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涼,指尖輕顫。


    “果不其然!”他倏地單手將我摟緊,蒼白的唇靠上我的耳際,薄薄的唇瓣輕輕開闔刷過耳廓,“原來,你今日之行目的在此……嗯~水神為幽冥魔尊脅持,天帝震怒,為營救水神,不得不大舉進攻魔界,領正義之師,替天行道!”


    “看看,多麽完美的借口。人心所向,正義所趨。旭鳳自歎弗如,無遠弗屆……”他含住我的耳垂在口中反複用舌尖親昵地摩挲,最後,一口咬破,一滴溫暖的血順著我的勁側慢慢滑落。


    “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早有防備,幽冥百萬鬼將日夜備戰,隻待此刻!”他抬起頭,一個嗜血的笑容綻放在這張完美得近乎匪夷所思的臉孔上,雙唇鮮紅,利落吐出二字,鏗鏘落地。


    “應戰!”


    忘川無垠,水無痕魂不盡。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一衣帶水,天帝一身出塵白衣,負手而立,背後是天界的三十六員天將,數不盡的天兵踏雲而來,手中的法器寒光凜冽,倒映著正午的驕陽叫人不能直視。


    忘川這頭,他立於渡口,獵獵紅袍張狂翻飛,烏雲為之沉浮,驕陽為之見絀。十殿閻羅親自上陣,魑魅魍魎靜候帥令,鬼將妖兵夔夔睢睢。


    除卻流雲飛卷,風聲嗚咽,沒有一絲聲響,沒有一個動作,寂靜之中一股沉沉煞氣正在一點一滴,不疾不徐地緩緩醞釀。


    我被安置在一頂開敞的寬大烏木座椅上,周遭鋪陳極盡奢華之能事,長長的流蘇沿著椅背流瀉而下,像極了女子溫婉的發,在雲中起起伏伏飄飛舒展。我伸手抓了一把,惘然地看著它們從指縫之間滑脫,觸感細膩,綿綿密密紮入我幾近麻痹的心頭。


    距他僅兩步,卻比隔著一條忘川更遙遠。我看著他,他看著他,他看著我。多麽可笑,多麽詭異的一個輪迴。


    “潤玉今日前來並非戀戰,隻為接迴水神。”天帝終是率先開了口,那雙滌浄凡塵的雙眸定定看著我,隱藏在眼底的是什麽?恍惚竟是焦急失落和深深的不確定,但是,怎麽可能?他永遠叫人琢磨不透,機鋒盡藏。


    “哦——”鳳凰輕輕一哼,狹長的鳳眼威威一挑,聲如羌笛悠悠開口,迴蕩在招展的旌旗之間,“如若我不放呢?”


    天帝身旁的呲鐵獸跺了跺蹄子,暴躁地抬頭噴出一口鼻息,他緊了緊手中的韁繩,淡然道:“如此,隻有先禮後兵了!”


    鳳凰仰天一笑,“何必多言,如你所願!”


    漫天秋色下,一陣天鼓驚擂,角聲起,悲笳動,三軍甲馬不知數,但見銀山鋪天來。


    仿佛不過是一眼錯漏的工夫,殺戮便於寂靜之中似一壇踢翻的酒,血腥傾瀉刹那彌散。忘川再不複往昔寧靜,一時間,川水之上,車錯轂然短兵相接,操戈披犀怒目相向,刀劍鞭鉞鐺鉤槊戟,挽弓運術,落矢交墜,淩餘陣躐餘行,左驂殪右刃傷,出不入,往不返。


    有神將跌入忘川,再也沒有爬起來,亦有妖魔中神矢,魂飛魄散。兩軍對壘之中,僅有二帥巋然不動,無情地看著芸芸眾生,運籌帷幄之中,仿佛一切乾坤早已料定。


    隻有我,既做不了那些沙場效命的卒,亦做不了這樣機關算盡的將,頂多隻能作一個過河的筏子,一個挑起戰亂的借口,眼睜睜無能為力地作壁上觀,將來怕不是還要留作千古罵名,被世人罵盡禍水亂二界。


    我忽地記起佛祖爺爺曾將我比作山間一猛虎,當時以為荒謬至極,今日一反思,無有絲毫差錯。


    我看著鳳凰的側臉,恍若感應到我的目光,他亦迴過頭,一雙子夜的眼深沉無邊,輕輕一笑,如昆侖美玉落於西南一隅,卻再看不見那顛倒日月情意纏綿的笑渦,餘下的,隻是大雪滿弓刀,有恨,有蔑,再無愛……咫尺天涯。漸漸,天界之兵趨於弱勢,阿鼻妖魔漸占上風,複仇之光照亮了他的一張臉,他唇上沾染的我的血早已幹涸,卻在這光亮之中襯得他的臉滲出一種異樣之白皙,灼灼欲透……有一層淡淡的煙氣自他指間逸出,慢慢浮動環繞在他周身,但見他眉間輕蹙,抿了抿唇。


    莫不竟是反噬?


    我突然生出一絲懼怕,懼怕那味金丹之中不知名殘缺的草藥。


    我慌亂去看天帝,卻見他微微仰著頭,眼神落在遠方,看那些流雲,在喧鬧交戈的錚錚兵器殺伐聲中,安靜地失神,寂寞地沉靜在我所看不見的天地之中。


    驀地,卻在我看向他的瞬間轉頭看向我,刹那,滿眼繁星,華彩流轉。


    他張了張口,無聲卻有言,我看懂了他的口型,“覓兒,迴家吧。”


    我定定看著他,亦輕輕開口吐出一個口型,“藥!”


    霎時,他身上一僵,別過臉去。我頓時大急,一把急火燒上心頭,拍得我一陣眩暈,竟是跌下了座椅。


    椅下浮雲散開,是淩亂開放的荊棘,根根帶刺,刺上染血,厲鬼的嚎啕激蕩耳畔。然而,就在我以為要落入荊棘叢中時,卻被人伸手一托,再次坐於椅上。


    眼前晃過一角紅色袍角,竟是鳳凰。待我迴神時,他已立迴原處,眉梢眼角更加陰沉,輕挑唇角,皆是譏諷。


    頭頂上,一柄鳳簪利落地插在烏發之間,如天外飛劍,襯著大紅的戰袍,煞氣四溢,金光熠熠…


    金?金!


    我心中突地通透淨亮醍醐灌頂,激動地攥緊了座椅扶手,在刀光劍影之中疾疾喚他,“旭鳳……”聲音斷續,毫無章法,“我曉得了,檮杌,是檮杌草!”


    對麵,天帝臉色一沉。


    我心中突兀地湧起一陣不詳,顧不得嗓間嘶啞火燎,緊道:“那金丹裏多了加了一味檮杌,服食蓬羽即可,蓬羽克檮杌!”


    潤玉根本沒有刪減過金丹之中藥草,而僅是添了一味檮杌。猶記太上老君將金丹交與我時曾反複強調此丹懼木,一遇草木便盡數消散,而我當時跟蹤穗禾之時,心中急切竟將此遺忘,一味跟進了那暗藏機關的木樁之中,竟忽略了懷中所攜金丹不能近木,而那金丹居然也未化,說明根本不懼木!我適才方才記起此緊要紕漏,前後一貫通,頓時明白這丹藥之中定是添加了一味可壓製土性之藥,而能壓土又寒涼去火的草藥天地之間僅有一種——生長於瑤池水底的檮杌,檮杌雖涼,卻有一草能克,便是忘川邊常見之野草,名喚‘蓬羽’。


    鳳凰驀然轉頭。


    我尚未來得及看清他麵上神色,眼角處卻掠過一道奇異之光,非兵非甲,自忘川彼岸射來,如離弦之箭脫韁之馬,風馳電掣來勢兇猛。


    我不及多想,不知哪裏來的氣力,縱身便往他胸膛處撲去。


    不想,鳳凰早已覺察這暗光,已抬手相迎擊出一掌,電光火石間,掌上烈焰騰然而起,紅蓮業火扶搖盛放……


    不過一刹那而已,很短,很短。


    那道暗光沒能射入魔尊的胸膛,而那掌紅蓮業火亦沒能燒至彼岸的天帝。


    我悶悶哼了一聲,慢慢滑落,手心一道佛印金光四射……


    “錦覓!——”


    依稀有人喚我,是誰呢?是你嗎?


    如果是你,那真好。


    原來,我可以這麽輕,輕得像一片迷路的羽毛,不知皈依何處。


    真的有來世嗎?


    那麽,我願為一隻振翅的蝶,


    一滴透紙將散的墨,


    一粒風化遠去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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