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經過了傍晚七點,距離“子夜之交”,僅剩不到五個小時。


    仲秋十月,天一日短似一日,這會外麵的路燈已經亮了,潮氣也越來越濃重,整個赤淵大峽穀都被吞進了茫茫的迷霧裏,微弱的人造燈光在濃霧裏掙紮著,像若隱若現的螢火。


    如果有人有心,會發現整個赤淵地區安靜得不正常,鴉雀無聲,連聒噪的秋蟲都伏在泥土裏,一動也不敢動。


    “肖主任,數據調來了,但這個可能沒法查。”


    “什……”


    “是這樣,您給的條件太泛泛了,全國每年非自然死亡人口有幾百萬,光自殺的就二三十萬人,永安市區每年認不出是誰的無主屍體就有一千多具。就算所謂‘千人活牲’是準確數字,如果這一千個死者分散到各地,從統計數據上根本看不出有什麽問題,這還沒算失蹤的。如果幹這事的兇手偷偷殺人,屍體藏一個月也不難,公安局那邊可能都沒接到報案!”


    情況緊急,肖征已經來不及追問為什麽宣璣一個大好青年,會對冷門的古邪術這麽了解,轉頭問電話那頭的宣璣:“‘活牲’有地域限製嗎?”


    “沒有,”宣璣的聲音開始有點失真,他那邊像是起了風,鋒利的氣流刮著手機聽筒,把信號和他的聲音一起攪得七零八落,“有……祭文就行……隻要祭文寫對了,別說全國範……你去南極殺人獻祭也有效力……不用簽證,刷信用卡一樣。但……”


    “但”後麵是什麽,信號被幹擾,聽不清了。


    肖征問這話的時候開了免提,宣璣這一句話激起了千層浪。


    “那不成世界範圍了?肖主任,這不行,更是大海撈針了。”負責外聯的後勤部門第一個跳出來拖後腿,“再說,咱們調檔得有依據和手續啊,人家公安係統也是有保密要求的,這個……光聽這麽一位同事說,是不是……”


    “肖主任,”行政部門專門跑來添亂,“黃局打電話問到底怎麽迴事,讓你過去給他做個簡報!”


    赤淵分局那邊,非但不買賬,還明目張膽甩鍋,接線的工作人員迴頭匯報:“肖主任,赤淵分局前線負責人迴複,大峽穀裏還有三棵變異樹沒找著,他想跟您確認一下,您的意思是不是讓他們把那堆怪物放著不管,就這麽撤迴來?到時候造成的損失怎麽算?”


    總部的外勤安全部則一推二五六:“肖主任,赤淵地區附近調集外勤增援可能有點問題,各地分局的人員外派需要總局外勤安全部蓋章,他們才能動。您看,您是不是先跟安全部的宋主任打聲招唿?哎?宋主任這陣是不是休年假呢?”


    最開始把“祭”講出花來的古修科研究員感覺到風向不對,變臉變得飛快:“那個……肖主任,關於‘陰沉祭’和‘魔’什麽的,那都是一些沒煙的傳說,缺少支持性資料,爭議一直很大的。我們古籍修複科隻管修複古籍,對真實性可不做保證啊,不能作為行動依據的,您還是慎重……慎重點吧。”


    各路英雄□□開會似的,七嘴八舌地在肖征耳邊大呱特呱,場麵一時混亂得無以複加,全來掣肘,沒有一個配合他的。


    肖主任也不知道有多天怒人怨,混成了個毫無人緣的“狗不理”。這事因為什麽呢?說來話長了——今年夏天,異控局總局一把手退休,接替他的黃局長是個外來“空降”不說,還是個普通人。


    讓一個普通人來當異控局,管一幫飛天遁地的特能,這不是瞎扯淡麽?


    說裏頭沒有貓膩誰也不信。至今,新局長上任將近一個季度了,別說管理,根本不被那些傲慢的特能人接受。為此,總部特設了個新部門,叫“總調度台”,裏麵的人都是從以前的一線外勤裏抽調的,作為普通人局長和特能人之間的溝通橋梁。


    總調度台的行政級別比其他部門高半級,緊急情況下,可以臨時跳過其他職能部門,統籌資源、直接下命令,這樣一來,總調度台的負責人肖征,就成了異控局裏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肖征以前是三大精英外勤部隊之一“雷霆”的負責人,哪危險去哪,他所有的東西都是拿實打實的軍功換的,那時人人都佩服,連為人處世不夠圓融的毛病都能被鼓吹成“高手本色”。


    可是被黃局這麽一“提拔”,等於是把他從“鎮國將軍”提拔成了“東廠大總管”。


    於是一夜之間,肖征就得罪了除特種部隊以外的整個外勤安全部。


    有人說他是讓官迷了心竅,為了往上爬,臉都不要,居然給個普通人當座下走狗。還有人說他鼻孔朝天接雨水,目下無塵假清高,小人得誌的臭德行沒眼看。


    大家都是成年人,雖然背後嘀嘀咕咕,但平時表麵上還都客客氣氣的,隻是別遇到事。一遇到事,清算的機會就來了,人們聞著味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非得把“眾叛親離”四個字紋他臉上不可。


    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哢噠”一聲,電話裏傳來忙音,宣璣那邊的聯係突然斷了。


    宣璣所在的醫院樓道已經變成了一口大冰箱,他手機不耐低溫,話說到一半,黑屏了。


    “不聊了?”盛靈淵對這熱熱鬧鬧的“傳話小盒”非常感興趣,雖然宣璣刻意加快語速、含糊語音,他一個字也沒懂,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見不響了,就問,“聊出章程了?”


    當代科技的麵子不能丟,宣璣一邊在心裏罵娘,一邊若無其事地讓手機飛迴他胸口內袋,試圖用體溫讓這玩意再苟一會。醫院樓道的門窗俱裂,不知哪一層的電視還開著,此時能隱約聽見樓道裏電視的聲音,新聞聯播的結尾曲響起——這意味著至少已經七點半了。


    醫院裏的人被迅速搬上了各種救護車、公務車,樓下人聲嘈雜,這一層卻安靜得落針可聞,隻有僵持的宣璣和大魔頭兩個活物。宣璣站在窗邊,餘光往樓下掃了一眼,醫院裏有些病號是不好動的,外勤們效率再高,也得花一點時間,他得盡量拖延。


    眨掉睫毛上的霜,宣璣腦子轉得飛快,緩緩擠出一個笑容。


    “這位……咳,前輩,您看,這還沒到子夜之交呢,您初來乍到,也沒什麽急事是吧?要不咱倆聊聊?”


    異控局總局裏,肖征被圍在一幫人中間,頭頂著無數雙看熱鬧的眼,他生起氣來不上臉,越怒臉色越白,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那個肖主任,”行政科的試探著舉起電話,“黃局……”


    肖征抬頭看了他一眼,那行政科員隻覺他眼睛裏仿佛有霹靂閃過,嚇了一跳,手機沒拿住,脫手滑落。


    肖征在眾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下,伸手接住了行政的手機,按下免提,定了定神:“局長,我是肖征,我根據自己在十二年的一線外勤經曆,判斷這是一次重大緊急事件,如果您相信我,請給我授權,等處理完畢,我第一時間給您簡報,出了任何問題,我承擔一切責任。”


    電話裏的黃局沉默,周遭眾人也跟著沉默,方才沸反盈天的總調度室死寂下來。


    這時,又一陣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來,工作人員上前接起,因為四下太安靜,他不自覺地放低了音量:“總局調度室,請講……什麽?呃……好,我立刻轉達。”


    接電話的工作人員放下電話:“赤淵分局負責人又打來電話,說情況有變,他們留在赤淵醫院的一支外勤小隊緊急匯報,赤淵異常能量的源頭疑似在赤淵醫院。分局請求增援,以及……肖主任下一步指示。”


    “可增援要安全部宋主任……”


    “那也不一定,增援這不是來了麽。”一個聽著不太正經的聲音從總調度室門口傳來,來人是個看著頂多二十出頭的大男孩,穿著件深灰色的製服,領口上繡著“風神”倆字。他脖子上掛著一塊秒表,打扮得像個體育老師,娃娃臉上唇紅齒白的,見眾人目光看過來,少年咧嘴一笑,腳後跟一並,“‘風神’特種部隊,第一支隊張昭,問各位領導晚上好——我們老大……不是,我們老總今天正好在外地,聽說赤淵需要支援,立刻發了授權傳真,讓我轉交給肖主任,順便跟您匯報,距離赤淵最近的風神小隊已經在路上了。”


    肖征的“娘家”——異控局三大特種部隊,“風神”“雷霆”“暴雨”,簡稱“風雷雨”,雖然名義上歸總局外勤安全部統一調配,但自主性很高。


    尤其是其中的“風神”。


    全境範圍內,但凡有處理不了的異常能量事件,都會匯總到風神這裏,這支特種部隊機動性最強,常年在各地出差,因此有點“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意思。支隊長以上,都能在認為有必要的情況下,直接忽略上級意見,自主行動。


    沒想到兄弟部隊居然肯公然站在他這邊,肖征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張昭走進來,笑眯眯地掃過神色各異的臉,把一封打印文件交給肖征,後退半步敬禮:“肖主任,我們老大說,您是咱們‘風雷雨’出去的,別人不支持您工作,咱們還能往後退麽?等您指示!”


    電話裏沉默的黃局終於出了聲:“赤淵的事情,小肖,你代表我全權處理。”


    肖征輕輕一咬牙關,給了張昭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眼神,一秒也不耽擱:“想辦法聯係到善後科宣璣,他在第一線,剛才電話斷線了。”


    第一線的宣璣正厚著臉皮和大魔頭套近乎。


    “我覺得,像您這種陰沉祭才能請出來的排麵……呃,‘排麵’就是尊貴不凡,大、大有來曆的意思。”宣璣試圖模仿大魔頭的口音和腔調,可惜這古代方言如外語,他會聽不會說,又沒有大魔頭那逆天的複讀功能,模仿得怪腔怪調的。


    盛靈淵雖然被鐵鏈捆著,但姿態很舒展,臉上笑意加深了一些,沒吭聲,看著麵前變臉如翻書的小妖表演。


    宣璣臉皮厚,跑調跑到了南極洲,依舊很敢放開喉嚨長篇大論:“在我們這種市場經濟時代,解決問題一般有很多種途徑,一言不合就搞邪術的,一般都是些腦子有坑的傻……咳,妄人。您響應這種人的召喚,不跌份兒……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陰沉祭乃是溝通天地之術,我既然被此人喚醒,必有與他相通之處,否則,他的血也流不到我棺材裏。”盛靈淵不緊不慢地說,“何況什麽身份不身份的,都是身前虛名,我早記不得了。”


    “那也確實是,”難纏的客戶宣璣見多了,話音一轉,他又麵不改色地吹捧道,“俗人給您安的身份當然不重要,記不記得都不要緊,但您這談吐氣度不是在這擺著呢嗎?我又不瞎。”


    “哦?如此氣度麽?”盛靈淵突然往前一湊,捆著他的鐵鎖鏈驀地繃緊,發出清越的碰撞聲,黑色的陰沉祭文驀地從他領口爬出來,順著頸子一路蔓延到臉上,黑白分明,那張清俊的臉瞬間陰森起來。


    正好,這時已經跑出去的羅翠翠臨時接到肖征電話,奉命來給宣璣送手機,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跑到樓梯口,老遠見此情此景,他兩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下了。


    盛靈淵看也沒看他,輕描淡寫地一擺手:“免禮平身——祭文既能令我重迴人世,自然也對我有約束,我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又何必壞自己的事呢?不過是凡人一個願望,舉手之勞罷了。”


    宣璣眼角一跳。


    盛靈淵笑了起來,柔聲說:“戌時快過半了吧。”


    “領、領領……”羅翠翠哆嗦不出一句整話來,滿口“鈴鈴鈴”,死活不敢過來,最後他急中生智,離著八丈遠,把手機放在地板上,奮力往前一推,滑到宣璣腳邊,“肖、肖肖肖主任!我在這幫不上忙,還影響您發揮,奉命撤退了!”


    完事,這慫貨掉頭就要跑,被宣璣一根鎖鏈勾住腳踝,摔了個大馬趴:“你等等。”


    羅翠翠眼淚都下來了:“領導,我我我我們植物係易燃,上不了前線,您您您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什麽情況?我剛才還以為你成烈士了……手機凍死機……我真服了!迴來我給你買一箱新的!”肖征舉著手機,一邊在電話裏罵宣璣,一邊大步闖進會議室。


    “肖主任,各地負責人都已經就位了。”


    肖征一點頭,又對宣璣說:“把你看到的‘陰沉祭’文拍下來,越全越好,我讓人對照著圖片去查,如果是獻祭,祭品身上肯定要有祭文,就像寫信要貼郵票地址一樣,對不對?”


    “聰明,”因為羅翠翠扔手機扔太遠,宣璣這會說話隻能靠吼,“羅翠翠,臨陣脫逃前麻煩幹點人事!把牆上的字拍下來給肖征——老肖你聽我說,召喚出來這魔頭是一次性的,不是長期契約……”


    盛靈淵聽懂了“一次”和“不是長期”倆詞,微微一眯眼——這小鬼居然套他的話,好大膽子。


    宣璣語速飛快:“邪術之所以是邪術,就是這麽搞的人通常沒有好下場,費這麽大勁召來個隻能替自己辦一件事的大魔頭,根據我的經驗,十有八九是複仇。而且是走投無路、孤注一擲,背後主導人很可能勢單力薄。陰沉祭也不是街邊小販變的戲法,你們安全部這幫外勤‘精英’聽都沒聽說過,這人不但能操作,還能在三十天之內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一千個人,這麽牛逼,要弄死誰不容易,需要繞這麽大一個圈?他的目標會是什麽?”


    肖征倏地一眯眼:“被嚴密保護的重要人士,或者某種不可撼動的勢力。”


    既然能操作陰沉祭,就算本身不是特能人,也一定跟特能人牽扯非常深,一定知道異控局的“特能法庭”。假如這個人是勢單力薄地對抗某種罪大惡極的民間勢力,那麽他完全可以來報案,可是沒有……那麽,很可能他知道自己無法獲得官方支持。


    要麽操縱陰沉祭的這個人是個特能通緝犯,要麽……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秒,之後幾乎異口同聲。


    肖征:“他的目標和我們有關。”


    宣璣:“沒準陰沉祭針對的就是貴局。”


    肖征:“我立刻叫人分析匯總近年來案卷記錄。”


    宣璣:“大魔頭在這,今天就是陰沉祭截止日期,召喚人一定也在附近,查赤淵大峽穀附近的監控。”


    赤淵大峽穀附近監控幾乎沒有死角。


    大峽穀位置敏感,此地遊客又多,因此異控局異常謹慎,聯手了當地公安機關,規定周圍大小旅館、旅遊包車,全部由旅遊局統一管理,不允許私人承包,所有入內遊客都必須憑身份證才能買票入內,查起來不難。


    八點半,赤淵分局迅清查景區附近所有旅館,並把半年內登記過的所有遊客信息全部提交到總局數據庫,跟過往案卷檔案庫一一對比。


    九點一刻,羅翠翠丟過來的手機也沒電了,宣璣和總局的聯係再一次中斷,醫院大樓裏再次一片死寂,宣璣幾乎隻能聽見自己越來越粗的喘息聲和水汽快速結冰的“喀嚓聲”,他垂下眼,雙肩微晃,像是已經不堪重負。就在這時,又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樓道裏響起,宣璣一頓,保持住了原來的姿勢。


    “領導……咳咳咳咳……”跑上來的居然是那個“恐人症”的小姑娘平倩如。


    醫院裏陰涼的水汽仿佛已經要蔓出來,老遠吸進一口,像是有把冰冷的小刀,從嗓子眼一直刮到了肺裏。離宣璣他們還有十多米,平倩如就喘不上氣來了,再也無法靠近——不知道她是什麽特能,反正以這肺活量來看,她非但沒有戰鬥力,連學校體測都未必能及格。


    宣璣手裏捆著魔頭的鐵鎖鏈上的火已經相當微弱了,幾次三番幾乎要被凍滅,隨即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勉力支撐,就是不肯鬆手,大魔頭在等子夜之交,也不著急,耐心十足地逗著眼前的小妖玩。


    他倆所在的地方幾乎已經凍成了冰庫,在平倩如看來,宣璣身上覆著厚厚的冰,人又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成了座冰雕,於是帶著哭腔喊:“嗚……他們搜到了一個……一個論壇帖,剛發沒多會就刪了……宣主任您說句話行嗎?我害怕……”


    “這樣慘烈做什麽?”盛靈淵頗為無奈地對宣璣說,“我看你年紀不大,要換做尋常小妖,這會怕是還沒開靈智,你不但化形完全,還一眼看不出真身,想必是天生靈物。你們妖族內亂之前,先天靈物就幾乎都銷聲匿跡了,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寶貝,折了可惜,聽話,快走吧。”


    宣璣用力動了動麻木的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擠出倆字迴平倩如:“句話。”


    平倩如:“……”


    宣璣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別嚎,還有氣呢,什麽帖?念。”


    平倩如哽咽道:“哦……求助:我覺得我兒子不是我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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