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裏被拍到了一隻手的“年先生”,此時距離穀月汐不遠——這男人長得像亡命徒,做事也像,膽大包天。他從風神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離開東川黑市,這會兒又獨自開車來到了異控局大本營永安,停在了南郊的一處度假村裏。


    蓬萊會議因為月德公被捕而中斷,黃局直接不告而別,一幹特能大佬們個個灰頭土臉,但敢怒不敢言,唯恐自己家那點爛事也被翻出來。唯獨主持人玉婆婆心理素質最過關,沒事人似的,一邊安撫眾人,一邊該幹什麽幹什麽。


    午後,玉婆婆打坐完畢,午餐照常是白飯小菜。她舉箸無聲,花一刻鍾吃完,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完事淨手漱口,端莊得像一尊玉雕的菩薩像,旁邊幽靈似的侍女開窗通風,吹去飯味,香爐裏又燒完了一柱香。


    玉婆婆這才不緊不慢地發話:“叫客人久等了,請人進來吧。”


    侍女換了香,躬身退出去——她長得眉清目秀,但麵容微僵,不知道哪不對勁,再仔細一看,她兩個嘴角到下巴處有兩條細細的豎線,行動也有些不自然,胸口毫無起伏,好像不用唿吸。


    一轉身,侍女後脖頸處露出了一小塊破損的“皮膚”,下麵居然不是血肉,而是一道一道的木頭紋理。


    她居然不是真人,是一尊木偶。


    片刻,詭異的木偶侍女領了年先生進來。


    年先生先不動聲色地把周遭環境打量了個遍,這才開口打招唿:“玉婆婆,打擾了。”


    “好久不見,我還當這個‘年先生’是誰,原來是你這孩子啊。”玉婆婆一眼認出了他,熟絡地一笑,“快坐——端碗茶來。”


    年先生習慣性地挑了個角落坐下,後背筆挺得像一把隨時出鋒的槍,接過木偶侍女遞過來的茶,他隻做了個喝的姿勢,沒沾唇。然後他把茶碗放在一邊,手一翻,亮出了一塊陰沉木雕的令牌。


    令牌上有一個古怪的圖騰,龍頭、鳥翼、蛇身、虎尾,目呲欲裂,年先生“啪”一聲,把令牌倒扣在桌上,露出背麵‘天火’兩個血字:“我們的人應該與您通過信了,這是我的令牌,驗明正身。”


    玉婆婆的目光在那令牌上停留了片刻,緩緩地說:“直接找上蓬萊會議,貴教未免太囂張了。”


    年先生一笑,他本人很有硬漢氣質,牙弓卻收得比一般人窄,很秀氣,笑起來莫名有點天真明淨的意味。隻是這會兒他坐在暗處,明淨掛上了陰影,讓人想起被汙染的聖湖:“以婆婆的江湖地位,我們現在才來拜會,這事確實做得欠妥,您看在我們都是小輩的份上,這迴就別挑理了。”


    玉婆婆修剪得很精致的眉峰一挑:“你倒是比以前會說話了。”


    年先生麵色不變:“我實話實說,大夥公認的。”


    “當不起,”玉婆婆似笑非笑地擺擺手,“月德公已經垮台了,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年先生,我要是也和他一樣拒絕你們,貴教手裏,有我老太婆什麽把柄啊?”


    “哪裏話,”和在黑市裏的冷漠無禮不同,年先生對玉婆婆的雖然也稱不上熱情,但態度圓滑客氣多了,“您是這世界上最資深的特能,最後的‘清平司’舊人,有些事您應該更清楚——特能和普通人自古就不是一族。當年人皇誅滅四方,暴政逆天,剝奪了屬於我們的力量,以至於現在諸位同胞都以為自己是人,心甘情願地為人族約束自己,給人賣命,不可笑嗎?”


    玉婆婆不以為然:“幾千年的老黃曆還說什麽?大局早定,清平司也都解散七百年了,現在的‘特能’跟凡人本來也沒多大差別。”


    年先生:“那是因為赤淵還被封禁著。”


    “怎麽,難道貴教能再出一個當年人皇那樣顛倒乾坤的人物,改寫曆史麽?”


    年先生平靜地說:“未必不可能。”


    “哈,”玉婆婆譏誚一笑,“還真是活得長見識多,老婆子好多年沒聽過這麽大的口氣了。”


    “我知道以婆婆您的身份,不想冒險出頭,今天冒昧上門打擾,也不是逼您站邊,隻是想給您多一種選擇。”年先生慢條斯理地說,“將來我們一敗塗地,不會牽連您,您毫無損失。萬一我們真的能讓赤淵重新燒起來,對您不是也有好處麽?”


    “赤淵三千年毫無異動,早就變成死火山了,你們打算怎麽辦?”玉婆婆挖苦道,“往裏扔炸彈可不管用。”


    “我不認為赤淵‘死’了,”年先生說,“在我看來,赤淵的封印隻是個人為的堤壩,三千年了,這堤壩就算再結實,也該鬆動了——近年來特能的出生率一直在上升,您沒發現嗎?”


    玉婆婆頓了頓:“那又怎麽樣呢?我都黃土埋脖頸的人了,沒你們年輕人那個心氣了,不想跟著折騰……”


    “您還不到一千歲,”年先生打斷她,“九州混戰前,千歲以內的妖族還是青壯年,如果不是赤淵被封,您怎麽會年紀輕輕就露出五衰之相?”


    這句話終於戳到了玉婆婆心裏,沒有人不怕無情時光。


    她沉默了好一會,口風鬆了:“我可能幫不了你們什麽。”


    年先生無聲地笑了:“九州混戰時,有一‘類人族’,名叫‘高山’。高山人擅鑄造,能與金鐵溝通,傳說他們打出來的刀劍有靈。高山王最後投靠了人族,把自己的養子派到人皇身邊做侍從,想借此在亂世中求一線生機,可惜是與虎謀皮。人皇利用完他們就過河拆橋,轉頭打進高山王宮,屠盡高山武士,把他們累世的財富據為己有,從那以後,高山人就從曆史上消失了。”


    玉婆婆眯了眯眼:“巫人、高山人、陰沉祭……你背後的人知道得可真多。”


    “我說了,我們未必不能顛倒乾坤,”年先生輕聲說,“高山人滅族之前,那個在人皇身邊做人質的王子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在被人皇追殺至死之前,他藏起了一批有靈的神兵。”


    “原來你們找我是為這個,”玉婆婆搖搖頭,“有這迴事,但清平司追蹤千年,直到解散,也沒有半點那批兵器的線索,你要問我,那可就……”


    “您不知道,”年先生說,“但有人肯定知道——比如王子本人。”


    高山王子?那位不是已經死成化石了麽?


    玉婆婆先是一愣,隨後想起了什麽:“等等,你的意思是……”


    年先生沉聲說:“王子含恨而終,死後墮落成人魔,他的墓穴就是封印——那墓地一直是人族秘辛,就藏在清平司最深處,婆婆,清平司的舊物,不少都落在您手裏了,對吧?”


    “你們是想用陰沉祭召喚高山王子?”玉婆婆皺眉沉吟片刻,“陰沉祭之媒……也就是操作人,需要和祭主同源,據我得到的消息,你們先前兩場‘祭’,因為獻祭人都不太合格,所以喚出的人魔也都是半吊子……至少不是人魔該有的全盛實力——第一場陰沉祭的祭主不明身份、不明血統,你們用的獻祭人畢春生本身墮落成了個半魔‘人燭’,勉強靠上‘魔’,還算搭邊;第二場陰沉祭你們找不到巫人後代,用了個被巫人咒寄生的凡人,這就離譜了,那個人魔有他生前實力的十之一二麽?連點水花都沒有,就被異控局收拾了。現在這個高山人魔,你們打算找誰來當獻祭人?”


    年先生:“一個高山人的後代。”


    “什麽?”玉婆婆略微睜大了眼睛,隨後她意識到了什麽,驚疑不定的目光投向年先生,“你?”


    年先生笑而不語。


    “你居然是高山人的後代?難怪……”


    難怪什麽,她不肯再說了,玉婆婆頓了頓,又說:“祭文召魔,弄不好要成為人魔出世後的第一滴血的,那個畢春生就是前車之鑒,你不怕死麽?圖什麽?就為了修複一把刀?”


    “我早就死了,高山王子是煉器大家,生前被譽為‘天耳’,要是他真能……”年先生臉上神色不變,放在膝頭的手指卻蜷緊了,“我這苟延殘喘的孤魂野鬼,爛命一條,給他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玉婆婆終於歎了口氣。


    年先生察言觀色,立刻說:“那我先謝謝您。”


    “我這迴隻是為你執著打動,私下幫你一迴,與貴教並無瓜葛,記住了,”玉婆婆站起來,深深地看了年先生一眼,叫出了他的真名,“燕秋山。”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注】”——異控局總調度室牆上掛著這麽一副書法,不知道是誰挑的,反正肖征搬進來的時候就有了,肖征是個外行,看不出這是什麽字體,隻覺得那些字一個個瘦骨嶙峋的,像一隊不懷好意的餓殍。


    旁邊一個調查員正在匯報工作:“我們查看了總部幾個涉事外勤的賬戶,發現他們都曾經往同一個賬號上轉過賬,賬戶屬於一個皮包公司,最高金額十八萬,最低三萬四千。轉賬之後,他們都曾經給善後科前任負責人鞏成功打過電話。其中一個外勤在轉賬後,還發了一條信息給老局長——‘鞏主任讓我向您傳達感謝,改天親自上門迴禮’。”


    肖征目光從匾上收迴來:“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們這幫不爭氣的外勤執行任務的時候出了事故,如果傷亡人數超過規定,就要去鞏成功那買鏡花水月蝶來粉飾太平——但這種違禁品當然不是什麽人都能買到的,得通過熟人介紹,會員製……”宣璣端著杯咖啡走進他的辦公室,睡不醒似的打了個哈欠,他懶洋洋地說,“‘迴禮’一聽就是中介費嘛,民間俗稱‘迴扣’,沒收過不算社會人。”


    肖征瞥見他此時尊容,皺起眉:“你又是怎麽迴事?昨天迴去嗑藥了嗎?”


    宣璣明明是剛休整完,臉上卻掛著濃重的疲憊,壓得他飛揚明亮的五官幾乎籠上一層暮氣,像個犯了癮的大煙鬼。


    “豔鬼纏身,怕是命不久矣。”宣璣唉聲歎氣地又打了個哈欠,一口把剩下大半杯濃縮咖啡灌了下去,苦得他差點心律不齊,捂著心口叫喚,“肖爸爸,本人要是犧牲在工作崗位上,組織能給報銷多少喪葬費?能先幫把我信用卡還一下嗎?”


    “沒問題,”肖征冷酷無情地踢給他一把椅子,“然後把你賣給醫學院抵債。”


    宣璣“嘖”了一聲,很不客氣地從肖主任抽屜裏翻出盒好煙,據為己有,又問來匯報的調查員:“所以畢春生對你們老局長的指控是真的了?”


    調查員神色凝重,打開隨身的平板電腦:“這是對涉事人員進行精神審訊的審訊記錄。”


    精神係特能在審訊方麵實在是一把好手,像那天在東川審月德公的關門弟子一樣,這一次,他們也是直接從人腦子裏提了記憶。


    畫麵上的被調查人滿身塵土,渾身顫抖地拿著電話:“局長……我……我跟您匯報一個事……抓捕變異蠍的時候,旁邊一個加油站……著火了,真不是故意的……他們都死了、死了……”


    屏幕上的圖像隨著他的目光移動,地麵上大大小小的屍體有好幾十具,加油站的工作人員、正好停靠在附近的遊客,大部分屍體已經血肉模糊。


    “是我的問題,都是我的問題,”拿著電話的人聲音撕了,帶著濃重的哭腔說,“能不能請局裏通融一次,這次不要牽連別人,把傷亡都算在我頭上……我組裏還有十多個兄弟,有剛過實習期的,前途大好的孩子,還有……還有出任務的時候斷過手指的老夥計……就快退休了……他們不能因為這一次疏忽就毀了啊,局長我求求您,求求您了,罰我一個吧……”


    電話裏沉默半晌,傳來老局長的聲音:“你認識善後科的鞏成功嗎?”


    拿電話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聯係他,告訴他你需要‘護身符’,就說我同意的……手頭緊張的話來問我要。”


    肖征聽得手心發涼。


    “還有其他的,”調查員說,“因為這個‘中介’製度,涉案人員在之間彼此的聯係千絲萬縷,我們順著這次中咒人的記憶,現在已經拉出了一份名單,都是……總之您做好心理準備。”


    肖征接過名單,看了半晌,一言不發地合上遞給宣璣。


    宣璣接過來掃了一眼,整個人都精神了:“謔,這可真是‘隻有門口的石獅子是幹淨的了’(注2)。”


    涉及用鏡花水月蝶瞞報傷亡人數的嫌疑人裏,包括四位分局長級別以上的幹部——異控局的老局長,現任外勤安全部宋部長,都沒能逃過,還有各地區安全部主任級以上十一人……這僅僅是主動涉案的。


    近年來,異控局“二級”以上的危險外勤任務裏,近三成全都有鏡花水月蝶的痕跡,幾乎全體一線外勤精英,全都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況下,得到過鏡花水月蝶的“庇護”。


    包括肖征本人。


    這仿佛是一個悖論,因為“廢物點心”們都在搞後勤,遇事不用出頭,當然也沒有風險。


    隻有最優秀的外勤,才會被派去處理最兇險的任務。一邊是行走在刀尖懸崖上的工作,一邊是嚴苛的管理條例,臨到最後,留給昔日“英雄”們的路,似乎也就剩下兩條——要麽像以前“風神”的燕秋山一樣,連自己的刀都保不住,黯然離場;要麽像老局長一樣,終於從鞏成功手裏買下幾千年前的巫人遺咒,踩著良心墊腳,爬向更高的地方。


    “肖主任,”宣璣叼了根煙,“作為既得利益者,你打算怎麽辦?”


    “呈堂證供俱全,”不知過了多久,肖征啞聲說,“我去……我去找黃局簽拘捕令。”


    畢春生們……屍骨未寒呢。


    一個小時後,異控局內網的光榮榜上,那些代表著光輝履曆的照片被緊急撤掉了一多半,頁麵來不及重新編輯,狗啃的一樣。


    安全部的宋部長一來上班,就在門口被繳械,總部大廳裏的那條金龍順著立柱攀上半空,蒼茫的龍吟聲在空曠的大廳裏迴蕩。


    宣璣跟那條龍隔空對視片刻,忽然問肖征:“老肖,雖然你全家都是普通人,但偶爾會不會也想,自己作為特能人,應該是有特權的?”


    肖征一臉木然:“封建農奴製度都滅亡多少年了,早就眾生平等了。”


    “眾生平等。”宣璣把這四個字默念了一遍,目光從人們惶惶的臉上掃過,心裏漫不經心地想,“那你們是怎麽對待那把‘知春’刀的?”


    肖征:“你笑什麽?”


    “沒什麽,替你高興。”宣璣在肖征肩膀按了一下,“辛苦了。”


    之所以有這麽一段感慨,是因為頭天晚上宣璣做了一宿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把劍,被敲成了無數塊——不是他幫赤淵裏的器靈們解脫時那種“無痛”銷毀,碎劍的人不知道跟他多大仇,故意不讓他解脫,活活把他砸成了八截。


    這一宿,他被“八馬分屍”了二三十迴,早晨一睜眼差點就地癱瘓,打了五份濃縮咖啡吊命,才算能直立行走到單位。


    宣璣強打精神地留在了異控局,幫肖征掠陣——都是外勤精英,怕抓捕過程中出意外——為了提神,他還吃完了平倩如一整罐巧克力。


    平倩如羨慕嫉妒恨地看著死吃不胖的領導,又默默去網上下了幾單。


    這時,宣璣手機震了一下,是他在東川被阿洛津追殺的時候,平倩如臨時拉的群,忘了屏蔽。


    隻見王總在群裏發了幾個短視頻,宣璣仔細一看,視頻標題上寫著:“俞陽街頭吹塤小哥哥,驚現百鳥朝鳳奇景,不是魔術”。


    什麽玩意……


    王澤那二貨在群裏嚷道:“宣主任快看,這是你劍嗎?你劍火了!你全責協議簽完了嗎?快簽啊!以後上平台,接廣告,月入三十萬,再也不用上班班啦!”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大道廢……有忠臣”——來自《道德經》。


    注2:“石獅子”梗來自《紅樓夢》六十六迴,柳湘蓮對寶玉說“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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