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第一次來到四十八寨周邊的小鎮時,完全是個恨不能多長一身眼睛的鄉巴佬,但是一迴生二迴熟,時隔這麽久再迴來,她儼然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半個東道主,一路給吳楚楚和謝允指點蜀中風物——大部分是上迴離家時鄧甄和王老夫人他們剛告訴過她的,周翡現買現賣,還有一些鄧師兄仿佛提過,但時間太長,她有點記不清了,周翡就會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再編上幾句,胡說得嚴肅正經、煞有介事。


    要不是謝允當年為了潛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潛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謝允壞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胡編出什麽玩意,心裏笑得腸子打結,卻不揭穿她,還擺出一副虔誠聆聽的樣子,勾她多說幾句,感覺自己後兩年賴以生存的笑話算是一迴攢足了。


    傍晚住進客棧,謝允還明知故問道:“我看也不遠了,咱們怎麽還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這耽擱一天?”


    周翡心說:“我哪知道?”


    自從遇上馬吉利他們,她就不再是說一不二、拍板做主的女俠了,把臉一擦,周翡轉身就成了個小跟班,跟著王老夫人時候那種“凡事不往心裏擱”的懶散勁兒立刻就迴來了,馬吉利說走,她就跟著走,馬吉利說歇著,她就毫無異議地歇著,在哪落腳、走哪條線路,周翡一概不參與意見。


    據說剛學步的小孩如果摔倒了,倘若四下無人,他會什麽事都沒有地自己爬起來,但周圍要有個大人在,那小崽子們就必須得哭個驚天動地,非將一腔委屈廣而告之不可了。


    周翡沒見著親人的時候,頂天立地都不在話下,但一迴到熟悉的人身邊,她沒來得及消退的孩子氣就又占了上風,聽謝允這麽一問,她便十分有理有據地迴道:“這個麽,首先是天黑以後山路不好走,林間有霧氣,特別容易迷路,再者……”


    馬吉利實在聽不下去了,故意微微提高一點聲音,差遣隨行的一個弟子道:“人數、名單和令牌都核對好,就送到進山第一道崗哨那裏。”


    周翡恍然大悟,這才想起還有崗哨的事,又麵不改色地找補道:“對,再者我們寨中進出比較嚴,都得仔細核對身份,得經過……”


    馬吉利為了防止她再胡亂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進出經兩道審核無誤就可以,生人頭一迴進山要麻煩些,至少得報請一位長老才行,大概要等個兩三天。這會大當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還要慢一點。”


    周翡點點頭,假裝自己其實知道。


    吳楚楚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謝允端起茶杯擋住臉。


    周翡莫名其妙。


    馬吉利幹咳一聲,說道:“這位謝公子當年孤身度過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來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崗哨和規矩都摸得很熟。”


    周翡:“……”


    謝允在她一腳跺下來之前已經端著茶杯飛身閃開了,茶樓下麵彈唱說書的老頭被他嚇了一跳,撥破了一串亂音。


    茶樓裏笑聲四起,說書老頭也不生氣,隻是無奈地衝著突然飛出來的謝允翻了個白眼,將琴一扔,拿起驚堂木輕輕叩了叩,說道:“弦子有點受潮,不彈了,老朽今日與諸位說個老段子。”


    謝允翻身坐在了茶樓的木架橫梁上,端起茶碗淺啜了一口——方才他那麽上躥下跳,茶杯裏的水居然沒灑出一滴。


    隻聽樓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盡是胡編——還是說咱們老寨主嗎?”


    又有好事者接茬道:“一刀從龍王嘴裏挖了個龍珠出來的故事可不要說了!”


    茶樓上下的閑漢們又是一陣哄笑。


    這地方頗為閑適,說書的老漢素日裏與茶館中的眾人磕牙打屁慣了,也不缺錢,頗有幾分愛答不理的風骨,隻見他白胡子一顫,便娓娓道來:“要說起咱們這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頭一號……”


    離家的時候,王老夫人他們趕路趕得匆忙,並未在小鎮上逗留,周翡頭一次聽見本地這種茶館特色,也不跟謝允鬧了,扒著欄杆仔仔細細地聽。


    說書人從李徵初出茅廬如何一戰成名、練就破雪刀橫掃一方說起,有起有落、有詳有略,雖然有杜撰誇張之嫌,但十分引人入勝,盡管此間眾人不知聽了多少遍,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待他說到“奉旨為匪”那一段時,滿樓叫好。


    周翡聽見旁邊的馬吉利低聲歎了口氣,說道:“奉旨為匪,老寨主……老寨主對我們,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周翡轉過頭去,見秀山堂的大總管端著個空了的杯子,一雙眼愣愣地盯著樓下的說書人,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稀奇什麽?偌大一個四十八寨,不光你馬叔一個人受過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當年接杆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漢,戰死沙場一了百了,我那時候卻還不到十五,文不成武不就,被偽朝下令追殺,隻好帶著老母親和一雙弟妹逃命,路上親人們一個接一個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周翡不好意思跟著別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馬吉利一點話音,隨口發散道:“以前沒聽您說過令尊是當年反偽政的大英雄呢。”


    “什麽狗屁英雄,”馬吉利擺手苦笑,神色隱隱有些怨憤,似乎對自己的父親還是難以釋懷,他沉沉地歎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倘若都是棟梁,誰來做劈柴?”


    他說到這裏,抬頭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經,仿佛將周翡當成了能平等說話的同齡人。


    馬吉利語重心長道:“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衝出去找死,有意思麽?自己死無全屍就算了,還要連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讓孩子從小到大叫他那麽多聲‘爹爹’麽?”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一會,出於禮貌,她假裝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其實心裏十分不明所以:“跟我說這幹嘛?我既不是男人,又沒有老婆孩子。”


    馬吉利好像這時才意識到她理解不了自己在和誰說話,便搖搖頭自嘲一笑,隨即話音一轉,溫和地教訓道:“你也是一樣,大當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兩片紅紙就撤出來的時候,馬叔心裏就想,這孩子,仗著自己功夫不錯,狂得沒邊,你看著,她出了門準得惹事——結果怎麽樣?真讓我說著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兩歲,要是他將來跟你一樣,我打斷他的腿也不讓他出門。”


    李妍在桌子對麵周翡做了個鬼臉,周翡忙幹咳一聲,生硬地岔開話題道:“馬叔,那老伯說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嗎?”


    馬吉利聞言笑了起來:“老寨主的傳奇之處,又何止他說的這幾件事?我聽說當年曹仲昆篡位時,十二重臣臨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還受了咱們老寨主的看顧呢,否則他們怎麽能走得那麽順?”


    吳楚楚睜大了眼睛,連謝允都不知不覺中湊了過來,下麵大堂裏大聲說大書,周翡他們幾個就圍坐在馬吉利身邊,聽他說小聲說起“小書”,也是其樂融融。


    由於隨行人中帶著吳楚楚和謝允兩個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饋果然慢了不少,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除非大當家親自叫門,否則誰也不能例外,周翡他們隻好在山下的小鎮上住下,好在鎮上車水馬龍,並不煩悶。


    李妍飛快地跟吳楚楚混熟了,白天不是在茶館裏聽說書,就是拽著周翡一起在集市上亂轉。在小鎮上落腳的第三天晚上,馬吉利端著一壺酒上樓,對周翡他們說道:“明天差不多該來人了,你娘不在家,這幫猢猻辦事太磨蹭,都早點休息——阿妍,我說你呢,明天別又睡到日上三竿,有點太不像話了。”


    吳楚楚早早迴房了,李妍呲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跟著走迴隔壁間,唯有謝允留在客棧大堂窗戶邊的小木桌邊,手邊放著一壺他習以為常的薄酒,透過支起的窗戶,望著蜀中山間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腳步一頓,她總算是從馬上要迴家的激動裏迴過神來——無論是“端王”還是謝允,此番送他們迴來,都隻會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適,謝允……周翡覺得他似乎更習慣過顛沛流離的浪子生活。


    那麽一路生死與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開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鎮上等了太久,周翡發現自己對迴四十八寨突然沒有特別雀躍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


    她走過去用腳挑開長凳子,坐在謝允旁邊,發現從他的視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見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隱約能看見零星的燈火,是不眠不休的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麽謝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謝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過一句“我家在舊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無端咂摸出了一點無邊蕭索之意。


    周翡忽然問道:“舊都是什麽樣的?”


    謝允仿佛沒料到她突然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方才說道:“舊都……舊都很冷,不像你們這裏,有四季常青的樹,每年冬天的時候,街上都光禿禿一片,有時候會下起大雪來,蓋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馬踩過的地方很容易結冰……”


    按照年代判斷,曹仲昆叛亂,火燒東宮的時候,謝允充其量也就是兩三歲的小孩子——兩三歲能記事嗎?


    這不好說,至少對於周翡來說,她能記住父親冰冷的手和李二爺染血的背影。


    “但宮裏是凍不著的,有炭火,有……”謝允輕輕頓了一下,端起碗來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記不清了,大概除了凍不著餓不著,也沒什麽特別有意思的,那裏麵規矩很大——長大以後,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歡往南邊跑,那些小客棧為了省錢,都不給你生火,萬一錯過宿頭,還得住在四麵漏風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曬太陽。”


    周翡踟躕了一下:“那你……”


    “記不記得曹仲昆火燒東宮?”謝允見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後仿佛被他自己嚇了一跳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道,“記得,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場大火,當然記得——至於要說什麽感覺,其實也沒有,我那時候不知道什麽叫害怕,也不知道除了紅牆的門,我都會失去什麽東西,救我出來的老太監盡忠職守,沒讓我看見什麽不該看見的。至於父母……我小時候就見的不多,還不如和奶娘親近。現如今南朝正統有我小叔撐著,這麽多年也從來沒人跟我耳提麵命,非得逼我報仇雪恨什麽的,萬一哪天他們真能掃平反賊,我就順便迴舊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沒有你想象得那麽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還有點沒心沒肺,周翡雖然不長於察言觀色,卻總覺得謝允身上有什麽違和的東西。


    她正要說話,不遠處的山間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成群的飛鳥不知受了什麽驚嚇,唿嘯著衝著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風,“啪”一下將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棧裏昏暗的燈花劇烈地擺動起來。


    周翡端著酒杯的手停頓在半空中,眼皮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


    此時,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隨意地灑在江麵上,偶爾正好落在牽機線上,迴有一絲極細的反光擦著水麵飛過去。


    李瑾容離開四十八寨之後,寨中一幹防務自然戒備到了極致,此時,即便魚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沒有潛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會發現水霧下麵的巨石在不斷移位置,一旦有人闖入,牽機立刻就會浮起驚濤駭浪——那威力甚至連周翡都沒見過,魚老一般隻是嚇唬她,不可能真把這排山倒海的大家夥拿給一個尚未出師的小女孩玩。


    可是這一夜,卻有一個人影輕飄飄的掠過殺機暗伏的江麵,直奔江心小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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