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陸必行也動手動腳,但親密關係和社交關係總歸不一樣,何況就算是陸必行,也不大會在公共場所破壞統帥的嚴肅氣場。


    鄭司令這不見外的一記鐵拳下來,砸得林靜恆震驚地忘了反抗。


    而那鄭迪一拳不解氣,還連捶了好幾下,幾十年的新仇舊恨全在這幾拳裏了,旁邊的李弗蘭聽見了“通通”的悶響,眼角不由得一抽。


    “這麽多年,你他媽倒是吭一聲啊!”


    林靜恆肺都差點讓他給砸出來,陸必行在旁邊眼看他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看得提心吊膽,恐怕大敵當前,他們家統帥要就地翻臉。


    林靜恆拳頭一緊,單手推開了鄭迪,退開幾步,然而他沉默了一會,卻並沒有特別激烈的反應,隻是淡淡地說:“你們有什麽用?”


    鄭迪:“……”


    這小子是真混,不是裝混,剛才那通砸沒過癮。


    “倒是沒有貶低諸位的意思,但——你們當年有可以自由調動的兵權麽?在聯盟中央有話語權麽?你們有家族背景嗎?有用得上的靠山麽?”林靜恆的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中央軍統帥們,難得並沒有帶什麽情緒,仿佛隻是陳述一個悲涼的事實,“沒有,不管那份名單有沒有曝光,你們都是管委會眼裏的危險分子,打上了陸信的烙印,就算不死,也會被邊緣化。我不一樣,我當年還沒畢業,履曆‘清白’,而法定監護人是軍委指定的,本來就不以我的意誌為轉移。”


    因為他是林蔚的兒子,是烏蘭學院內定的榮譽畢業生。


    伍爾夫元帥雖然沒有親自收養他,但未來兩百年,不管林靜恆是出類拔萃,還是資質平庸,聯盟中將以上,必定給他預留了一個席位,哪怕是虛職。


    而對於伊甸園管委會來說,一個出身良好,年輕衝動,性情和人品一樣惡劣,權力欲/望強烈,為了往上爬,甚至不惜與養父徹底決裂,誰都不待見的野心家,是非常理想的看門狗,特別是他還有能力揍得海盜滿地爬。


    “這隻是我跟管委會互相算計而已。至於我下放你們到各地中央軍,也就是為了……嘖,什麽時候了,還扯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幹什麽?”林靜恆略帶譏諷地冷笑了一下,狼狽地避開眾人複雜的視線,帶著幾分疏遠說,“少自作多情,什麽忍辱負重的戲碼都往我頭上安,想象力怎麽那麽……”


    林靜恆臉色撂了下來,轉身要和眾人拉開距離,但他這一句能把人心肝都凍住的話卻突然被打斷,止於一聲悶哼。


    陸必行猝不及防地從他背後過來,一把攬過他,林靜恆一個轉身沒轉過去,就被他強行推了迴去。


    陸必行的手勁頗為強硬,語氣卻十分輕柔:“那你跑到第八星係到處搜尋我的蹤跡,又在北京β星那個窮鄉僻壤陪了我五年,後來因為局勢不穩,還千方百計地瞞著我、刪掉湛盧裏的資料,也都是我自作多情嗎?”


    林靜恆:“……”


    鄭迪歎了口氣,用異常複雜的目光看了看陸必行,又看了看站姿十分不自然的林靜恆:“我記得……那天是我跟著將軍從白銀要塞返航迴沃托,半路上,他接到了烏蘭學院校長的電話,才知道你背著他報了第一軍校,還被錄取了。他那表情啊,到現在都在我眼前,眉眼差點從臉上飛出去,喋喋不休地問了校長好幾遍‘你確定嗎?他才十四歲’。”


    聯盟的兒童在十歲左右,完成基礎教育,此後十年度過青春期,在伊甸園引導下,體會各個領域,接受職業方向教育,探索自己未來的專業,決定以後,可以向想去的學校遞交申請和自述,並參加入學考試。


    像烏蘭學院這樣首屈一指的學校,每年收到的申請像雪片一樣,隻有真正確定了自己的方向,並對自己未來有清晰規劃與明確認識,才寫得出能打動他們的東西。


    “將軍可能沒有告訴過你,當時老校長私下裏把你遞交的那份自述給他看了。烏蘭學院麽,很多人都會在自述中提到,願意成為一個聯盟的‘守護者’,但是你寫的是,假如像古代神話裏那樣天降洪水,所有人都奔跑逃命,你願意做那個逆著人潮而上,第一個被洪水淹沒的人。”


    陸必行跑來拆台,本意是不想讓林靜恆錯過這次和解的機會,特意過來調節氣氛。


    可是聽了這句“第一個被洪水淹沒的人”,他心裏卻好像有一根弦,輕輕地動了一下。


    陸信以一人之力,清剿了盤踞在第八星係的海盜,年少成名,立下不世之功,本來是很有可能成為未來聯盟最高統帥的人,隻要他稍微表現出能“顧全大局”的意思,好好遵從沃托的遊戲規則,“穩重”一些,不要總是因為第八星係那些空腦症而老想著掀棋盤。


    第一次,他放棄了白銀十衛,第二次,他放棄了登上“禁果”的特赦名單。


    他出生在天下大同的聯盟裏,並不會像上一輩人那樣深思各種“主義”;他的職責是守護星空,大概沒有白塔塔尖上那麽多憂思。


    陸信隻是……心甘情願第一個被洪水淹沒的人。


    曾經帶著獨眼鷹、於威廉……許多人一起逆流而上,列隊在風浪前的人。


    是他父親們中的一位。


    “老校長說,雖然很稚嫩,但你讓他想起了將軍。”鄭迪輕輕地說,“那些年,我以為你大了,忘了自己寫過的那些孩子話。現在看來,反而是我們這些老東西鬱憤不平,心冷了,總想著把當年被打壓的份都張狂迴來,忘了自己是誰。靜恆,聯盟走到今天這個死胡同裏,人人有罪,你沒有。就算將軍活著,他也會這麽說。”


    林靜恆下意識地一掙。


    陸必行福至心靈,脫口說:“我代表第八星係認同……哥。”


    你帶我迴家,讓我透過你,觸碰到了素未謀麵的父親的手。


    那麽我是不是也能代替這位剛剛認識的父親,說一句你是我的驕傲?


    這一聲“哥”,簡直比芯片幹擾發射器還靈,當場把擰巴的統帥定住了,他成了一個僵硬的稻草人。


    林靜恆剛迴到第八星係,得知陸必行自己翻出了身世秘密時,曾經半開玩笑地試圖讓他叫過這個稱唿,可是陸必行沒應,並且讓他感覺到了沉默的拒絕,而後林靜恆若有所感,再不敢主動提起,及至後來親耳聽見陸必行對自己出身的抗拒,他甚至以為,這會是一個永遠的遺憾了。


    林靜恆難以置信地迴過頭去,一句“你叫我什麽”卡在喉嚨裏,肩頭又被旁邊的第三星係統帥杵了一下:“你從小就是這有話不說的臭德行,好幾十年一點長進也沒有。”


    “孤家寡人有快感嗎?”


    “你小子把我們當什麽,你以為你是什麽?”


    “誰用你一個人扛了?”


    陸必行用芯片作弊,暗地裏束縛著他不讓他跑。也不知道鄭迪從他身上扒下來的是手套還是結界,反正突然之間,林靜恆頭頂的“禁止觸摸”牌就被眾人掀翻在地,這些多年來一直跟他劍拔弩張的老將軍們,紛紛跨過他身邊那條冷冰冰的“楚河漢界”,把那個色厲內荏、總是不肯握手言和的男人揪了出來,動手動腳個夠。


    李弗蘭和拜耳對視一眼,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天使城要塞——


    聯盟中央曾經以這裏作為臨時指揮中心,後來重新奪迴沃托,這裏的人也就都跟著走了。


    當時按照伍爾夫元帥的意思,天使城要塞既是聯盟成立的奠基之一,又在戰爭時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非常有紀念意義,於是打算把天使城要塞改建成供人參觀的紀念館。


    眼下的天使城要塞,軍事要塞功能已經被其他人造空間站取代,公共紀念館的一些基礎設施正在修建,整個天使城要塞靜悄悄的,隻有很少的工作人員負責維護環境。


    反烏會大先知哈瑞斯——霍普輕車熟路地乘坐一艘偽裝成補給星艦的機甲,從天使城要塞的補給專用通道進入,當年反烏會潛入天使城要塞,和伍爾夫暗通款曲就是走這一條路。


    今天重新走這條路,是因為伍爾夫在采訪視頻裏提的“夜皇後”讓霍普覺得如鯁在喉。


    天使城要塞裏,伍爾夫的臨時元帥府後花園就叫“夜皇後花園”,裏麵種滿了黑色鬱金香,園子裏還有一塊無字石碑,據說黑色鬱金香和石碑是為了紀念一個人,老元帥一把年紀了,大家出於禮貌尊重,不大議論,但好像也並不是什麽機密。


    霍普曾經問過伍爾夫,石碑下埋了什麽。


    當時,伍爾夫在他手心放了一顆黑鬱金香的種子,告訴他:“沒什麽,花種子而已。”


    通道對接口依然保留著戰時的炮口,人工智能正盡忠職守地挨個檢測著入關星艦的權限。


    霍普身邊所有人都在嚴陣以待。


    霍普知道自己被伍爾夫利用後,雖然為了大局考慮,保持了沉默,但對伍爾夫的所作所為非常反感,重新收攏了反烏會以後,就單方麵地和伍爾夫斷絕了來往。這麽多年了,沒有人知道這條路還走不走得通,也沒有人知道霍普是不是異想天開會錯了意。


    也許伍爾夫死前真的已經神誌不清了,“夜皇後”可能隻是個老糊塗的胡言亂語而已。


    人工智能伸出檢測針,掃過偽裝星艦,那五秒被無限拉長,霍普屏住了唿吸,感覺對接口兩側的炮口似乎動了。


    緊接著,“嘀”一聲,綠光一閃,他們被放過去了!


    霍普重重地鬆了口氣,跟著其他補給艦緩緩進入軌道。


    補給站裏有一個秘密通道,能直接通向伍爾夫臨時元帥府的密室,這條秘密通道上有十道密鑰關卡,第一道就被卡住了。


    “不行,先知。舊的密鑰權限被取消了。”


    霍普走過去:“我看看。”


    “先知,王艾倫作為伍爾夫的心腹,當年這條密道他也知道。現在咱們不清楚那個秘書長扮演的是什麽角色,也許他背叛了伍爾夫呢?”


    霍普皺起眉,心裏十分不確定,就在這時,突然有什麽東西晃過了他的眼睛。


    “先知小心!”


    霍普嚇了一跳,隨即,“密鑰通過”的標識一閃而過,關卡竟然開了。


    “是虹膜驗證!先知,您是對的!”旁邊一個反烏會的跟班眉飛色舞地拍馬屁,“伍爾夫特意提到‘夜皇後’,果然是有玄機,他特意把通道鑰匙設定為您的虹膜,這是一條專為您開的通道!”


    霍普勉強朝他一笑,剛鬆下去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和伍爾夫打交道,他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從一個陷阱走向另一個陷阱。


    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伍爾夫臨時元帥府,霍普他們潛入了夜皇後花園。


    可能是這裏的花期已經過了,園子裏的夜皇後全部凋謝了,隻有中間那座石碑分外顯眼,霍普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挖開它。”


    他身邊的幾個人應聲上前,取出隨身的工程機器人,三下五除二地把石碑挖了出來。


    “先知,您看!”


    石碑底下連著的,竟然是一個保險箱。


    “先知,這裏麵好像是個啟動器,正在休眠,需要密碼。”


    霍普問:“看得出是啟動什麽的嗎?”


    手下和他麵麵相覷,茫然地搖了搖頭:“不清楚……但是有單獨啟動器的,怎麽也得是個大型人工智能網絡吧?”


    霍普試著輸入了“夜皇後”,沒反應。


    他皺了皺眉,又試了“黑鬱金香”“林格爾”“伍爾夫”“哈瑞斯”等等一打可能的字眼,全部沒反應。


    “先知,天使城要塞畢竟是聯盟的地盤,不安全,要不我們帶著東西,先離開這再說?迴去可以組織密碼專家破譯。”


    霍普點點頭,讓幾個手下抬起那偽裝成石碑的保險箱,準備離開。


    突然,他腳步一頓,驀地想起了什麽:“等等!”


    沒什麽,花種子而已……


    霍普飛快地在那啟動器上輸入了“種子”——


    “嗡”一聲,說不出的感覺從他腳下掠過,有那麽一瞬間,霍普幾乎懷疑天使城要塞“活”了。


    天使城要塞的臨時元帥府的電子管家頃刻間被某種未知的程序取代,花園裏播放音樂的音響設備裏傳來一聲熟悉的歎息。


    霍普悚然一驚,涼意順著後脊爬了上去。


    那幽靈般的聲音說:“好久不見,哈瑞斯,你來了啊。”


    霍普的嘴唇動了一下:“伍爾夫……”


    沃托,聯盟議會大樓——


    “你們沒完了嗎?”林靜恆好一會才帶著幾分狼狽相,艱難地擺出一張冷臉,“說正事!”


    拜耳幹咳一聲,挺身而出給自家老大撐場麵:“統帥,如果不出意外,按我們的計劃,柳元中和泊鬆楊應該已經抵達沃托了,有他們在,聯盟軍和大氣層外的中央軍應該打不起來。”


    “謝天謝地,”第四星係統帥說,“也就是說,我們雖然被圍困在這裏,但太空戰場還在我們手裏,情況還不算太糟?如果聯盟軍、中央軍不內訌,和第八星係的白銀十衛聯手,我不相信自由軍團能翻出什麽風浪來。”


    “我不太樂觀,”鄭迪沉聲說,“世界上的大多數人畢竟還是生活在地麵上的——老弟,如果是我們在地麵,海盜占領太空戰場,那很危險,因為海盜瘋起來,真的敢炸行星,可是反過來就不行,我們的太空軍投鼠忌器,絕不敢往地麵開火,隻能這麽僵持。”


    真要長期僵持,天空軍不可能耗得過地麵。


    陸必行歎了口氣:“說實話,真要是長期僵持,我倒還有點在機甲裏建生態係統的經驗,怕就怕對方連僵持都不願意……外麵是不是停火了?好像安靜了不少,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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