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撥趕到的外勤接到肖征指示後匆忙趕到,還沒站穩,就被當頭砸了這麽一出,三觀排著隊地崩裂。


    一時間,在場所有人鴉雀無聲,被冰冷的霧氣舔舐得不寒而栗。


    四下起了風,成片的雷雲開始在天上聚集,不祥的電光焦躁地在黑雲中流竄著,遙遠的雷聲斷斷續續地嘟囔著,像隱秘而短促的詛咒。


    隻有盛靈淵低垂著眉眼,事不關己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名畫上的,對人間一切的光怪陸離見怪不怪。


    宣璣一邊留神著畢春生,一邊還得注意她身後那定時炸彈一樣的長頭發“危險物”,可能是剛才戒指炸裂的後遺症,這會他一看見盛靈淵,心口就跟卡了條尖刺似的,喘氣都疼,疼得坐立不安。


    他低估了異控局的危險程度,滿打滿算,他接手這破後勤工作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工作證都沒捂熱,內心已經滄桑得不想幹了。


    “我們來講道理,畢姐,”宣璣小心地抽了口氣,勉強忽略仿佛漏了個窟窿的心肺,認真地跟畢春生掰扯,“假設你說的是真的,三十年前真的出過這麽一場重大事故,而當時的負責人為了推卸責任,瞞報了事故死亡人數,用的手段是偷鏡花水月蟲卵,讓蟲卵寄生到死人身體裏,用死者原有的身份活下去——那這事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是親曆者嗎?如果不是,誰告訴你的,你有證據嗎?”


    他說到這,餘光往大魔頭身上瞟了一眼,見那大魔頭聽完自己的話,優美的長眉一仰,露出個“原來如此”的神色——鬧了半天,方才畢春生說的那段規章製度裏書麵語太多,這位壓根沒聽懂。


    “什麽事兒,”宣璣心裏更滄桑了,“這是把我當‘譯者注’了嗎?”


    “我怎麽知道的?”畢春生用憐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宣主任,你該不會以為,這是孤例吧?”


    “網上有句話怎麽傳的?你在家裏發現第一隻蟑螂的時候,你家說不定已經有一兩萬隻了(注)。”異控局總部,幽靜的局長辦公室裏,黃局的聲音像午夜時分的水滴聲,一下一下的,砸得人心驚膽戰,“如果是頭一迴幹,誰敢一次往上千具屍體裏放蝴蝶卵?小肖,你應該也能想到吧,其實早在三十年前,這就已經是很多人秘而不宣‘常規’做法了……唉,‘十五人紅線’是為了公共安全,初衷是好的,可凡事有兩麵,它也會綁住咱們外勤同誌的手腳,因為一旦被扣分,就是‘團隊連坐’,你那些生死過命的戰友裏,可能不止一位已經逼近紅線極值,分快扣光了,碰到極端情況,一些外勤寧可自己以命換命,也不想連累戰友被扣分。近年來咱們外勤特工犧牲的案例中,超過一半都跟這條規定有關係,你就是外勤出身,這你都明白。”


    肖征說不出話來。


    外勤們中間流傳著很詳細的“職業攻略”,每個剛加入外勤隊伍的實習生,都會試圖從前輩那裏取經,打聽誰手下的外勤隊員扣分最少,誰風格激進,跟著他的隊員都是“消耗品”。外勤特工最後能走到什麽樣的高度,除了個人能力,最後拚得都是誰扣分少——有人甚至總結過這裏麵的“玄學”規律,工作前兩年絕不能被扣分,凡是這個頭沒開好的外勤,後續職業生涯不會太順。


    “十五人紅線”是每個一線外勤腳下的薄冰、頸間的繩索,太陽穴上的緊箍咒。


    “所以外勤中有一些人,他們遇到棘手事件,傷亡情況過線的時候,就會去找鞏成功‘想辦法’。”黃局看著肖征木然的臉,繼續說,“也就是用那個蝴蝶卵,最後死人‘沒死’,外勤有驚無險,受害人家屬感恩戴德,善後科一條錦被蓋過,皆大歡喜。”


    肖征艱難地找迴了自己的舌頭:“都有誰……”


    “我不知道,異控局成立至今,各部門水都太深了,我還沒找到頭緒。但……安全部裏你能想到的一些,唔,德高望重的老領導,大部分都是知道這件事的,就算不為自己,有時候為了保護一些好苗子……”黃局深深地看了肖征一眼,後麵的話沒往下說。


    肖征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後狠狠一震,渾身的血都像是給凍住了。


    他是個萬中無一的“雷火係”,又是雷火係裏罕見的“純雷電”特能。


    當代特能譜係和傳統上的“五行”理論有點像,“水克火”,通常來說,雷火係對上冰水係會比較吃虧,但純雷電係的除外。肖征一進異控局,就是天之驕子待遇,實習期就直接進了特種部隊,一路走來順風順水,連運氣都比別人好——十幾年前線外勤,從基層隊員到雷霆的指揮官,大大小小無數戰役打下來,伴隨著數不清的戰功,隻扣過三分,堪稱一大奇跡。


    這真的是運氣嗎?


    還是一路有人在暗地裏給他保駕護航?


    老局長臨終時那句“我知道你還是幹淨的”,到底是在誇他守規矩,還是“局內人”對著蒙在鼓裏的被保護人發出的歎息?


    他真的……“幹淨”嗎?


    這時,他的電話響了——奉命前往畢春生家的調查小隊已經到目的地了,問他搜查證的進度。


    黃局讓他用辦公室的傳真機把搜查證傳了過去,聽調查員匯報:“畢春生一家跟她父母同住,她老父親前不久沒了,老母親身體還算硬朗。她愛人以前是個中學老師,已經退休了,為了給孩子多攢點首付錢,現在在外麵開補習班。兩口子有個獨生子,未婚,剛畢業,在爭取留校……黃局,肖主任,我們到她家門口了。”


    黃局插話:“打斷一下,我有個問題,如果一個人被鏡花水月蝶寄生,本人已經死了,是個蝴蝶操縱的行屍走肉,咱們有沒有什麽辦法能檢查出來?”


    “很難,黃局,是這樣的,咱們的儀器目前隻能在感染者沒有完全腦死亡之前,通過大腦活動與身體反應不一致檢測出寄生。要是人已經腦死亡了,蝴蝶就會徹底占據感染者的神經係統,跟他融為一體。這麽說吧,就像這人長出了一套新的神經係統,咱們儀器沒辦法的。除非……”


    “什麽?”


    “呃……那什麽,打開看看。”


    人的性格、三觀、習慣本身就是隨時間不斷變化的,“你變了”這仨字在各種文藝作品中是高頻詞匯,可見“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是平常事,這後麵跟的往往是狗血虐心劇情,而不是“砸開腦殼看看”。


    肖征聽到這,心裏“咯噔”一下,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赤淵,宣璣盯著畢春生,忽然發現那些繚繞在樓頂的濃霧並不全是從大魔頭身上彌散出來的,還有一小部分是從畢春生身上冒出來的!


    她的輪廓幾乎已經模糊在霧氣裏了,像是要化在其中似的。原本有些暗沉泛黃的膚色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慘白,呈現出蠟像一般的質地。


    “人燭”是什麽?


    她真的殺了一千個人嗎?怎麽殺的?這一千個人是什麽身份,為什麽會死得無聲無息?


    “八年前,我所在的外勤小組奉命去抓一個使用邪術的嫌疑人,當時那個嫌疑人藏在一個人口密度很大的小區裏,怕波及無辜群眾,我跟我的搭檔很仔細地做了誘捕計劃。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就在嫌疑人快上鉤的時候,我們外勤組一個小孩太緊張,不知怎麽露了馬腳,打草驚蛇。嫌疑人察覺不對,逃進了小區花園裏,他手上少說有幾十條人命,知道自己被抓住就是個死,發現自己被包圍跑不了了,就狗急跳牆直接自爆,我們根本來不及清場,小花園裏死了八個人。那迴我搭檔是負責人,我是副手,這責任我倆誰也跑不了,我搭檔要被扣雙倍分,更是直接穿透了紅線,當時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搭檔跟我說別害怕,他來想辦法。”


    “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那些隻有軍功,從無過失的‘英雄’們,還有這種操作。用蝴蝶寄生在死人的身體裏,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搭檔安慰我說‘這種情況不算少見’的表情。”


    “你們知道我當時什麽感覺麽?我沒有因為躲過一劫慶幸,也沒因為虧心睡不著覺。我……我害怕。這種情況不算少見……那到底有多少‘幸存者’已經不是人了?我全家都是‘幸存者’啊!他們……他們到底是真的,還是鏡花水月的一個……一個……”


    “從那天開始,我就跟神經病一樣疑神疑鬼,家人隨便跟我說句話,我都會拚命地想,他以前是不是這樣的,說話是不是這個語氣,他是不是已經悄悄變了,而我還沒注意。我兒子從學校迴家,點了一道他以前不怎麽愛吃的菜,我能因為這點小事失眠半個月。”


    在場的人無不毛骨悚然,因為畢春生的特能就是“語言”。同樣的話,哪怕是無稽之談,從她嘴裏說出來,別人都會傾向於無條件地相信。此時她三言兩語,周圍的人們幾乎都被她的話帶到了那種恐怖絕望的境地裏。


    宣璣忽然皺了皺眉,畢春生對別人說的話有這麽大的催眠功能,那麽……對她自己呢?當她心裏難以抑製地反複糾結一個念頭時,她的精神係特能會不會加劇她的偏執和錯亂?


    “八年,我這八年快被自己的想法逼瘋了……我既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有機會傷退二線的時候,我本能地選了善後科……嗬,進了善後科又能怎麽樣,鞏成功老奸巨猾,在局裏勢力盤根錯節,還能被我查出什麽麽?”


    “我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直到前不久,鞏成功突然被調查,不見人影,我的懷疑徹底落到了實處,然後……我爸在這個節骨眼上去世了。”畢春生凹陷的兩眼突然淌下了血淚,她臉上的皮肉開始變形垮塌,像融化的蠟像,“八十七,長壽,心衰沒的,死時候一點罪沒受,親朋好友都羨慕,說是喜喪,我呢?我跟個行屍走肉似的把他們都送走,然後……然後我終於忍不住,半夜溜迴去,在火化之前剖開了我父親的顱骨,我看見……我看見……”


    老人顱骨打開的一瞬間,她所有的噩夢都成了真。


    原來三十年來,與她朝夕共處的家人,真的隻是幾具蝴蝶操縱的傀儡。


    “我為什麽要看?我為什麽要看!”畢春生哽咽不出,發出一聲刺耳的嘶吼,野獸垂死慘叫似的。


    “噓——”盛靈淵俯下身,輕輕捧起她變形的臉,擦掉她眼角的血跡,歎道,“可憐。”


    然後他換迴了自己那口古老的雅音,輕聲對宣璣說:“人燭啊,就是陰沉祭之媒,可溝通天地間至惡至陰之物,須舍人身、斷人性、絕情絕義、拋卻所有,以凡人之身墮魔。小妖,你知道‘所有’是什麽意思嗎?”


    宣璣一愣。


    這時,一個外勤跑過來,把手機遞給他:“肖主任找您。”


    “我們……剛剛派人搜查了畢春生的家。”電話裏,肖征的聲音聽起來分外艱澀,“找到……找到了三具屍體,畢春生的母親、丈夫和兒子,死者的頭……頭都是打開的。”


    宣璣睜大了眼睛,盛靈淵透過濃霧,遠遠地對上了他的目光,那魔頭的眼睛冰冷無情,卻又是近乎慈悲的。


    一時間,所有人都沒出聲,隻有畢春生不似人聲的嘶吼在霧氣裏散不開,越來越濃鬱,一個年輕的外勤被那尖銳的聲音刺得頭暈腦脹,忍不住扶著牆嘔了出來。


    長久的沉默後,宣璣忽然舉著手機問:“她的親人,真的全都被鏡花水月蝶寄生了嗎?”


    肖征:“不是。”


    宣璣覺得胃裏像沉了塊冰冷的石頭。


    “我們在她丈夫的大腦裏發現了鏡花水月蝶寄生過的痕跡,但她母親和兒子沒有,他們是正常人,是當年真正的……”肖征停頓了一下,“幸存者。”


    “殺光他們,”五官融化到看不出人樣的畢春生囈語似的,死死地抓住了盛靈淵的衣角,“我要你殺光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


    注:蟑螂那個是謠言哈,文中隻是打個比方,沒有網傳一萬隻那麽多,最多也就一兩個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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