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是的。


    江曉媛渾渾噩噩地坐在車上的時候,她想: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上政治課,課本上為了闡述自由是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舉了個風箏要有線才能自由高飛的例子,這些東西當年被老師在耳邊車軲轆似的念來念去,讓人十分不以為然,其實是有其道理的。


    沒有河就沒有岸。


    那麽如果沒有歸途,人走得再遠,又要靠什麽來度量呢?


    某個自己早已經不記得的起點嗎?


    江曉媛心裏其實清楚地知道,她的親奶奶早在她出生前就沒了,被送進醫院的這個老人甚至去年才剛剛和她見過麵,可是那老太太卻好像一個坐標,標誌著她在這個時空中的家,以及延伸到另一個時空的脆弱根係。


    過世的奶奶是她眼裏最貼近過去時空的人,好像在這裏等待了她很久,替那些已經無緣相見的、曾經疏遠的親人們來照顧她、聽她每周一次事無巨細的廢話,等她在漂泊一整年後,有一個理所當然的家可以迴,不至於淒涼。


    那個喜歡寫日記的孤僻狀元仿佛已經和江曉媛融為一體了,時間長了,好像鄉村裏相依為命的日子才是真的,另一個時空中的紙醉金迷隻是她一場荒唐的大夢。


    江曉媛也不知道自己哭沒哭,她甚至沒留神開車的祁連時而瞟向她的目光,隻是雙眼毫無焦距地望向車窗外。


    就在這時,車窗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屏幕——隻有她一個人能看見的屏幕。


    一夥人在拍照,有她,有父母,有祖父母,外祖父母……沒有誰不健康,嫌她太高,全家人讓她像小寵物一樣蹲在最前排,她看起來很不樂意,被她爸一手卡住腦袋按了下去,隻好抱著奶奶的大腿耍賴……


    快門刷”一閃,江曉媛顯得有些木然的眼睛也飛快地眨了一下。


    原來燈塔裏的病毒蟄伏至今,隻是為了選一個更好的時機。


    祁連擔驚受怕地開了一路飛車,絲毫也不知道江曉媛在他旁邊沉默寡言地看了一路堪比我愛我家”的家庭小劇場。


    她總是羨慕祁連的好人緣,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麽能學一點。


    所有人都會背叛她,女朋友會暗地裏捅她一刀,男朋友一天到晚隻會巴結她。


    為什麽你一定要那麽多的優越感才能活下去?”


    因為感覺自己實在是沒什麽可愛的,所以隻有死守著她的優越感,然後分道揚鑣的時候才能瀟灑去來。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


    活物都是不可控的,不要說人,連養的貓和狗都會被別人一根香腸拐走,江曉媛以前覺得,或許物質是可以依賴的。


    可是一朝天翻地覆,連冰冷又市儈的物質都拋棄了她。


    江曉媛忽然意識到了,為什麽奶奶這樣重要呢?


    因為這個世界上,好像隻有家人才是勉qiáng能讓她放心的,她是獨生女,而他們出於無可替代的血緣關係,雖然也不見得特別待見她,但總不至於拋棄她或是故意害她。


    如果奶奶沒了,那麽就是世界對她釜底抽了薪。


    等祁連的車在醫院外麵完全停下來,江曉媛才勉qiáng迴過神來,她遊魂似的推開車門,視網膜上仿佛還存留著時空亂流,無意識地要下車往前走。


    就在這時,車裏忽然伸出一雙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迴到車裏。


    祁連的手勁很對得起他手腕上的紋身,他的掌心滾燙,手指尖卻是涼的,好像有一團心事鬱結在那裏,通不過微循環。


    祁連一把把江曉媛拉到了懷裏,她身上梔子花的味道撲鼻而來,花的香氣甜得沁人心脾,祁連還是第一次從中聞到了一點苦味。


    江曉媛並沒有哭,也沒有顫抖,沒有掙紮,也沒有表示,隻是靜靜地讓他小心翼翼地虛攬著,借著他的手,緩緩地得到了一點人的溫度,然後從僵死中略微迴過神來。


    隻有一瞬間,她試圖伸手攥住他的襯衫,臉上露出了一個像是要掉眼淚的表情,然而很快忍迴去了,江曉媛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趁機占我便宜?要收錢的。”


    然後徑直推開他,往醫院裏走去。


    祁連不知道她的眼睛裏看見了什麽,江曉媛一個字也沒有透露。


    她看似淡定地跟著他走進醫院找人,而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醫院那光可鑒物的大堂上播放的是無止無休雜亂的畫麵。


    她看見自己的頭發開始變得枯huáng,臉上開始添了皺紋,原本飽滿的五官一點一點萎縮,但身上本來廉價的衣服也慢慢變迴了很久以前的消費水準,她看上去年長而成功,麵容冷漠,漸深的法令紋看起來把她本來的兩分刻薄填到了七八分,麵容有說不出的可憎。


    在病毒播放的啞劇裏,江曉媛看見蔣博與自己在街上擦肩而過,兩個人像陌生人一樣誰也沒有抬眼,迴頭她又和祁連大吵,吵了沒兩句,她就不肯做聲了,冷淡地坐在一邊端起她的杯子,做出端茶送客”的疏離模樣,連吵架的言語都欠奉。


    這神色如此熟悉,以前她煩霍柏宇的時候,就是這樣視別人如糞土”的冷處理。


    ……除了霍柏宇,還對誰用過?


    江曉媛不記得了。


    畫麵又一變,她看見自己小時候一個人默默入睡,又一個人默默起chuáng的情景。


    她躺在自己的小chuáng上,背對著門蜷縮成一團裝睡,通過沒關嚴的門,聽著保姆給家人打電話的聲音。


    熟悉的畫麵點燃了她經年日久的記憶,抖落了時光的塵土,依然清晰得仿佛昨天發生的。


    地板上的圖像沒有聲音,但江曉媛一字一句都記得,保姆當時說:主人家就一個小丫頭……什麽?你說那小孩啊,不太招人疼,挺討厭的,平時父母也不管,大概是意外生出來的吧。”


    畫麵再變,她看見馮瑞雪臉上帶著蒼白又憐憫的笑容,嘴裏一張一合地仿佛在說什麽……


    江曉媛渾渾噩噩地跟著祁連走到了一個手術室門口時,正好燈突然滅了,她整個人驀地一激靈,全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


    隨後手術室的門推開,醫生護士走出來,手術台上躺著一個臉上蓋著白布單的人,一動不動。


    江曉媛感覺縈繞在她周圍的無數畫麵忽然轟然之間全部崩碎了,耳畔轟鳴不止。


    她看見自己久別的父母在醫院雪白的牆上向她招手,下麵有一行熟悉的字跡。


    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是”字好像是血寫就的,鮮紅得灼眼。


    它落在舌尖,有那麽一時片刻,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江曉媛用最後的理智狠狠地咬住舌頭,血腥味在嘴裏噴薄而出。


    她剛要上前一步,腳下忽然一軟,踉蹌著跌了下去,膝蓋沒有碰到地之前就被祁連一把拽了起來。


    祁連終於發現她的目光落點不對勁,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問:你看見什麽了?看見什麽了?”


    江曉媛牙關緊緊地閉在一起,難舍難分地吐不出一個字。


    人是永遠都追不上光yin的嗎?無論跑得再怎麽拚命也是嗎?


    祁連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將她從地上提起來:看著我!”


    旁邊一個護士皺皺眉,走過來提醒:醫院不要喧嘩。”


    祁連看了她一眼,護士嚇得腳步一縮,可是他隻是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就攬著江曉媛往旁邊的座椅走去。


    護士出聲的一瞬間,江曉媛已經冷靜下來,她默不作聲地順著祁連坐在長椅上,手機在兜裏瘋狂震動,江曉媛沒有碰它,祁連看了她一眼之後,緩緩地把她的手機從外衣裏抽了出來。


    然後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腰往後一靠,伸出手,在空中逡巡良久,最後落到了江曉媛披散在後背的頭發上。


    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江曉媛卻忽然開了口:我知道,你不用說。”


    祁連: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江曉媛:身邊的人總會走的,比我年長的注定走在我前麵,哪怕是比我年輕的……也可能隨時離開,或是厭倦我了,或是出了意外,可能無論經過怎麽樣的過程,一始一終,人都隻有自己而已——這病毒永遠nuè不到點子上,我看它也是活該被卡在時空夾縫裏。”


    她這話音剛落下,祁連手裏的手機屏幕啪嗒”一下黑下去了,等他再解鎖屏幕,隻看見了一個gān淨的信箱,裏麵什麽都沒有,仿佛方才種種都是幻覺。


    說完,她了起來,無論如何,她要去親眼看一看奶奶。


    一個人,不管自以為多麽不同凡響,多麽超凡脫俗,也總是有人不認同這種評價,他的生命中也總會充斥著生離與死別,總是有人討厭他,總是有人厭倦他,總是有人尖銳地否定他的一切價值。


    可是再尖銳的事,如果這就是現實,除了坦然接受,還能怎麽樣呢?


    祁連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也不行嗎?”


    江曉媛沒吭聲。


    祁連:你已經不會再為病毒有一點動搖,為什麽我還一直不肯消失在你的生活裏呢?其實你心裏明白的是吧,公主殿下?可是你永遠不會表現出一點,是因為我還沒有跪在你腳邊,把忠心捧起來給你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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