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哦,”盡管一直被說成泡在六區不務正業,卡洛斯也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獻祭現場,當場被這種觸目驚心的惡心鎮住了,“我感覺……要糟糕。”


    阿爾多此時無暇理會他,緊緊地握住腰間的短柄劍:“我認為你需要一個解釋,拉爾德……尊敬的祭司先生。”


    “唔,關於這個,我有點不同的看法。”拉爾德伸展雙臂,那些印在牆上的血好像全部流動了起來,整個房間充滿了撲鼻的血氣。


    熟悉的束縛感傳來,卡洛斯險些呆住――這是類似進入迪腐“界”一樣的感覺。


    阿爾多卻迴手把門密室的門關上了。


    不能讓拉爾德活著出去,這一刻他冷靜得嚇人,對於聖殿而言,執劍祭司修煉邪術,企圖獻祭年輕獵人的生命的確是一大醜聞,但前提得是這個“年輕獵人”本人,不是一個迪腐和人類的混血。


    哪怕人類犯下滔天的罪名,在一個混血麵前,它都會變成人類自己的事。阿爾多知道,自己所有的聲望和前途,全都建立在一個鏡花水月似的謊言上――他是個妓女的兒子,父親不祥,母親罹患重病去世,因為天分,被好心的大主教撿迴來撫養。


    這個出身盡管不光彩,可是不足以引起人們的敵視,甚至能賺一點同情分,但如果……


    他一寸一寸地抽出自己腰間的短柄劍――那還是聖殿統一配給的,他沒有卡洛斯那樣的家世,可以讓兄長千裏迢迢地送來一柄刻著家徽的寶劍,至今擁有的所有東西,都是他自己親手拚出來的,而眼下,這份榮耀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分崩離析。


    卡洛斯在看見拉爾德的刹那,腦子裏浮現了“去找大主教來”“從這裏衝出去揭穿這家夥的偽君子麵具”等等不靠譜的應對方案,直到他看見阿爾多關門的動作。


    金發的少年臉色慘白,灰蒙蒙的眼睛裏卻閃爍著凜冽決絕的殺意,在飄滿血腥味的密室裏,他俊秀的五官看起來近乎猙獰。


    不用任何言語和手勢,多年的搭檔,卡洛斯一瞬間就明白了,阿爾多真心想殺了麵前這個人。


    這使得年輕勇敢的獵人心裏難得地湧上怯意,卡洛斯斬殺過迪腐無數,參加過無數場戰鬥,卻從來沒有傷害過一個……人類。


    他遲疑了,阿爾多卻已經衝了上去。


    密室裏卷起血色的漩渦,擋在了阿爾多的麵前,中間伸出一隻鮮血淋漓的爪子,以叫人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抓向了阿爾多的胸口,阿爾多敏捷地閃身躲開,胸口的衣服被抓出了五個手指洞。


    他用短柄劍橫削過去,被那隻爪子抓住。阿爾多死死地踩住地麵,突然“啊”地大吼一聲,袖子被看不見的刃卷起,撕開了一條口子,露出裏麵結實的肌肉,一聲脆響,爪子骨節處出現了破損。


    阿爾多猛地把短柄劍抽出來,雙手舉起豎直下劈,爪子被連根砍斷,化成血霧消失不見,而那些血霧像是沸騰的水一樣,滾動迴拉爾德的身邊,阿爾多抬起頭望過去,發現他變成了一個怪物。


    拉爾德的四肢膨脹起來,胸口長出鼓包,裏麵生滿獠牙,隻有那張帶著慘白笑容的臉,不成比例地掛在上麵,那原本比一般人還要大一些的腦袋就像是釘在拳頭上的一顆豆子。


    “最年輕的金章,下一任大主教的候選人,”那顆豆子似的腦袋上發出尖叫,“可我現在碾死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你盡管來試試。”阿爾多冷冷地說。


    巨大的、比阿爾多整個人還要長上一些的鐮刀當頭劈下,阿爾多用短柄劍架住,腳下的地磚嘎嘣一下裂了。


    “卡爾!愣著幹什麽!”


    卡洛斯不知道什麽時候繞到了密室中間,離那朵其實還黑著的花隻有一步之遙,卻愣在了那裏――他看見了花架下麵的人骨盒。


    身邊重劍不安地發出“嗡嗡”的響動。


    “你真的覺得,”拉爾德又把鐮刀下壓了三寸,阿爾多的膝蓋開始打顫,被迫彎下了一點,“那小鬼對付得了已經紅了的斯旺普之花?”


    額角的汗珠滾進了阿爾多的眼睛裏,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挑眉看著這個形似癲狂的家夥,心裏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這家夥中了幻術,是誰?


    是誰留下那本起居錄?是誰把他們引到這裏?是誰打開了密室的門?是誰讓這個蠢貨相信他已經得到了紅色的斯旺普之花?


    對了!人骨盒!


    “卡……”


    他隻來得及吐出一個音,卡洛斯卻已經舉起重劍,衝著花架連同下麵的人骨盒子,以銳不可當之力劈了下去。那骨骼突出的手腕上筋骨分明,一股劇烈的能量瞬間席卷了整個密室,阿爾多恍惚中好像聽到了一聲慘叫,隨後,拉爾德身上的巨肢和獠牙同時像摔落的鏡子一樣碎裂,壓在他頭頂的重力一空,鐮刀轟然落地。


    拉爾德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起來,每翻滾一周都掉落一層血肉,就像一隻被扒了皮準備宰殺的豬玀。


    這就是獻祭的反噬。


    卡洛斯的重劍穿過不成熟的斯旺普之花,筆直地落在了人骨盒上,劍和盒子同時崩開。


    就在這時,卡洛斯手上的重劍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阿爾多看見,他握在手裏的劍鞘一點一點在空氣裏變得透明,而後消失了,而劍柄處的弗拉瑞特家徽就像是被高溫烤化了似的,憑空隻剩了一個邊。


    熟悉的少年的身影模糊了一下,阿爾多甚至產生了某種他突然長高的錯覺。


    人骨盒子滾了兩圈,掉在地上,一道灰霧從裏麵鑽了出來,浮在空中,隱約是一個人的形狀,痛苦地在空中翻滾著,身上仿佛有一個被劍砍出來的缺口,兇狠地、帶著濃烈的殺意和少年遙遙對視。


    卡洛斯卻突然笑了起來,他輕輕地開口說:“如果我的先祖能把你斬首封存起來,那麽我也能讓你再體驗一次。”


    少年的聲音裏摻雜著不易察覺的低沉,裏麵滲出刺骨的冷意,阿爾多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卡洛斯,忍不住問:“那是什麽?”


    在這個大敵當前的時候,卡洛斯卻迴過頭來,用一種阿爾多從未見過的、複雜而深沉的目光看著他,露出了一個苦澀懷念的笑容。


    “是一位……親愛的宿敵。”卡洛斯說,絲毫不理會他身後的灰霧卷起了旋風,任憑它筆直地穿透了他的身體。


    “卡爾!”阿爾多當時手都涼了,一把接住了卡洛斯的身體,卡洛斯渾身冰涼得像是剛從冬天的河水裏撈出來,連那雙總是被陽光眷顧的眼睛都露出頹疲的、充滿冷意的目光。


    “真夠逼真的。”阿爾多聽見懷裏的人咕嘟了一句,然後頭一歪,靠著他的臂彎暈了過去。


    那灰霧穿透卡洛斯的身體後,又沒入了隻剩下骨頭、卻仍然在哀哀嚎叫的拉爾德的身體裏,好像火把扔進了沼氣裏似的,拉爾德的身體竄起了幾米高的火苗。


    阿爾多把手按在卡洛斯的胸口上,感覺到那裏淺淺的起伏,這才鬆了口氣,抱起卡洛斯,把他的重劍背在身上,飛快地檢查了兩個人的痕跡,在大火已經快要燒到他腳後跟的時候大步往外跑去。


    爆炸聲響起,阿爾多情不自禁地迴頭看了一眼,滿是血汙的密室裏,仿佛有一張臉正在看著他。


    密室就要塌了,阿爾多側身穿過窄門的時候,一道霧氣伸了出來,悄然卷進了他的袍角,一枚金章掉了下來,被轟鳴聲掩蓋,阿爾多沒聽見。


    聖殿祭司的住處被一把大火燒了,人死在了裏麵。


    這個消息沒到第二天淩晨就傳遍了整個聖殿,帶著卡洛斯躲進了自己房間裏的阿爾多對著不清楚的鏡子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的後背,直到肯定那上麵沒有一絲痕跡,才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換上了新的衣服。


    一轉身,他發現卡洛斯已經醒了,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看。


    沒留心他神色的不對勁,阿爾多飛快地說:“聽著,拉爾德死了,現在聖殿正在封鎖消息,內部調查,連老師都驚動了,但是我們沒留下什麽東西,別緊張,屍體上也沒有多餘的傷口,即使他們勘察現場,也隻能得出那位可敬的祭司先生是被自己的法陣反噬的結果。”


    卡洛斯沉默地看著他。


    阿爾多在房間裏走了幾圈,然後坐在床邊上,直視著卡洛斯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壓低聲音說:“放心,身上的衣服我都處理過了,昨天晚上你在我房間裏過的夜,我們兩個哪也沒去。”


    卡洛斯依然一聲不響。


    “不,不能這麽說。”阿爾多站起來,仔細思考了一會,“不能說我們在一起,不然萬一有問題誰也跑不了,一旦我們被分開詢問,很容易被問出破綻。嗯……我想想,不要慌,對,那是半夜裏,大家應該都在自己房間裏睡覺,這很正常,大部分人都沒辦法證明……是的,記著,就說你在自己房間裏,什麽也不知道,隻要和大部分人的答案保持一致就可以――對了,我昨天看見那東西穿過了你的身體,受傷了麽?沒事吧?”


    卡洛斯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不小心受困於記憶,又被直麵人骨盒裏的撒旦時的戰意激發,終極惡魔和光明之子作為生生世世的宿敵,一刹那讓他的精神力淩駕於影子魔上,把他從少年的身體裏抽醒過來,現在看著麵前這個不大正宗的故人,略微覺得有點違和。


    “我很好,”他推開阿爾多的手坐起來,“很好――我的劍呢?”


    “哦,我放在床頭了。”


    “嗯……”卡洛斯想了想,決定試試阿爾多到底是個什麽情況,於是故意問,“奇怪,我的劍鞘和手柄上的家徽怎麽不見了?”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什麽?阿爾多說不下去了,他確實記得那些東西晚上之前還在,從密室裏出來的時候就神秘失蹤了……然而細想起來,又好像不是那樣,他隱約還有另外一個印象,好像卡洛斯的劍鞘是他自己拿起來,給塞到了什麽東西裏。


    塞哪了來著?


    不過阿爾多隻愣了一秒鍾不到,就不再糾結這件事,匆匆忙忙地說:“別管劍鞘的問題了,迴頭讓人再給你重新做一個――清楚我剛才說的話了麽?聽著卡爾,這迴的事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昨天是有人引著我們到那個地方的,有人給拉爾德施了幻術,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但是……”


    “你不會有事的。”卡洛斯輕描淡寫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看著麵前的阿爾多,眉目青澀,明明擔心得很,卻依然強裝鎮定的樣子,現在這個少年還是頭幼獸,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卻還沒有磨練出寵辱不驚,學會了狡猾周到,卻總還是欠了些火候。


    卡洛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他還是個孩子呢。


    阿爾多一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門就被人瘋狂地拍響了:“裏奧!裏奧!”


    阿爾多看了卡洛斯一眼,對方卻拒絕了他的眼神交流,隻是靜靜地靠在床頭,手指攏在他那把沒了殼缺了梗的重劍上,似乎有那麽一點厭倦,表情漠然。他寬大的袖子裏露出手腕和一截手臂,有一道非常深的傷疤一直延伸到腕骨上,然而隻是一閃,又被蓋在了袖子下麵。


    阿爾多開了門,一個獵人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你聽說了麽,執劍祭司死了!”


    阿爾多早已經調整好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個適時可信的驚愕:“哦……”


    “被人砍成了兩截,然後屍體一把火燒了,連祭司府邸一起!”


    這迴阿爾多是真震驚了:“什麽?!”


    “大主教他們都到了,總之你快去看看,我去通知其他人。”


    阿爾多心事重重地送走客人,關上門走進去的時候,卡洛斯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誰來了?伽爾麽?”


    他隻能一再提醒――如果阿爾多真的入戲太深的話,外人叫是叫不醒的,隻能他自己從迴憶裏出來。


    “……是克魯斯。”果然,阿爾多完全沒有注意到,卡洛斯嘴裏說出了一個他沒聽過的名字,他六神無主地在窗邊站了一會,狠狠地閉上眼睛,沉聲說,“克魯斯說拉爾德被殺,屍體被砍成了兩截,果然麻煩了,這是有人故意嫁禍,一會……可能出任何事,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盡量應付。”


    他裝得淡定,卻顯然沒那麽平靜,不然不會連卡洛斯過分平靜的反應都沒察覺到,渾渾噩噩地朝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的廣場走去。


    卡洛斯隻得拖起他的重劍,直接用布隨便裹了一下,就插在了腰間。


    暗自歎了口氣跟上去――怎麽辦,這家夥實在是太入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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