,想借道南明穀,朱雀雖然嚴格來說也是咱們妖族,可是人那邊建廟供著它們,久而久之,真當自己是神了,上來就拉偏架。人家人多勢眾,把我王逼到了絕路,開了大招——屠了朱雀全族,接管了南明穀,改名赤淵。這才發現,這他媽赤淵,是個寶藏啊,之前被朱雀壓製得溫泉蛋都煮不熟,敢情是異常能量之源!朱雀為什麽要壓製赤淵?因為赤淵裏的異常能量能為各族所用,除了人族,人族七竅不通,不與天地交互。嗐,要我說,人這玩意就是天生的次品,手無縛雞之力,還又毒又壞,早該滅絕,動物園裏留兩隻合影用得了。可是朱雀吃人家香火,哪舍得人族滅絕,為了保這一支,朱雀強行鎮住赤淵,把其他各族都拉到了人族一個水平線上,你說這幫紅毛大鸚鵡氣不氣人?可惜後來人皇這個大忽悠上位,什麽巫人、高山人……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傻乎乎地跟著他跑,讓他得了勢,又把赤淵封住了。要不諸位哪用得著這麽窩囊?就說咱年先生,要是赤淵破封,以您這水平,個把鐵礦山那就是您的橡皮泥,您一個人能頂一百個鋼廠,哈哈哈。”


    燕秋山可能覺得搭理他一聲,自己的檔次能掉倆層次,沒聽見似的往前走,頭也不抬。


    瞎子打斷蛇皮的傻笑,接話說:“不過人皇立朱雀封的時候,沒想到後世凡人的人口規模和戰爭規模。赤淵連著地脈,每次人間有大戰亂或者大天災,成了‘劫’,赤淵就會跟著一起動蕩,你觀察曆史記錄,特能出生率是有起伏的。太平年間出生率最低,動蕩年代出生率最高——最近的一次是二戰時期,1943年特能出生率達到近代以來的峰值。但你去問,現在活著的特能人,沒有1944年出生的,如果有,那他肯定改過年齡。那一年你在全世界各地找不到異能事件的記錄,玉婆婆這樣的老前輩應該記得,當年所有特能人的能量水平都不進反退,有些年老體衰的甚至直接就沒熬過去。可是人間戰亂結束遠在那之後,這說明四四年有某種外力,強行壓製了赤淵活動……曆史上這樣的事,發生過三十五次,你懂我的意思吧?”


    木偶女吃了一驚:“朱雀封是三十六根朱雀骨構建的,你是說……”


    “近年來世界上沒有能稱之為‘劫’的大難,特能出生率卻在上升,這是前所未有的。”瞎子說,“這說明朱雀封隻剩最後一根骨頭,眼看就封不住了,我們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瞎子說到這,忽然住了嘴,隻見狹小的墓道到了盡頭,空間一下寬敞了起來,盡頭有一麵巨大的“水晶牆”。


    “那是……”幾個人湊過去,舉高了鮫人燈。


    隻見水晶牆裏麵封著一具男屍。


    展覽似的。


    男屍保存完好,宛如生前,連眼睫毛都分毫畢現。


    他的穿著打扮與那些陪葬的小孩不同,裹得很嚴實,更像是古代中原人的樣式,人看著有三十來歲……也許更年輕,隻是被蹉跎得有些老相。他頭發一根沒白,嘴角卻下垂鬆弛,眉心已經起了褶。


    那是一張不算老、卻飽經風霜的臉,死後仍滿懷憂思似的。


    “這……就是墓主?”


    “應該是,你們看他的腰帶。”蛇皮又給自己加了一層泡泡,壯著膽子湊上前,照亮了男屍腰帶上一塊腰牌,“據說高山微雲生前,被高山王送到人皇身邊當隨從……也就是人質。他這腰牌是人皇親賜,大齊官製的……嘖,這人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樣啊,這幫高山貴族不是剝削階級麽?怎麽民脂民膏吃出了這麽一張苦瓜臉?”


    “你可以等他醒了問問。”瞎子掐算了一下時間,催促道,“咱們被困在墓道裏將近一天了。子夜之交是十一點,得抓緊時間,在那之前寫完陰沉祭文——年先生,你準備好了嗎?”


    燕秋山的兩頰緊了緊。


    木偶女問:“水底下怎麽寫祭文?”


    瞎子從懷裏摸出一把破舊的刻刀,不知是沒開過刃還是鏽住了,那刀身發汙,刀背處刻著繁複的銘文,好像旅遊景點賣的劣質紀念品。


    瞎子卻極其愛惜地撫過那刀身,戀戀不舍地遞給燕秋山:“小心點,這也是古物,這是當年高山人的煉器大師刻錄刀劍銘用的,刻下的銘就是器靈的名,不但在器身上留下紋路,還會在器靈識海中留印,傳說能溝通魂靈,因此民間叫它‘陰銘金’,現存於世的可就這麽一把了。”


    隻見那“陰銘金”一落到燕秋山手裏,立刻震動了起來,刀柄發熱,攪動著周圍的海水冒出細小的氣泡。刀身上的鏽瞬間褪去,露出森冷逼人的刃,兇戾氣撲麵而來。


    瞎子微微歎了口氣:“真不愧是年先生,別人‘提純’過幾次血脈,也不一定能得到古物承認。您天生就能喚醒寶刀裏的刀靈,難怪陰銘金這麽激動,此前這東西經過幾十個金屬係的手,它老人家可從來沒給過一點反應。”


    可能是因為陰銘金太激動,燕秋山的手也被它帶著,仿佛顫抖了起來。


    “我和蛇皮會給您護法,最後一筆陰沉祭文一定要在子夜之交的時候畫完,一旦祭文成型,你就迅速後退,我和蛇皮會趁這時候把兩種祭品推出去。”瞎子接住了蛇皮拋過來的一個裝祭品的箱子,手指搓過箱子上的編碼,一摸就知道,蛇皮是把裝著嬰血的那口箱子給自己了,蛇皮這人油滑膽小,見煙就卷,關鍵時刻必然是要把安全選擇留給自己的。


    不過……聽說古代高山人嗜財如命,當年高山王就是死也不肯離開自己的珍寶白玉宮,才被人皇活活困死在裏麵的,這墓穴裏的人魔更看重哪種祭品,還真不好說。


    瞎子冷笑一聲,也懶得跟他計較,繼續說:“人魔是有理智的,隻要擋下他出世時候致命一擊,我們就能和他談條件……年先生,別猶豫了,想想你的夙願。”


    海水裏,細微的波浪翻流而過,燕秋山貼在胸口的金屬片貼在他的皮膚上,微微發著熱似的。


    他不再言語,握緊了陰銘金,緩緩上前。


    陰銘金的利刃像是能切斷水流,燕秋山的眼睛裏像是有兩個漩渦,他隔著水晶牆與三千年,與墓道裏的男屍對視了一眼,然後堅定地劃開了自己的掌心。


    他人在海裏,血竟然沒被海水衝走,像是被什麽引著,血流瞬間灌滿了陰銘金的血槽,那刀更激動了,整個墓穴都被後代的血氣驚動,所有的屍體同時睜了眼!


    這時,墓道口有人大喊:“燕總,別!”


    聲波直接從氣泡裏飛出來,撞開海水,飛向燕秋山,風神們趕到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沾了血氣的陰銘金劃出了陰沉祭文的第一筆。


    一個巨大的氣泡從落刀處產生、擴散,將燕秋山與高山王子裹在一起,與其他人隔離,王澤猛地衝過去,卻被那氣泡重重地彈開——


    瞎子大聲冷笑:“你以為你是什麽,也想打斷陰沉祭?”


    燕秋山的動作頓了頓,突然迴過頭來,在一片衝天的血光中,他與王澤對視了一眼,那張冷峻如刻的臉上竟隱約浮起了一絲笑意。


    王澤快氣瘋了:“你還笑得出來?你是傻逼嗎!燕秋山!你對得起知春嗎!”


    燕秋山衝他搖搖頭,看了瞎子一眼,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你說是因為赤淵被封之後,世上再無‘人魔’,這話不全對。”


    瞎子一愣:“什麽?”


    “據我這幾年搜集的信息來看,即使在古時候,也隻有‘魔修’的說法,魔修失控就會變成‘人燭’,而不叫‘魔’。成魔者不死,與天地共朽,也可以說,是化為了世界規則的一部分。古人講叫‘運’和‘劫’,劫運有數,世界上能容納的人魔數量也是有限的,每一族很可能就一個——人,巫人,還有這個高山人……”燕秋山笑了起來,他那雙燧石似的眼睛裏冒出了火光,像是隱藏許久的魂靈重新掌控了走肉行屍,他說,“死一個少一個,謝謝諸位帶路。”


    瞎子:“你要幹什……”


    他話沒說完,燕秋山摸出了一個小陶盒——他把那罐“鴆”隨身帶在了身上。瞎子等人以為他要求墓裏的人魔幫他複原知春刀,並沒放在心上。此時,燕秋山狠狠地將“鴆”砸在水晶牆上,像是親手粉碎自己最後的妄想,含著無限怨毒的鮫人血瞬間把水晶染紅,燕秋山手裏的陰銘金突然伸長,在石壁上撞出了火花,在石壁上劃了幾筆,卻不是陰沉祭文。


    王澤和燕秋山太熟了,熟到燕秋山才動第一刀,他就已經看出了後麵的走勢。那是一個隻有金屬係的特能才能用的符咒,能瞬間抽空一個人身上所有的能量,讓他手上的金屬製品中自由電子重新分布,產生足夠大的電勢差,電弧會在很小的範圍內擊穿空氣,一般用於引爆危險物品。


    尤其在密閉空間裏!


    電光石火間,王澤明白了他想幹什麽,驚駭得瞪大了眼,瞪向那塗了滿牆的“血色顏料”。


    這種叫做“鴆”的顏料質地油潤,喜歡新鮮血肉,即使隔著紙巾,也能迅速滲透,攀附而上。它畏光、畏火,因為其中的油性物質容易引燃,而含有毒素的鮫人血能量密度非常高,一旦被引燃,立刻會發生爆炸。


    此時,陰沉祭產生的密閉結界牢不可破,在這裏引爆滿牆的“鴆”,能把高山王子炸成渣!


    人魔縱然與天地共朽,畢竟是“天地人”中最低等的魔,需要載體,三千年前的高手們對魔物的處理方式是連身體一起封印,因為一旦魔氣跑出去,就更不好抓住了。然而在赤淵蕭條三千年後,能承載人魔力量的載體已經比人魔本身更稀有。


    炸幹淨了,他們就別惦記高山人魔了。


    知春中了海毒以後,燕秋山曾經瘋狂地查過無數資料——關於海毒、關於蜃島。


    可是他越查,心裏的猶疑越重。


    蜃島是由一種叫“蜃蟲”的生物構成,蜃蟲雖然看著惡心,卻非常敏感,很怕“活氣”,沿海多漁場、多遊船,人類與各種海洋生物活動頻繁,還不等靠近人類活動區,蜃蟲就會因為恐懼而四散奔逃,蜃島自然會解體,根本不可能靠近。


    別說是人口稠密的本國,就算那些地廣人稀的大陸,曆史上也從未有過蜃島靠近大陸架的先例。


    那麽……那個幾乎逼近陸地的蜃島,到底是從哪來的?


    燕秋山不是個容易陰謀論的人,因為他知道自己沒什麽可圖謀的。他家的血脈太稀薄,家裏的親戚大多是普通人,走動得很少了。他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在所謂“仕途”上也不可能有什麽建樹,賣命吃飯而已,職位不會再往上走了。


    特種外勤工資高,他的日子過得還算寬裕,但畢竟工薪而已,跟“富貴”不沾邊。


    他一窮二白,隻有知春。


    但知春於他是無價之寶,對別人來說算什麽呢?


    他既不像十大名刀那樣聲名遠播,也不像那些傳世的魔刀、妖刀一樣鋒利無雙,作為一把“古刀”,知春過於溫和,缺少鋒銳。他甚至連個像樣的刀銘都沒有,幾乎就是個半成品,刀靈沉睡了數千年,到他手裏方才醒過來。


    人是微不足道的人,刀是微不足道的刀,到底有什麽值得別人絞盡腦汁算計的呢?


    直到有人找上門來,問他想不想修複知春。


    他才明白,原來那些人缺一個寫祭文的高山人後代。


    知春已經沒了,卻居然還有人在他的碎片上做文章。燕秋山想,像他一樣的外勤,異控局有成千上萬個,鐵打的部門流水的兵,就算這一批死了,以後還會有新人加入。可這個所謂“上古人魔”就不一樣了,一隻手能數過來,寶貝得很。


    拿一個他,換一個人魔,相當於是用滿街跑的出租車換限量版古董車,穩賺不賠。


    他來過這世界,快樂過,活得夠本了。


    也活夠了。


    這些年他查到的所有事都已經封存好,昔日的老部下們還記得他,既然能順著他留下的微小線索找過來,過後應該能找到他留下的東西。


    燕秋山聽見水聲,聽見大海的哀歎,聽見穀月汐帶著哭腔的叫聲,聽見王澤的怒罵……然而他的世界在雜音中一片清明,手穩如泰山。


    人死後,會有魂嗎?


    早知道,去皈依個信仰就好了,隨便什麽都行,這樣,死到臨頭,他就能說服自己,肉體之後仍有靈魂,靈魂能上天入地,能把失去的東西找迴來。


    “燕秋山!”陰銘金在那封存著高山王子的石壁上留下熟悉的符咒,王澤爆出一聲比方才還要撕心裂肺的吼聲,“你是傻逼嗎!”


    燕秋山麵壁而立,刀刃劃開鮫人血,從鋒利的縫隙裏,他與高山王子那張死後仍哭喪的臉隔牆相對,眼角掠過笑意:“王澤,我看你是皮緊了。”


    眼看陰銘錯劃過優美而精確的弧線,即將首尾相連。


    穀月汐為了尋找那隔離層上的破綻,將透視眼睜到了極致,眼角幾乎滲出血淚來。


    那一刹那,在水裏行動不便的張昭終於趕到,啟動了暫停一秒。


    宣璣一把揪起穀月汐的後領子:“閃開!”


    他指尖爆出一簇火光,火苗顏色幾變後,最後成了一片詭異的雪白色,氣泡裏的氧氣頃刻間就被燒空,被海底水壓擠得貼在他身上,於是他整個人就像發起光來一樣。


    雪白的火光一接觸到陰沉祭結界,結界立刻“呲啦”一聲,被火苗燎過的地方流血似的,滴下暗紅近黑的濃稠液體。


    宣璣眼前突然有無數紛亂的畫麵閃過,耳畔響起廝殺聲和慘叫聲,然而他已經來不及細看。


    一秒的暫停結束,時間加倍流動。


    燕秋山的匕首“嗆”一下斷在他掌心,那石壁上爆出了一串觸目驚心的火花。


    “轟”一聲,陰沉祭的結界將將隻在鮫人血爆炸前一刹那破了。王澤一輩子沒使過這麽強的水係術法,結界破裂瞬間,十幾個氣泡同時飛出去,加在燕秋山身上,也不知道套穩沒套穩,就被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層層震碎。


    接著,整個墓道都塌了,巨浪把裏麵所有人都甩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宣璣那氣泡裏的氧氣本來就被他自己燒完了,這會正好直麵爆炸,氣泡碎成了渣——他既是火係,又是鳥人,海底作戰簡直是客場得不能再“客”。橫衝直撞的水流直撞在他胸口,撞出了他肺部僅剩的一點空氣,宣璣眼前一黑。


    肺裏氧氣耗盡,燒著似的疼起來,一個場景驟然閃迴——恍惚中,他像是被一群人圍著,置身火裏。


    圍著他的人們形容枯槁,個個都像是要燈枯油盡的樣子,臉皮蓋不住顱骨,眼睛裏卻閃著狂熱的光。


    八十一張嘴裏,一張一合地念著打開人間地獄的咒文,“嗡嗡”地響作一團。


    宣璣先是發現那些人高大得不正常,隨後才意識到,不是他們太“高”了,是他自己太小了——大概隻有那些成人男子的巴掌大。


    宣璣還沒反應過來自己這會是個什麽形象,就覺得頭頂、雙目、咽喉、兩翼、胸口、丹田八處同時劇痛,一瞬間幾乎淹沒他的神智,接著,他騰空而起,以一個扭曲的姿勢,被釘在了什麽東西上,那“東西”柔軟而溫暖,還有微弱的起伏……聽得見心跳。


    是活人的身體!


    宣璣沒來得及驚駭,遙遠的雷聲已經落下,四角的銅鏡被照得雪亮,他雙眼分明被洞穿,但詭異的是,他依然能看見東西,就像……他在和誰共感,用了別人的眼睛一樣!


    他看見閃電黯淡的片刻光景中,銅鏡裏反射的情景——


    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被吊在朱雀神像座下,懸在一口巨大的青銅鼎上,鼎中熊熊烈火燒著男孩,和他胸前釘著的一隻……巴掌大的雛鳥。


    周遭散落著寶石一樣流光溢彩的蛋殼,小鳥似乎是被人從蛋裏直接剖出來的,毛還沒長全,男孩心口的血浸出來,流遍了那雛鳥的全身,那小東西血淋淋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麽品種。


    第二道天雷轟鳴而至,把周遭照得雪亮,也將那些人臉照得恍如鬼魅。


    一尊巨大的朱雀神像在閃電裏剪影雪白,神像是個身著羽衣的男子形象,他背生雙翼,人麵人身,後腦像鳥雀那樣,長著華美的長翎。


    電閃雷鳴裏,神像的嘴角露出猙獰詭異的笑容。


    青銅鼎裏的火倏地躥了起來,火焰變得雪白,男孩和小鳥一起被吞了下去,周圍瘋了一樣的人們也被火舌卷了進來,然而他們就像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痛苦一樣,在大火中手舞足蹈,齊聲喝道:“天魔成!天魔劍成!”


    雷一道接一道地落下,那些瘋子被燒成了焦屍,神廟分崩離析。


    而銅鼎中的男孩屍骨卻像重新從屍體身上吸走了活氣一樣,又再一次長出新的血肉,與此同時,雛鳥也被燒成了一把光滑的鳥骨,一道火焰色的光從那雛鳥屍骨上飛出來,攪動起青銅鼎裏融化的鐵水,幻化成了一把劍。


    劍柄上陰刻著複雜的紋路,中間簇擁著一個圖案——正好是宣璣身上被釘出來的痕跡。


    那把劍這樣熟悉,就像曾經與他朝夕相處……不,比朝夕相處還要熟悉……


    宣璣渾身劇痛,像是被淩遲後又重新組裝在一起,每一寸血肉都被搓揉過一遭,假如有十八層地獄,受的刑法恐怕也不會比這更甚,然而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天條。


    宣璣眼前飄過夢見的鐵門和封條,前些日子勉強補好的封條徹底斷開,鐵門分崩離析。他聽見自己心裂開的聲音,潮水一般的記憶從那鐵門裏洶湧而出,瞬間淹沒了他在人間十年構建的虛偽人格。


    “那孩子是……靈淵。”


    一個念頭從宣璣缺氧的大腦裏冒出來,“靈淵”兩個字幾乎要把他的心炸碎。


    “那把用幼鳥煉出的天魔劍……是我。我是……劍靈。”


    下一刻,有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強行將他的頭掰了過去。宣璣渙散的意識波動了一下,朦朧間,他竟然覺得自己看到了盛靈淵的臉。


    他想起赤淵附近的小縣城裏,那人輕描淡寫地說:“我是人的妄念。”


    忽然之間,遍體生寒。


    盛靈淵可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下水時正趕上燕秋山炸翻了高山王子墓。


    整個墓穴都塌了,那些封存了古今中外各種屍體的水晶牆集體碎成了渣,不管是陪葬的高山人童屍,還是當了好多年“櫥窗模特”的盜墓賊——凡是有幸在爆炸中保持了“器形完整”的,你推我搡地漂了起來。


    這幫屍體們也不知道排個隊,寂靜的海底一時擁擠混亂得好似春運現場。


    盛靈淵眼疾手快地從死物裏撈出“活鳥”一隻,實在沒弄明白,宣璣這種鳥雀一族,為什麽要跟著那條黑鯉魚往海底紮?


    這隻平時看著挺機靈的,不像缺心眼啊!


    宣璣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單純的求生欲,一碰到他,就死死地攥住了他,手勁大得像是要掐到他骨頭裏。


    與此同時,大團的氣泡從他口鼻中冒出,盛靈淵一皺眉,估計他堅持不到海麵。


    赤淵最後一個守火人,要是不小心淹死在海裏,那樂子就大了。


    盛靈淵不由得想起前兩天在店裏聽別人說的一句話,當時沒太明白,因為覺得好像不合語法,現在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那句話怎麽用——


    “看把你能的!”


    他捏起宣璣的下巴,嫌棄地想:“嘖,鹹。”


    盛靈淵本想暴力掰開他的唇齒,然而宣璣較著勁的牙關在他碰到的瞬間就鬆了,任他飛快地度了口氣過去。察覺到對方那種近乎毫無保留的信任,盛靈淵心裏忽然有點異樣,忖道:“嗆水嗆糊塗了麽?”


    度了氣,盛靈淵一手拽住宣璣,無聲地念了句鮫人語。


    海底墓穴中,積攢了三千年的陰冷屍氣上湧,一個巨大的漩渦盤旋而上,攪動起周遭的海水,恍如颶風,將所有的活人與屍體一股腦地往上噴去。


    幸虧高山王子墓第一次震動的時候,俞陽沿海的有關部門就緊急啟動了應對突發自然災害的措施,所有工作船都去“避難”了,不然這群屍蹦迪的盛景真不知道怎麽圓。


    等在水麵的快艇被撞得來迴翻轉,一個風神踉蹌著跪在船舷邊,正好與一具屍體看了個對眼,屍體保持著死前驚詫的表情,大張的眼和嘴好像跟那風神用了同一個建模。


    這時,一隻蒼白的手攀上船沿,把快艇掰得往一邊傾斜,緊接著,一個濕淋淋的人體從水裏“飛”了出來,正好砸在船身上。


    快艇上同時響起了好幾聲高低起伏的:“臥槽。”


    “死人!”


    “還沒有。”盛靈淵披散著水草似的長發,從海水中鑽了出來,略一偏頭,倒出耳朵裏的水,又“嘶”了一聲——宣璣手裏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攥著他的一條手腕並一縷頭發,“屬螃蟹麽?勞駕,幫我掰開他的手。”


    王澤身上掛著一身氣泡,爆炸發生的時候,他根本來不及分辨人和屍體,不管是什麽一通亂撈,被衝到水麵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咕嘟”一下自己沉了下去,嗆了幾口水,張昭眼疾手快地又偷了一秒,跟穀月汐倆人一邊一個,合力把他撈了出來。


    “我他媽……”老王上氣不接下氣,“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差點被淹死的水係……咳咳咳……燕總呢?燕總!”


    王澤凝結出來的大大小小的氣泡都在海麵漂著,像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救生艙,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在其中來迴亂撞,終於翻到了燕秋山。


    燕秋山在一顆雙層的氣泡裏,嘴角掛著血跡,左臂不自然地掛在身邊,不知道是骨折還是脫臼,無聲無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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