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


    她隻好連滾帶爬地從另一邊鑽進去,手腳並用地把祁連扶起來。


    祁連:君子……有終身之憂。梁啟超說,人生最苦莫過於未了之責……謝謝你。”


    江曉媛:不客氣——唉,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愁死我了。”


    祁連掙紮著在副駕駛上坐定,任憑江曉媛用安全帶把他捆得結結實實,他看著正前方的路口,臨近寒衣節,民間講究給先人燒新衣,荒野路邊沒人管,一團紙屑間似乎還裹著零星的火苗,在空中若隱若現。


    然而世界上是沒有鬼的,先人既然已經死了,那就是沒了,就是從億萬平行的時空中煙消雲散了,隻剩下一個影子在活人的腦子裏,等著幾年或是幾十年,慢慢地被時光輕輕擦去。


    我爸那時候在外邊一直有人,”祁連低聲說,還生了個私生子,年紀居然和我差不多,長大以後成了個混混流氓,我上高中第一天放學,就是他帶人在學校門口堵住了我,打了我一巴掌。”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言語清晰,思路明確,竟好像是清醒的。


    江曉媛:那你怎麽不報警啊?”


    是啊,我怎麽不報警呢?”祁連笑了一下,你不明白的,小時候覺得報警有點像……像那個什麽,跟老師打小報告的,即便能治了他,自己已經輸了他一頭。”


    江曉媛一邊重新打火,一邊了然地說:懂,中二病嘛。”


    除了以bào治bào,其他好像都是懦夫行徑——被流氓欺負了,一定要親自變成流氓,再用流氓的方式解決問題,被狗咬了,一定要趴在地上,露出利齒咬迴去,以示靈長類動物也不是好惹的。


    理智上大家都知道挺逗的,不過一些人在那個特別的年齡裏,就是這麽想的。


    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終身都是這麽想的。


    江曉媛搖搖頭,沒有評價,因為她當年比祁連也沒有qiáng到哪裏去,她用導航重新定位了祁連的家,準備開出去掉頭。


    祁連亂七八糟地說著說著睡著了,江曉媛一路兜圈子繞彎地跟著坑爹碎嘴的導航走錯了無數的路,終於摸到了祁連自己住的那間單身公寓。


    勉qiáng把醉鬼叫醒,江曉媛扶著他一路上了樓。


    江曉媛把他放在沙發上,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打招唿說:那我走了啊。”


    祁連可憐兮兮地窩在沙發上的一角,有氣無力地衝她揮揮手。


    江曉媛走到了門口迴頭看了一眼,正對上他半睜半閉的眼睛裏那一點微光,於是又改變主意,轉了迴來。


    怪可憐的。”她想著,先從冰箱裏翻出了一盒牛奶,看了看居然沒過期,於是找到微波爐熱了,端進去給了祁連。


    祁連睡了一路,大概是清醒了一點,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沒走啊?”


    江曉媛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照顧人,照顧得真心誠意、笨手笨腳。


    沒有,你喝吧,”江曉媛說,喝完了吐一次,我幫你煮一碗掛麵再走。”


    祁連努力地想了想:我這裏沒掛麵。”


    江曉媛看起來十分遊刃有餘地擺擺手:沒事,方便麵不是一樣煮麽。”


    等祁連吐完一場,用冷水洗了臉,就聽見廚房裏呲啦”一聲,跟要炸了一樣,他一激靈,清醒過來,趕過去一看,隻見鍋裏油水混合,在大火下吵了個天翻地覆,而天才大廚”江曉媛正一手拿著鍋蓋,盾牌一樣地擋在身前,一手拿著一個ji蛋,躍躍欲試地在鍋邊上比劃來比劃去。


    抬眼看見他過來,江曉媛在一片爆發的油煙裏喊:ji蛋從哪頭磕不容易把蛋殼掉進鍋裏?”


    祁連:……”


    他忙打開抽油煙機,又粗bào地往鍋裏澆了一瓢涼水,簡單地平息了鍋裏沸反盈天的雙邊爭端,然後奪過江曉媛手裏的ji蛋,奄奄一息地說:行行好,出去吧——你吃飯了嗎?”


    江曉媛十分不好意思:嘿嘿、。”


    祁連利索地在鍋裏的水沒開之前切好了一堆蔬菜,然後一磕一掰,往鍋裏打了兩個ji蛋,熟練地煮起麵來,有種漫不經心的賢惠。


    江曉媛在旁邊,看著他的動作,忽然開口問:後來呢?”


    祁連:什麽?”


    江曉媛:你翹著一條傷腿,要去殺人——後來呢?”


    祁連沉默了一會,用筷子不慌不忙地在鍋裏攪了攪:那天我因為路上出事,沒去成,結果別人去了,一個朋友,小男孩,娃娃臉,當年老跟前跟後地叫我哥,他捅了人,後來被判進去了,幸虧那人沒死,他這輩子還有出來的一天。另一個朋友聽說了這件事,出門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家庭環境不太好,他爸家庭bào力,喝多了打人,扇聾過他媽一隻耳朵,說來諷刺,他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居然也開始喝酒,那天喝多了跟他爸嗆上了,拔出一把小刀抹了他爸的脖子,然後等酒醒了,他自己從樓頂跳下來摔死了——”


    江曉媛睜大了眼睛。


    祁連:把鹽給我。”


    廚房燈光不是特別亮,還沒迴過神來的江曉媛匆匆摸到一盒白色晶體,也看不清是鹽是糖,她偷偷地倒出幾粒嚐了嚐,沒分辨出鹹甜,就被祁連從手裏抽走了。


    當年陪著我去撈老陳的三個朋友,上麵兩個人,這輩子就這麽不了了之,還有一個全須全羽的,後來被家裏qiáng行送出國了,前不久剛迴來,”祁連挑出一根麵條,嚐了嚐,感覺熟了,於是關了火,拿碗,碗在你旁邊那櫃子裏——進去的那個也剛剛刑滿釋放,所以今天老陳請客,我們幾個吃頓飯,不小心多喝了幾杯。”


    祁連的頭發方才洗臉的時候打濕了,垂在麵前,他的眼神看起來顯得有一點濕潤:出國的念了個不三不四的文憑,一直在沒什麽目標地瞎混,現在聽家裏的話應聘了一個小國企,可能打算就這樣了,方舟……方舟剛陪著老婆去產檢,準備當爹了。我麽?我這些年一直居無定所,給那位隱形的救世主打工。”


    生活像一麵隨時能裂縫的地,一個踩不穩就從一邊裂到了另一邊,多年以後迴頭一看,裂縫越來越大,曾經在一起的人終於給分隔在了可望不可即的世界。


    祁連再次不可避免地想起許靖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個人是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人。


    你對這個世界的過激反應,並不說明你qiáng、你烈性。”這是輪椅上的那個人在某個夏日午後對他說過的話,祁連至今都能一字一句地迴憶起來——


    世界抽你一巴掌,你跳起來破口大罵,世界每天抽你一巴掌,你就被它塑造成了一個破口大罵的人。你記得你要gān什麽嗎?你記得你是誰嗎?你可真是個不知所謂的小可憐。”


    兩個人也沒找地方坐,在廚房裏一人端著一碗湯麵,就地解決。


    見祁連忽然陷入了某種迴憶中,江曉媛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說許靖陽是救世主?”


    因為他告訴我一個真相,”祁連說,當你發現那條裂縫的存在的時候,一定要跳,哪怕摔死也要跳,不然就來不及了。”


    江曉媛心想這說的是什麽鬼話?


    她聽得一臉莫名其妙,懷疑祁連的酒還沒醒。


    祁連看了她一眼,見她一縷頭發從馬尾裏掉了出來,纏綿繾綣地垂在臉頰一邊,他忽然很想給她塞到耳後,酒jing作用下他抬起了一隻手,抬了一半才迴過味來,就那麽舉著手,不尷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江曉媛:……”


    祁連:……”


    祁連腦子裏足足空白了兩秒鍾,才勉qiáng迴過神來,gān咳了一聲,訕訕地越過江曉媛的耳邊,從架子上抽出了一瓶米醋,欲蓋彌彰地問:你要麽?”


    江曉媛:……你祖籍是山西人?”


    新入籍的山西祁連qiáng撐麵子,高深莫測地加了一碗蓋醋,酸慡地吃了一大口麵,青筋都出來了。


    權當是醒酒吧。”他想。


    江曉媛的假期短得像根火柴,還沒看見光,就燒完了。


    第二天,她自覺五點十分起chuáng,開始折騰她的涅槃造型營銷號,完事後隨便吃了點東西,早晨八點半,蔣老師踩著點來了。


    蔣博的形象比剛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江曉媛qiáng不到哪去,左臉寫著睡眠不足”,右臉寫著老子不慡”,進屋後一言不發,把一個文件袋丟在桌子上。


    蔣太後說:預選賽的報名材料,你去準備吧,三天之後給我看一眼你的成品,等我看過了再往上報——還有一會替我接待個客戶,我要去找個地方橫一會。”


    江曉媛:老板,你印堂發黑,賣腎去啦?”


    滾,”蔣博給了她一張鐵青的後腦勺,地區預選賽的‘層層選拔’是什麽意思懂嗎?意思就是讓大家各展門路,各拉關係!你當報幾個作品上去就完事啦?預選賽組委會能看得完那麽多材料嗎?陪一幫傻bi喝了兩天的酒,真不想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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