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的病房是單人間,條件很好,她家經濟情況一直不錯,隻是其他的情況有點不盡如人意。柳蓉她們進來的時候,她正扒著窗台往外望,聽見聲音,才慢吞吞地迴過頭來,覺得有些驚喜似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你們怎麽來了?”


    第一個進來,想開口打招唿的柳蓉一句話卡在了嘴裏,跟在她後邊的常露韻沒刹住腳步,一頭撞在了她後背上,梁雪那雙始終懶洋洋半睜不睜的眼睛瞪圓了——


    胡蝶坐在病chuáng上,病房裏沒開空調也沒開電扇,氣溫還是有點高的,她卻好像很冷一樣,全身裹著被子,隻露出胸口以上的地方和兩條胳膊。


    柳蓉本身算是個瘦子,可她還從來不知道,原來人的胳膊是可以細到這種程度。胡蝶那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來的一小截手臂,就像是被怪物吸gān了一樣,一層薄薄的皮包著骨頭,能清晰地看見關節、經絡和血管,那樣子莫名地就叫柳蓉想起了蝙蝠翅膀。


    胡蝶的兩頰已經凹了進去,眼睛卻凸出來,布滿血絲,頭發稀疏,嘴唇gān裂,活像個鬼。


    柳蓉覺得胃裏在翻滾,她這輩子見過的最慘烈的病人也沒有這麽光輝的形象,才不過兩個月不見啊……“絕症”兩個字,就那麽自動地從她心裏蹦了出來,柳蓉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胡蝶卻很開心,往裏縮了縮,拍拍自己那小單人chuáng:“那邊還有兩把椅子,我這還能坐一個人,你們坐呀。”


    還是常露韻先鎮定下來,走過去,坐在了蝴蝶的病chuáng上,梁雪和柳蓉對視一眼,也把提前買好的水果放在一邊,搬著椅子坐了過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十分想問一句“胡蝶你這到底是什麽病啊?還有救沒救了?”


    可誰也開不了這個口。


    半晌,常露韻才想出了個開場白,把自己新買的一堆筆記本從書包裏掏出來,放在胡蝶麵前,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出去剛買的,下學期記筆記用,好看的太多,我就買多了,要不你挑幾個吧?”


    胡蝶笑起來,歡快地說:“露露你真是大好人。”


    她太瘦了,笑起來更像活鬼了,常露韻鼓足了勇氣才沒把目光從胡蝶身上移開,心裏念叨著她爸爸一直教育她的,要心地善良地對待每一個人,尤其不能把自己不適宜的情緒露出來傷害別人。胡蝶病得很重,病人嚇人一點很正常,也很值得同情,絕對不能沒禮貌。


    胡蝶一邊低頭翻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筆記本,一邊絮絮叨叨地說:“我沒什麽毛病,就是減肥減的低血糖了,誰餓過頭了也得眼前發黑,我媽就是大驚小怪,一點ji毛蒜皮的小毛病也往醫院裏送……”


    ji毛蒜皮的小毛病……另外三個人心裏同時默默地冒出一句話:“xx同學罹患重病,仍然樂觀向上,頑qiáng地與病魔做著鬥爭,是合格的共青團員,同學們的好榜樣。”


    胡蝶本身就是個話癆,父母忙著解決家庭內部矛盾,沒人理她,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坐了大半天了,終於逮著了說話的機會,於是絲毫不理會其他三個人的沉默,滔滔不絕:“醫院是什麽地方?沒病也得說你有病,我一點事都沒有,他們為了賺我醫藥費也非得裝出一臉沉痛表情,還給我安了個……叫什麽?厭食症?你們說好笑不好笑?我這減肥呢,能胡吃海塞麽?對了你們看,我現在瘦好多了,差不多再瘦個三四斤吧,就可以不用減肥了。”


    柳蓉默默地記住了“厭食症”這個新名詞,心裏先涼了半截,因為沒聽說過的病,一定更嚴重。


    “不過其實……”胡蝶話音忽然斷了一下,目光看向別的地方,笑起來,“住醫院我也挺高興的,以前我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我爸,我媽又脾氣bào,每天跟我說不到十句話,一張嘴就罵人,現在也迫不得已地得關心我了。你說要老這樣,以後我gān脆沒事多暈幾迴,多在醫院住幾天得了。”


    很多年以後,柳蓉才明白,那時胡蝶的問題不單單是厭食症,還伴隨著孟喬森綜合症。她問自己,怎麽會一直覺得胡蝶是個又二又傻,沒心沒肺的姑娘呢?


    大概是這姑娘演戲演得太真實了,也許真實得連她自己都騙進去了。


    而柳蓉這時候隻是一頭霧水地陪著胡蝶坐了一會,就和梁雪常露韻一起迴去了,心裏隻想著,胡蝶的病還治得好麽?她會不會就……


    開學那天,胡蝶沒能拿著常露韻送給她的好看的筆記本出現在班裏,據說被送到外地的醫院了,還有小道消息說她要開顱,趙洪別有深意地在班裏說:“初三這一年特別關鍵,同學們一定要保證自己的身體健康,多補充營養,尤其是女同學,不要為了美,就節食減肥,你們還小,還長身體,別太在乎美醜,心靈美才是最重要的。”


    ——理所當然地被當成廢話忽略了。


    柳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盡力忘了上學期考試失利的事,可於曉麗唯恐她不記得,一直喋喋不休地拉著她聊天:“你看咱們班郭班頭,臉都快仰天上去了,就等著拿鼻孔接雨水了,他假期上了三個補習班,他媽說男孩子一到初三就上來,郭帥本來學習就好,這迴一衝刺更不得了,將來肯定能上一中……”


    一天要提醒她八百六十迴,她已經不是第一了的這個事實。


    柳蓉看著她那張飛快開合喋喋不休的嘴,麵帶微笑溫文爾雅地想:“於曉麗你給我等著,老娘鹹魚翻身了不把你整得混不下去,我不姓柳。”


    趙洪說開學一個月以後有摸底考試,柳蓉平生第一迴,對考試迫不及待起來,一天一天地挨著日子,以至於真的到考試那天,她塗答題卡的時候用力太猛,一連折斷了兩根2b鉛筆。


    考完試國慶節放假,所有人迴家等成績,然後柳蓉又開始盼假期結束趕緊開學,考完試那天她雖然裝得正常人似的,心情波動異常厲害,以至於梁雪的破包塞得太滿,東西裝不下,讓她幫忙拿幾個筆記本,她就一直給忘了,直到第二天柳蓉媽要給她洗書包,把裏麵的東西全倒出來的時候才發現。


    柳蓉忘了,梁雪也忘了,因為梁雪心情波動得更厲害——她那傳說中的媽迴到本市了,約她國慶假期出去見麵。


    於是第二天柳蓉拿著梁雪的筆記本去她家的時候,就正好撲了個空。


    柳蓉敲敲門,裏麵傳來一個老太太沙啞的聲音:“誰呀?”


    柳蓉趕緊說:“奶奶好,我找梁雪,我是她同學……”


    誰知話還沒說完,那老太太硬邦邦地來了一句:“不在!”居然連門都沒給她開。


    柳蓉在門口徘徊了幾步,想再敲敲門,伸出手又縮了迴來,最後還是放棄了,心想梁雪這奶奶怎麽還無差別攻擊啊,這麽兇。


    她從那破舊的小筒子樓裏出來,卻在門口遇見了梁肅。


    梁肅一個人蹲在路邊,嘴裏叼著根煙,見了她還挺熱情,招招手:“喲,小丫頭!找我妹啊?”


    柳蓉點點頭:“她不在家。”


    梁肅看了她一眼,把煙掐了:“我知道,你有事在這等會她也行,梁雪今天出去見她親媽了,我估計那丫頭那狗脾氣跟她媽也沒啥話說,一會就得迴來——我那奶奶沒讓你進門吧?”


    柳蓉也學著他的樣子也蹲在了路邊,聞言點點頭:“你怎麽也在這蹲著?”


    “我也等個人——你看我還是她親孫子呢,我敲門她照樣不給開。我奶奶人就這樣,甭跟她一個一輩子更年期的老太太一般見識。”梁肅不見外地從柳蓉手裏把梁雪的筆記本拿過來,翻了幾頁,點點頭,“我這妹妹,念書挺像那麽迴事兒,可惜了。”


    隨後他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偏過頭來看著柳蓉,笑眯眯地帶著幾分戲謔地問:“我聽梁雪說你學習特好,將來重點大學的料子,高中肯定是一中吧,大學準備考哪?”


    第十四章 悲歡之大


    “家裏蹲。”柳蓉別過頭去,麵無表情地捏著自己褲腳上的花邊玩,心想小流氓就是小流氓,真不招人待見,哪壺不開提哪壺,在新的排名還沒下來之前,她簡直聽不得別人說跟學習跟考試相關的話題。


    柳蓉覺得自己與那些一天到晚費勁和書本死磕的書呆子不一樣,她一直覺得念書對她來講簡直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她時常反社會地想,天分就是用來揮霍的,用來俯瞰眾生的,用來藐視那些資質平平、卻成群結隊的同齡人們。


    可天分有時候也是會背叛人的,就好比有人天生長了一雙能跑得快的長腿,可他不去跑,又有什麽用呢?


    她所有的委屈其實都飽含在“看著別人成群結隊”這一句話裏,隻是自己意識不到,總覺著自己是“遺世獨立卓爾不群”,然後就更自負,更公主病,當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麽優秀時,那種恐慌無所適從,於是全都轉化成負麵情緒。


    柳蓉心裏知道,一直以來,她所依仗的也隻是一五零的這個數字,可iq是不是真的對人的成功與否有直接影響,仍然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全中國智商超過天才線的人有英國總人口那麽多,而他們中的大多數甚至沒能有機會接受平均線以上水準的教育。


    她心裏都知道,隻是不願意明白,因為已經習慣了這種自欺欺人的優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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