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緞長袍水傾流瀉、出一片銀白光澤,細雨收斂時,水神已立在我麵前,有水霧似麵紗撲麵而來,他低頭看看我,又看看一旁的芳塚,盛滿湖水的雙目清冽且明淨,明淨到近乎哀傷。


    無風無雨,遍地細長的燈心草卻輕輕搖曳,紛紛偎依向他腳邊,有一綹細微的歎息自他嘴角飄蕩而出滲入淡薄的晨霧之中,遍尋不著。


    他就那麽低頭瞧著我,滿目的湖水微微起瀾,讓人不禁擔心若他的頭再低那麽一點點,眼眶便會承載不了那些盈、滿的湖水,決堤四野。然而,終究是我多慮了。


    他望著我,不曉得過了多久,似乎像一場夢境一般長,又似乎像一場夢境一般短。


    “錦覓仙子可是在替梓芬守墳?”不待我答,又道:“此處原是一片海棠林,每到早春三月便是綻蕊重芳、繁華喧囂至極,早年我常慶幸,幸得我那日晚歸,方才自命理的輪盤中喚迴了梓芬一縷元魂,後來我又常常懊悔,若我那日不曾晚歸,這世上便不會有梓芬,亦不會有她這許多年的坎坷終致魂飛魄散……”


    水神抬頭看天,用煙火全無的清澈嗓音說著我不明白的故事,“如此,或許此刻這瓣蓮魂正在紅塵之中經曆著平凡卻美滿的生老病死,而我,此刻或許仍舊在這花界的三島十洲上作我的世外散仙……雖然孤寂,卻各自幸福。”


    “梓芬掌花,卻終是不喜這些豔麗熱鬧的生靈,素淨一生,尋覓一生,終是覓得了如今這芳草萋萋的安寧。”水神轉向我,眼角有一滴透亮的水晶滑入鬢角,“錦覓、錦覓,繁花似錦覓安寧,淡雲流水渡此生。梓芬生前案頭懸掛的這兩句詩正是我替她滕抄裱掛的。”


    我撼了撼,水神卻伸手將我從墳前攙了起來,“不想,梓芬竟尚有一絲血脈留於世間,即使非我所出……然,這五千年我疏於照拂你,卻如何對得住梓芬……如何對得住你……”言語悲傷卻含淡喜,望著我殷殷切切。


    我驚了驚,水神亦這般說,難道我真的是花神與天帝之後?


    正遊移不定間,一道翠生生的綠影子愣是定定砸在了我身旁不足兩寸處,我轉頭看了看,原來是條天外飛蛇。


    “小生來遲了,來遲了,錦覓小娘子且莫怪莫怪。”華麗的撲哧君伸手便親親熱熱要來拉我,見我手上正覆著另一雙手,方才順著那手向上瞧,見到那手的主人,撲哧君立刻站挺了身子,整整衣襟,肅穆行禮道:“彥佑唐突,見過水神仙上。”


    水神清亮著眼睛看了看撲哧君,水波不興,“彥佑君許多年不見,今日可是上花界賞玩?”


    我不免有些納罕,撲哧君見著鳳凰都不行禮,倒是對水神畢恭畢敬,這六界的禮數果然有些講究。


    撲哧君斂眉垂目,正經表白:“彥佑從不尋花問柳。”繼而,又樂顛顛道:“今日乃是收到錦覓仙子的召喚,方才闖入花界。”


    我點點頭,撲哧君繼續樂嗬嗬。


    水神聞言卻眉峰輕輕起伏了一下,“錦覓,你能召喚彥佑君?使的何咒?”


    為何我就召喚不了彥佑君?看水神這般模樣竟是有些疑竇,未免瞧低了我的靈力,彥佑君雖按鳳凰的話說曾經是個神君,然則現在不過是條小水妖,我能召喚來自然是情理之中,遂不情不願答道:“使的招土地的請土魂咒。”


    水神神思迷離,站在一方朦朧水霧之中,天邊豔陽初升,幹淨美好得有如一闕恰恰填好的小令。


    撲哧君神情一波折,複又壯闊開來,道“原來錦覓仙子是仙上的親戚?如此甚好甚好!彥佑原先還擔心向錦覓仙子求親怕不是要受些阻撓,若是仙上便再好不過了。”撲哧君撣了撣黑漆漆的頭發,對我豔麗一笑,白牙閃閃,“親上加親!哈哈哈!”


    我顫了顫,嗓子眼裏噎了坨黃燦燦的金塊,上下不得。


    我才不要與條菜蟲綠的蛇親上加親。


    水神神色波動,黃連般苦澀一笑,“我本生於虛無,來去不過天地間一滴水,如何有親戚一說?便是彥佑君你,也是當年你母親認我做了義兄,方才與我有些關聯。”


    水神話未盡卻突然轉向我,“錦覓可能喚水?”


    我迴憶了一番,道:“不曉得噯,不曾喚過。”


    “不如現下試試便知曉了。”撲哧君大剌剌橫插進來。


    水神頷首。正巧可借此機會試試天帝給我的靈力是否靈光,我便指天誓日一番咒語繞口令般念了下來,不想這方圓百裏內,沒有一滴水肯賣我麵子,天上彩雲飄,地上幹草晃,哪裏有半分濕潤的影子。


    我頹然斂起手指收了勢頭,此番丟臉丟得有一點點大。


    “牡丹見過水神。”我正琢磨著,背後卻傳來長芳主的聲音。迴頭但見長芳主跪在地上,神色鎮定看著我和水神,半納於袖口中的手指卻動了動,“錦覓自小生長在水鏡之中,不通外界之事,不知可有唐突水神?”


    “免禮。長芳主與我原不必如此見外。”水神對著長芳主還了個禮,“今日本欲來此祭奠梓芬,不想卻巧遇了錦覓仙子……”水神眼神瞬過一層霧氣,問道:“錦覓可是從一出世便是二十四位芳主看護?”


    “主上天外有知,知曉水神這般記掛著常常來看望,定是十分欣慰。牡丹在此替主上謝過水神了!”長芳主想來年紀大了,難免要犯糊塗,答非所問得很。


    水神未得到確切答案也不接話糾正,隻用兩隻烏木般騰著水氣的眼珠盯著長芳主,含著幾分殷殷期許。長芳主給這般一看,氣定神閑之中竟浮起一層淡淡的愧色。


    兩人正僵持著,撲哧君卻道:“看!好大一坨雲!好黑一坨雲!”


    我抬頭,果然又大又黑一灘雲正從天邊風馳電掣地聚攏,莊重地壓在了我們的正頭頂上方,忽覺絲絲寒冰之氣襲來,花界之中幾十萬年素來四季如春,今日不曉得是變得什麽天。


    正納罕著,那厚黑厚黑的雲層裏卻開始零星飄落下片片雪白的物什,越來越密,越來越多。


    撲哧君伸手接住一片,放在我眼前,順勢攬過我的肩頭,驚奇道:“哇!是一坨雪花!”


    我本就冷,再給一坨蛇攬在懷裏未免更冷,遂伸手將這坨蛇給推到一邊去。


    長芳主本來柳眉倒豎,似乎正打算嗬斥撲哧君什麽,見我推了他方才麵色和緩些。


    撲哧君踉蹌了兩步,捂著心囁嚅:“我這坨脆弱的心肝喲~”


    水神在漫天飛雪中神色縹緲,眉間哀傷有如臨淵古潭深不可測,一朵晶瑩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臉頰,化作一滴腮上淚滑落而下,他微微啟口,似有千言萬語,終卻化作一句話:“這場大雪是錦覓喚來的,牡丹芳主可有何說法?”


    言語間幾分晦澀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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