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當澆愁,喜當盡興,悲喜交加,難以言表,那也就隻好不醉不歸。


    婚禮到了後半場,湛盧準備的香檳居然不夠了,臨時拉來了林靜恆的藏酒救場,藏酒當然什麽品種都有,於是眾人隻能各種酒水混在一起喝,效果翻倍。沒多久,那些禮服儼然的賓客們就好似現了原型的妖魔鬼怪,一個個就地放飛了起來。如果說剛開始,眾人還是刻意想把話題往輕鬆上引,到了這會,不少人已經開始人鬼不分、不知今夕何夕了。


    “老鄭,你牛什麽牛?你知道你為什麽能被選中將軍親衛嗎?”納古斯晃晃悠悠地往鄭迪身上撲。


    第二星係中央軍鄭迪司令已經在玫瑰之心粉身碎骨,如今隻有一縷投影赴宴,當然接不住他,納古斯撲了個空,但平衡感頗佳,繞著圓桌滑了半圈,居然保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沒倒。


    “那天將軍喝多了,醉得走路就……就跟我一樣,直往牆上貼,一路親著牆皮過去,看人都重影,隨便指了一個你就領走了,等醒過來一看,好,鼻子都氣歪了……他發現自己選了根旗杆,往親兵團裏一站,比別人多出一個腦袋,比將軍自己還高三公分!形象還不怎麽樣,麵有猥瑣之氣,往廣場上一戳,大概隻配掛海盜旗。”


    投影中的鄭司令應聲站起來,亮出自己傲視群雄的身高。


    “怎麽還當著我麵造謠?”陸信抗議,“誰說他比我高三公分的,啊?有官方資料嗎?有照片嗎?大鄭,別丟人,你趕緊給我坐下!”


    爆料人納古斯把第六杯紅酒一飲而盡,人飄了、靈魂飛上了太空,他一腳踩上椅子,放出平地一聲雷:“因為我們將軍的身高是虛報的,哈哈哈哈哈……老鄭來了以後,他連夜下單,給自己和親衛團的軍靴裏都定製了內增高……嗝!”


    懷特邁著螃蟹步走過來,拿著個瓶蓋,假裝是鏡頭,對準納古斯一通“拍”,嘴裏還念念有詞:“聯盟最偉大的陸信將軍竟涉嫌虛報身高,是道德的淪喪,還是時代的創傷……”


    說著說著要倒,林靜恆用腳勾過一把椅子,接住了搖搖晃晃的懷特,突然就覺得陸將軍的形象不那麽高大了。


    陸信不甘示弱:“就你有嘴,就你會說話,好——納古斯你來講講,你自己因為體重不達標,被軍校延期畢業一年的故事。”


    投影裏,第一星係邊境守衛軍杜克將軍忙說:“將軍說得對!”


    死得不明不白的安克魯緊隨而至:“老實交代!”


    ……都誰跟著陸信穿過內增高,由此可見。


    “這就是道德的淪喪……呸,都被那小子帶走了。這就是病態的社會價值觀,”納古斯把空玻璃杯舉過頭頂,單手在自己胸口上捶了幾下,“太空軍,精神力高、身體健康不就行了?我又沒有超重,我隻是比標準值稍微健壯了一點點。”


    林靜恆:“一點是指八公斤嗎?”


    納古斯:“……”


    “你的名字在蘭斯博士的名單上,我詳細調查過你們每個人的檔案,”林靜恆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確實沒多少,一隻烤乳豬的重量而已。”


    “聯盟軍委,歪風邪氣!體重管理還成硬性指標了!你們這樣對社會有什麽正麵影響?跟束腰剔骨厭食症的野蠻原始人又有什麽區別?”納古斯氣急敗壞,“連兩三百歲的老元帥都要控製飲食,有天理嗎?”


    現場有人噴了酒,集體抬頭望閣樓。


    伍爾夫元帥的投影落在閣樓上一棵盆栽棕櫚下,聞言頓了頓,朝樓下舉了個杯——除了他生命中最後一段時間,是被困在“夜皇後”的幻境裏奄奄一息外,伍爾夫的公眾形象幾十年如一日,瘦削、利落、不苟言笑。


    “人上了年紀,新陳代謝放緩,老胳膊老腿的,又很難維持年輕時的運動量,”伍爾夫不緊不慢地說,“兩百歲以後,我主要靠營養劑代替飲食,精確控製攝入,也可以消滅食欲。”


    “真巧,”當年的沃托美人林靜姝微笑著插話,“我也不喜歡把自己弄一身臭汗。您試過提高新陳代謝的輔助藥物嗎?我用過兩個牌子,都還不錯。”


    “那是你們年輕人用的,”伍爾夫心平氣和地說,“超過兩百歲,這東西就有加速波普的風險了。軍委當年有過相關案例,他們後來怎麽評價這事來著?哦——‘生於憂患,死於營養過剩’。”


    林靜恆:“……”


    這二位生死宿敵坐在一起,促膝探討節食減肥,幾乎有種別開生麵的嚴肅感。


    “你們在營養過剩,我們卻在挨餓!”——這是死後不忘憂國憂民的愛德華總長。


    伍爾夫:“深表歉意。”


    “過分關注包裝和外表,本來就是消費主義的詭計,消費主義是伊甸園的一條腿,連將軍們也被裹挾其中,說明伊甸園的精神控製相當成功。”——這是撐著頭、心不在焉的勞拉?格登博士。


    “消費?將軍從來不消費,將軍是個死摳門,每次輪到他買單,就請我們吃補給站食堂。”——這是喝醉了就挖舊上司祖墳的納古斯統帥。


    “關注外表也沒什麽不好,不是招上來好多眉清目秀的新兵小哥麽?”圖蘭酒壯慫人膽,跑到林靜恆麵前立正,打了個酒嗝,“報告!”


    林靜恆:“不許說,滾。”


    “我偏要說!將軍,你今天被禮服捆住了,剪不了我頭發了,嘻嘻嘻。”圖蘭五迷三道地胡說,“報告!值此佳節……”


    泊鬆楊和托馬斯楊兩兄弟撲上來,一左一右地把她拖走:“佳什麽節,酒瘋節嗎?”


    圖蘭上半身被拖出了一米遠,兩條腿還不依不饒地在地上刨:“值此……佳節,將、將軍,我有一個夙願,我就想摸一摸你那臉,聽說葉芙根尼婭給你的臉投保十萬第一星際幣……十萬……啊!讓我摸一下!”


    陸必行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一手拉起圖蘭的爪子,一手拖來了拜耳,一聲脆響,把圖蘭的爪子粘在了拜耳的臉上,慷慨地說:“隨便摸吧。”


    拜耳的臉瞬間與杯中酒“相映紅”,肉體凍結了,魂飛魄散了。


    深藏功與名的陸必行很快被另一波賓客七手八腳地拖到了另一邊。


    直到露水落下,“花童們”才仿佛被解除了詛咒,十大名劍的機甲核經過了一晚上的“勞動改造”,服刑完畢,一個個悄無聲息地恢複成年男體女體,挨個給賓客們的個人終端設置“酒醉模式”——這樣,自動駕駛的車就能把他們拉迴家,家裏的智能家電和醫療艙也會做好準備,自動把醉鬼泡進醒酒安眠的藥水裏。


    人都走了,隻剩下投影,方才賓客滿座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冷清下來,再一看,忽然就覺得依然坐在院落裏的投影們虛假了起來。


    陸必行送完客,接過湛盧遞給他的一杯冰水喝了,長籲了一口氣:“隨便請親朋好友吃頓飯都這麽累,那種正經婚禮是怎麽辦下來的……靜恆呢?”


    林靜恆大概是嫌束縛,把禮服外套脫下來,搭在一把椅子上,人卻沒在。


    陸必行:“他喝了多少,不會是找地方吐去了吧?”


    家政機器人們傾巢出動,開始收拾殘局,夜風掃過裝飾性的植物,枝葉簌簌作響,從高處綿延下來,陸必行若有所感地抬起頭。


    林靜恆在閣樓頂上伸長了腿,搭在一把小木椅上,這裏視野很好,星空皎潔,能看見很多鄰居的屋頂,此時正值銀河城的幹季,不少人家都把閣樓改成了露台,有些有心人家裏做了個小小的生態園,間或幾隻貓翹著尾巴飛簷走壁而過,巡視完領地、各自迴家。


    “以前沒注意過,這邊住得還真是蠻局促的,那天不知道誰家貓跑進後院,還把湛盧養的那條蛇打了一頓,嚇得它現在都不敢出屋。”他低聲說,“我記得以前在沃托,方圓三十公頃內都是自己家的私人領地。”


    林靜姝的投影與他並排坐下:“牆角那棵棕櫚樹脾氣不好,嗓門還那麽大,吵死了。”


    林靜恆偏頭看了她一眼,依稀有種迴到了小時候的錯覺。


    那時他們有很大的一個家,遠離鬧市區,家裏的活物隻有他們倆和一個幽靈似的父親,有時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見得到林蔚一麵。人工智能把園子搭理得精致而冰冷,每到有風,那些植物們就會鬧鬼一樣地竊竊私語,這時候,雙胞胎就會爬上屋頂,假裝聽得懂那些樹在說什麽,還會煞有介事地給它們配詞。


    林靜恆:“……在和周圍的袖珍椰子吵架麽?”


    “在陰陽怪氣地酸樓下花壇裏的開花植物。”林靜姝的目光穿過一排吊蘭垂下來的綠簾,落在冷清下來的花園裏,人工智能在清場,投影們一個一個地消失了,不知為什麽,隻有她還在,“它說薰衣草有狐臭,蝴蝶蘭妝畫得太濃,湊近了根本沒法看。白玫瑰是烏合之眾,非得一群一群地混在一起才有點花樣,不然就像一團揉皺了的擦鼻涕紙。”


    林靜恆臉上有笑意一閃而過,隨後又落寞下來。耳邊是低沉輕柔、甚至帶一點蠱惑意味的女聲,與他記憶裏清脆的童聲不一樣了,他沉默了一會,打開個人終端,手腕上就彈起了一條項鏈的投影。


    白金鏈,墜著一隻貝母和彩色寶石拚的小獨角獸,閃著一圈柔和的熒光。


    林靜姝睜大了眼睛。


    “我記得你小時候有一隻,”林靜恆好像有些不自在似的,移開了目光,“這個是……”


    是他精心準備,循著記憶一點一點畫出來,請人按著他的畫稿定做的。本來想在她婚禮上送給她,可是臨到頭來,又怕激起她多餘的童年迴憶,好像有違他借刻意疏遠來保護她的初衷,思前想後,到底還是把這條項鏈從賀禮裏麵扣掉了。


    “是……我有一次出差看見隨手買的,”林靜恆習慣性地用不在意的語氣說,“一直沒想起來給你,在白銀要塞壓箱底。”


    後來大概在海盜的轟炸裏變成太空垃圾了。


    “正好你來了,帶走吧。”林靜恆一揮手,項鏈就從他的個人終端上飛出去,落在了投影林靜姝的手心裏,兩個投影智能的連在了一起。


    “謝謝哥。”林靜姝臉上綻開了一個小女孩一樣的笑容,立刻戴上,摸出鏡子,擺了幾個角度的姿勢,興致勃勃地轉頭問他,“好看嗎?”


    林靜恆先是微笑,然而很快,那笑容就黯淡了:“湛盧,你不用這樣。”


    不用建模,林靜恆也知道,她接到項鏈時不可能會是這個反應的,她早就不愛獨角獸了,也不會與他握手言和。她並非瞻前顧後的人,從第一天走上岔路,就已經看穿了結局。這明顯是湛盧打破了設定,牽強附會的,可惜太假,隻騙了他一秒,夢就醒了。


    林靜姝的投影一頓,然後她保持著燦爛的笑容,一動不動地消散在了空氣中。


    “不是湛盧,是我。”


    陸必行不知什麽時候上了閣樓,走過來從身後摟住他,把下巴墊在了他肩上,一股清冽的酒香隨著他的唿吸彌漫過來,還帶著體溫。


    林靜恆歎了口氣。


    “怎麽?”


    林靜恆:“沒什麽,收拾完就進屋吧,外麵還是挺冷的。”


    陸必行按住他不讓他動:“你想說,早知道是我,就不說破了,會假裝被我哄著開心一下,對不對?討厭。”


    林靜恆一頓,沒人敢在他麵前沒完沒了地散德行,於是賓客們灌的酒就都進了陸必行的肚子,這會多少有些神誌不清,好不容易耍了個小花招,馬上就被拆穿,十分挫敗,於是蠻不講理地粘起人來,借酒撒嬌,把臉埋在他肩頭亂蹭,嘀嘀咕咕地不高興。


    “喂……”


    “你襯衫怎麽這麽硬?”陸必行不滿意地皺起眉,不等林靜恆迴答,就張嘴咬了他一口,“討厭。”


    林靜恆“嘶”了一聲,捏著他的下巴,把他臉抬起來。


    “有你是我的,我還用假裝什麽?”


    “我……你說什麽?”


    “睡覺了,你不累嗎?”


    “再說一遍。”陸必行縱身追上去,“說清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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