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愕然道:“前輩,你這是做什麽?”


    段九娘天真無邪地眨眨眼:“我教你啊!”


    沒聽說學功夫還得被定成木頭人,周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饒是她懶得跟瘋子計較,也不想睜眼看著瘋子把她玩死,忙岔開話題道:“前輩不是說有專門克破雪刀的本事嗎?叫我漲漲見識好不好?”


    段九娘煞有介事地說道:“那都是招式,我枯榮手內功為基,鍛體為輔,招式為次,剛入門的時候都得從基礎打起。”


    周翡一聽,真是頭皮都炸起來了——有道是東西吃下去就不好吐,經脈岔了氣就不好順,倘若任由這瘋子在她身上瞎指亂點,以後鬧不好在院裏耍把式的還得再多一人。


    她眼下真是寧可段瘋婆子繼續她的拆房大業,也不想領教她的一本正經。


    周翡情急之下,無端多了幾分胡說八道的急智,飛快地拍了個馬屁道:“那個不急,我原來一直以為我家的破雪刀是世上最厲害的刀法,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什麽能跟它相克,差點就坐井觀天了……呃……前輩還是快給我見識一下吧。”


    段九娘的心智時大時小、時老時少,這會她有點像小孩,聽說周翡要見識自己的得意之作,三言兩語就被哄得眉開眼笑,她一甩袖子解開周翡的穴道:“那你跟我來。”


    段九娘十分沒輕沒重,周翡好不容易將一聲嗆咳忍了迴去,氣都沒來得及順過來,那段九娘又嫌她磨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她連拉帶拽地拎了出去,然後把長刀塞進她手裏,又不知從哪撿來一根樹枝,笑嘻嘻地對周翡說道:“來,來。”


    周翡將長刀在自己手中掂了兩下,雖然不怎麽仇恨段九娘了,但眼下受製於她手,到底還有些不甘心,便說道:“前輩,九式的破雪刀,我有一大半都使得畫虎類犬,倘若丟人現眼,是怪我自己學藝不精,可不是刀不好的緣故。”


    段九娘不耐煩道:“你這小女孩子,一點年紀,也和李徵一樣囉嗦!”


    周翡長到這麽大,被人嫌棄過脾氣臭、嘴毒手黑,還從來沒人說過她“囉嗦”,實在啼笑皆非。想不到她外公在世時惹的這朵爛桃花,好好地爛了這麽多年都與世相安,倒是她自己機緣巧合,非得送上門來給人糊一臉。


    嘖,也是命。


    “前輩請了。”周翡將手中長刀一抖,摒除了心頭雜念,長刀在她手中卷起了一道旋風。


    破雪刀前三式大開大合,乃是“劈山”“分海”“斬不周”。


    周翡直接將“山海”兩部分略過,使出了她在木小喬山穀裏方才領悟的“不周風”一式,這是九式破雪刀中最快、最紛繁無常的一式,那刀光所到之處,能斷鳴音、裂飛影。


    同時,她又不由自主地迴想起山穀一戰中,衝霄子提點她的“蜉蝣陣”,靈機一動,便在走轉騰挪中帶了出來。


    周翡這一點天賦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凡事不講究路數、特別會抓大放小,看見別人功夫中有什麽讓人眼前一亮之處,有時候不知起了什麽古怪的靈感,便能張冠李戴地用在別出。


    “蜉蝣陣”相傳能以一當萬,“不周風”又最適合對抗群毆,兩廂結合,便如虎添翼,周翡活生生地把“不周風”變成了“東南西北風”。


    段九娘一時間隻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圍了七八個人,她不由得有些訝異,輕輕“咦”了一聲,沒料到周翡這麽一個看起來中規中矩的人,居然有十分不規矩的一麵。


    像枯榮手那樣的內家功夫,對上小輩是不必拿真刀真槍的,一根破敗的樹枝到了她手中,也能如神兵利器,兩人電光石火間走了七八招,段九娘基本沒有還手。


    直到她看明白了周翡這別出心裁的路數,方才輕笑了一聲道:“你瞧我的。”


    她話音未落,周翡便覺得掌中刀好像給什麽黏住了一樣,對方似乎隻是拿著那根小樹杈在長刀身上隨意點幾下,周翡那原本來勢洶洶的刀風頓時中斷,再也找不到方才行雲流水似的暢快感覺。


    周翡急忙要撤手,然而她那刀鋒一被迫減速,驟然被段九娘捉到形跡,一把抓在了手裏。她隻伸出了三根手指,便牢牢地夾住了周翡的刀麵,虎口懸空,與森冷的鐵刃之間有約莫一指寬,卻是遊刃有餘,連油皮都沒有破一層。


    周翡倏地一驚,對上了段九娘的目光。


    段九娘看著她,惡作劇似的悄悄笑,小聲說道:“這個啊,就叫做‘捕風’。”


    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她可能比旁人要遲鈍一些,相較而言,領會刀劍的話比領會人話來得更清晰直白——先前聽老仆婦唾沫橫飛地講那些個愛恨情仇,周翡基本都沒什麽觸動,她站著聽故事裏的人來迴作妖,一點也不腰疼。


    直到她親眼見了這一招,親耳聽了“捕風”二字。


    周翡突然沒來由地一陣難受,一瞬間就設身處地地明白了何為“去者不可留、而往事不可追”。


    她愣了片刻,眼圈毫無預兆地紅了。


    段九娘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地收斂了得意洋洋的笑容,想了想,又欲蓋彌彰地將手中的小木條背在身後,說道:“哎……你怎麽這樣,輸了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氣,將眼淚硬憋了迴去,皺著眉一低頭道:“誰哭了?”


    段九娘頗為孩子氣地一彎腰,從下往上覷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有一次被四條惡犬追了好幾十裏地,給他們打得滿地打滾,都還沒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將長刀掛迴刀鞘內,反身走到屋前,隔著窗戶看了吳楚楚一眼,見她連日顛沛,頭一次挨著枕頭,睡得死死的,一點也沒被驚動,便給她帶上門,自己坐在了門口,段九娘也湊過去,坐在她旁邊。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練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說,那也比李晟強,李晟都沒撈著大當家傳刀呢。


    她便絲毫不當迴事地說道:“吃力就慢慢練唄。”


    段九娘正經八百地點點頭,嚴肅地說道:“是這個道理,往後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覺已經十分用功,便將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練刀的事講給她聽。段九娘一聽見“四十八寨”幾個字,就十分專注,恨不能將周翡每個唾沫星子都拓印下來,暗自珍藏。


    然而聽完了這一段,她卻又笑道:“你這叫什麽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媽媽,肯定最會縱著你們啦。”


    她的記憶顛三倒四,這會好像又記串了輩分,拿周翡當了李徵的女兒,周翡隻好給她糾正迴來。


    段九娘“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又說道:“我小時候剛開始練內功的時候,有師兄弟好幾十人,頭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門三年,連我在內,就剩下五個人啦,你知道為什麽嗎?”


    周翡從來沒聽說過這麽能死人的門派,忙震驚地搖搖頭。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說道:“因為我師父每個月過來傳一次功,將一道真氣打入我們體內,那個滋味你肯定不曉得,渾身的皮肉要跟骨頭炸開一樣,這種時候,你可萬萬不能暈過去,暈過去就會爆體而亡,得忍著刮骨之痛,一點一點將那股亂竄的真氣強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竅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礎打完,後麵就是鍛體,鍛體就更容易死啦。我師父常說,沒斷過的骨頭都不結實,又過了兩年,就隻剩下我和師兄兩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覺這門派不像教徒弟,像養蠱。


    段九娘便怒其不爭地看著她歎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糾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麽?李瑾容那個小丫頭何時有你這麽大的閨女了?”


    周翡聽她這樣糊塗,也就不怎麽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話了,頗有耐心地重新將自己的家譜講給她聽……不過講也沒用,過了一會,她又變成“重孫女”了。


    兩人說的話,時而對得上,時而根本是雞同鴨講,然而說來也怪,白日裏,周翡還恨不能將這瘋婆子千刀萬剮,這會她大半夜不睡覺,跟段九娘坐在一起,聽她亂七八糟地講陳年舊事,卻又覺得又新鮮又親切,一點也不嫌她腦子裏是一鍋熬了十多年的糊粥,一聊聊到了天亮。


    周翡便對段九娘說道:“前輩,你不要在這鬼地方受他們的氣了,跟我們迴寨中吧。”


    她的前半句話,段九娘有點沒聽懂,大概她的神魂顛倒在過去,也並沒有覺出自己現在受了什麽氣。


    後半句卻懂了,段九娘麵上先一喜,隨即又一呆,這一呆就大有天長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個字說錯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蓋:“前輩?”


    段九娘就跟詐屍似的,“騰”一下站了起來,冷冷地說道:“去四十八寨做什麽?守寡?”


    這一瞬間,她好似終於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時哪一刻,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頭。


    周翡隻覺得周身一麻,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真氣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經八脈之間。


    尋常內息都如水流,有的寧靜些、有的暴虐些,可是這股內息卻仿佛一柄剔骨鋼刀,不由分說地從骨縫中穿入,橫衝直撞,所到之處,便似乎給人剝皮抽筋似的。


    段九娘就跟讓鬼附了身一樣,一掃方才的“天真活潑”,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周翡疼得吭不出聲來,麵無表情道:“枯榮手‘內外有別’,我練的是‘枯’,真氣注入你體內,便會翻轉成‘榮’,生生流轉不息,你隻要是能挺過去,就能練我師兄的功夫。‘枯榮手’中,枯手雖然更狠毒,但歸根到底,榮手更厲害,隻不過克化的時候吃的苦也更多些,當年所有練榮手的同門,一年之內就死得隻剩我師兄一個人了……可惜我師父那混賬一個人隻肯傳一門功夫,枯榮手相生相斥,我跟我師兄一枯一榮,沒法互相傳功。”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她叨叨了些什麽。


    老仆婦聽見動靜,連忙從廂房中跑出來,見周翡臉上已經沒了人色。


    她的穴道隻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間,很快便被打進來的枯榮真氣衝開了,周翡再也坐不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她手腳輕輕地抽動著,不知是微弱的掙紮,還是無法抑製的哆嗦。


    老廚娘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麽?”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覺的吳楚楚才剛剛方才從美夢裏醒來,未成想又生變故,簡直要崩潰,一個平素笑不露齒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裏,忙要伸手將周翡扶起來。


    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仿佛變質成了石頭,又硬又冷又沉重,她徒勞地伸了兩次手,竟不知該落在哪裏,急得團團轉。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邊的樹下盤膝坐下,她一會像老妖怪,一會像小女孩,可是這一坐,卻又隱約有了些許宗師一般的淵嶽之氣……隻是約莫不是太溫和正派的“宗師”。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來,宗門林立,有些門派縱能因幾個風流人物顯赫一時,也終於有衰,後代傳承便如那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你們可知為什麽?”


    在場三人,一個歇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個隻會繡花吟詩,還有一個畢生專注於掃帚與鍋鏟大業,並不關心其他俗事——沒有一個能領會段宗師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論。


    苦無知己的段九娘隻好寂寞地自說自話。


    她說道:“你因何習武?學的什麽刀槍劍戟?走的什麽天地乾坤道?你們那些個迂腐的名門正派,隻會教弟子‘習武是強身健體’,說什麽‘將來要鋤強扶弱’的廢話,教出來的弟子也多半是給人‘鋤’的廢物!武學一道,就是掙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沒有這一層精氣神,你和打把勢賣藝的有什麽區別?你翻的跟頭還不見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來修得很短,這一陣子天天逃命,卻是顧不上了,長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摳進院中青石的地麵上,很快血肉模糊。


    吳楚楚哭著懇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俠的外孫女,不也相當於您的晚輩?倘若她有什麽三長兩短,她的父母兄弟,豈不是要傷心死了?夫人您心裏就不難過嗎?李大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麽忍心?”


    段九娘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愣了半晌。


    吳楚楚見她神色鬆動,忙機靈地再接再厲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聽了,搖頭道:“那我救不了,枯榮真氣已入她體內,拔是拔不出的,隻能看她自己的。”


    吳楚楚差點給她跪下,這不是管殺不管埋麽?


    段九娘說著說著,麵色又不近人情了起來:“她要是真李家血脈,就不該連這一點苦頭都吃不了,倘若真是這麽廢物,死在我手裏,也比出門在外死在人家手裏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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