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嗎?”


    “……很溫柔,但個性很強,話都在上課的時候說了,平時就顯得很沉默,是星際通訊理論的專家,”林靜恆說,“你看過她的論文嗎?”


    陸必行搖搖頭——獨眼鷹那個文盲,大概根本沒弄清過陸夫人到底是研究什麽的,每次隻會支支吾吾地說“就那些太空設備什麽的吧”,成功地把陸必行誤導到了機甲設計師的大坑裏。


    他以前沒有了解過這個領域,知道她以後,又因為抗拒而刻意屏蔽了她的信息,顯得一無所知,對著那空無一人的小門廳,他突然覺出了一點過意不去。


    “你應該看看,特別是反駁一些同行謬誤的文章,用詞很犀利。”林靜恆輕輕地說,“很少發脾氣,但就是時刻給人一種‘因為你大腦發育不良,所以關愛智障,不想和你一般見識’的感覺。”


    陸必行:“……”


    他想象不出有人用這種態度對待林靜恆,那被關愛的“智障”似乎就隻有……


    話說迴來,好像勞拉格登博士的留言裏也用“大猩猩”稱唿過陸信將軍,還有湛盧裏的“麻辣兔頭歌”。


    李弗蘭心細如發,拉了拜耳一把,白銀十衛的衛兵們很懂事地四下散開巡視,把空間留給了他們兩個人。


    “這裏是會客廳,後麵有客房,”林靜恆帶著陸必行走進去,“院裏那些植被造型是陸信自由發揮的,他不喜歡讓自己家的院子千篇一律。”


    聯盟把這裏修繕得太完整了,完整到讓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凝固在時光裏的標本,輕易就喚醒了沉睡的幽靈,用那種素未謀麵、但似曾相識的目光注視著他。


    陸信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明明是陸必行好奇林靜恆從小長大的地方,自己提出要來看看的,可是臨到此時,他又忽然近鄉情怯,問不出這句卡在喉嚨裏的話。


    房子裏是不對遊客開放的,門口有玻璃門,隻能從外麵窺視一眼,暫時接管了整個宅邸的湛盧替他們把玻璃門打開了。


    陳設一如當年,一塵不染。


    高背的沙發上,主人仿佛還坐在上麵,聽見腳步聲站起來張望。


    洶湧的記憶推開了塵封數十年的大門,幾乎淹沒了林靜恆,時空流轉,讓他覺出了一陣難以忍受的頭暈目眩。


    陸必行聽見林靜恆長長地唿出一口氣。林靜恆在門口突然轉了身,仿佛是想掉頭就走,然而終於還是沒走,隻是背對著玻璃門靜靜地站在那。


    陸必行不催促,沉默地陪他站著,目光落在院門口成排的樹木上,他一開始覺得那些樹冠像狗啃過,沒看懂這個先鋒藝術表達了什麽,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才發現那一排狗啃過一樣的樹枝原來是字母的造型:“什麽……之家?陸和……”


    “穆勒,‘穆勒’的首字母。”林靜恆說,“她姓‘穆勒’。”


    陸必行微微一震。


    樹冠上的“陸和穆勒之家”。


    木牌上的“林將軍和工程師001的家”。


    陸必行神色複雜地看著那排有礙觀瞻的樹,不知道林靜恆第一次看見他家那個木牌的時候,心裏是什麽感受。


    林靜恆仿佛看出了他心裏在想什麽,接話說:“我很高興你沒有繼承他的審美。”


    陸必行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沃托如水的夜色裏,一下一下迴蕩在空空的宅邸中。


    銀河城中央廣場上那個石像好像活了過來,透過近百光年,遠遠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到十歲的時候被他接走,”林靜恆說,“第一次來這裏,跟陸信也不熟,心裏很茫然,也很抗拒,被他拉著走,一直低著頭,走到這裏,發現地板上有一個小鬼臉……還在。”


    正門口的過道鋪著雪白的石磚,顯得簡潔嚴肅,陸必行順著林靜恆的目光看去,隻見其中一塊石磚上真的有一個卡通鬼臉,磚也是特質的,跟整個建築的風格完全不搭。


    “我嚇了一跳,抬頭看他,他就衝我做了個一樣的鬼臉。”林靜恆伸手緩緩地撫過門廳的欄杆,“走吧,我們進去。”


    房子裏麵,對於陸必行來說,就有幾分熟悉了。


    林靜恆少年時有好幾段視頻都是在這房子裏拍的,那些畫麵深深地刻在了他腦子裏,很容易就能對上號。


    陸必行手指撫過客廳一角的鋼琴,摸到了一層細細的灰:“這是誰的?他們誰喜歡樂器?”


    “誰也不喜歡,買來就沒人彈過。”林靜恆說,“那是給我的。”


    陸必行:“……”


    差點讓鋼琴蓋夾了手。


    “聯盟的兒童大約在六到十歲之間,分幾段接受初等教育,之後可以有幾年的時間體驗各種專業,然後在十到二十歲中間確定自己未來的方向,陸信把我領走的時候,我正好剛結束初等教育,他就異想天開地給我設計過很多種未來,這都不算什麽,還有更離譜的。”


    陸必行看著古樸厚重的鋼琴,想象了一下林靜恆不從軍,而是穿著禮服在穹頂下演奏古典樂,忽然有點想入非非,急忙連滾帶爬地拉迴自己不莊重的思緒,幹咳了一聲:“我以為他會把你往烏蘭學院培養。”


    “沒有,”林靜恆沉默了一會,“除了送過我一個玩具一樣的仿真機甲,他沒有推薦過烏蘭學院,是我背著他自己報名的。”


    陸必行垂下眼,看著那架與整個家頗為格格不入的鋼琴,突然間好像通過這東西,感覺到了什麽。


    收複第八星係的陸信,億萬人追隨過的陸信,為了自己的承諾、執意和管委會唱對台戲的陸信,手握“禁果”係統、卻至死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的陸信……


    陸信從伍爾夫手裏接走那個敏感的小男孩時,從未想過讓他承擔什麽。


    陸必行想,陸信大概是個天生的守護者,在風口浪尖上,想把一切都一肩挑了,把家也建在聯盟的中央區,像熱愛自己的家一樣熱愛聯盟,不像自己,被動地被責任壓在身上,幾經周折,才找到和世界相處的正確姿勢。


    “那是陸信的座位,”林靜恆的聲音讓他迴過神來,陸必行一抬頭,見林靜恆指著一個單人沙發說,“有客人的時候他就人模狗樣地坐在那,客人走了,他就把腳翹起來,搭在旁邊的桌子上,腳還要亂晃,坐沒坐相的。”


    “陸信有時候會把我帶在身邊,因為阿姨學術交流活動很多,經常出差,怕家裏沒人照顧我……其實沒必要,那時候我不小了,基本能自理,再說有電子管家,又有伊甸園,我自己在家也沒什麽,不一定需要人照顧。”


    “怎麽可能讓你一個人在這。”陸必行心想,“把全世界的感情掰開揉碎地喂給你,都怕你不張嘴。”


    和常駐白銀要塞的林靜恆不同,陸信就跟迴家有癮一樣,隻要有機會,哪怕時間隻夠他迴家睡一覺也要迴家。整個世界都是他的舞台,但歇在別處都是湊合打盹,隻有迴到這裏才有真正的安眠。


    林靜恆當年住在樓上,樓梯對於陸必行來說格外熟悉——他十歲生日的時候,陸信送了他一個仿真機甲,當時錄了像,錄像的人就是從這裏一路跑上去的。


    陸必行在樓梯間腳步一頓,忽然問:“陸……他和我差不多高嗎?”


    林靜恆沒明白他在問什麽,詫異地一挑眉:“嗯?”


    “……沒什麽。”


    視角完美重疊,熟悉得讓陸必行覺得好像自己是在故地重遊。


    倒數第二階樓梯比別的樓梯矮一段,陸必行下意識地和那個扛著仿真機甲的男人一樣,一步邁了兩階。


    跳上去的一瞬間,就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靈魂與他擦肩而過。


    樓梯間的牆壁上有很多相框,一般人家會掛裝飾畫,這裏卻掛滿了各種照片,家人、朋友……屋主人的感情豐沛得裝不下一樣。


    陸必行的腳步一頓,在拐角處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長著一雙鴛鴦眼的獨眼鷹。


    年輕的獨眼鷹一點也不像後來那個老軍火販子,他要胖一點,穿著也不怎麽講究,披著一件不合身的破襯衫,敞著大半的扣子,頭發像是幾百年沒梳過,幹枯毛躁,還到處亂炸,一點氣質也沒有,伸出的拳頭和陸信抵在一起,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衝著鏡頭笑得有點缺心眼。


    眼睛卻像是發著光。


    “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陸必行心想。


    “陸信當年從天而降,給整個第八星係點燃了一團篝火,”林靜恆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當年獨眼鷹和愛德華總長他們對他的感情是別人很難體會的。”


    “他讓他們覺得,聯盟沒有拋棄第八星係嗎?”


    “在第八星係眼裏,陸信就是聯盟,就是自由宣言,”林靜恆說,“是自由宣言把他們拉出了彩虹病毒的深淵,打敗了凱萊親王的暴/政,陸信第一次讓他們覺得自己還能有另一種活法,還是個人。”


    陸必行一聳肩:“聯盟自毀長城啊。”


    “聯盟一再讓第八星係失望,三十年以後,陸信曾經點燃的篝火化成了灰燼,”林靜恆說,“第二次點著了那團火的人,是你。”


    陸必行一震,倏地迴頭,對上了林靜恆的目光。


    而那目光似乎又與平時不同,在這特殊的地方,與整個房子產生了奇特的共鳴。和照片裏的陸信、獨眼鷹一同看向他……這個曾經想鏟掉自由宣言的逆子。


    陸必行的喉嚨好像被什麽哽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應該會為你驕傲,”林靜恆說,“哪怕你不認他……如果不是老波斯貓走得太倉促,其實應該是他把陸信介紹給你。要真是那樣,大概你接受起來也會比較容易。”


    “你們二位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天塌下來也能一邊一個替我扛住,所以什麽都不告訴我,”陸必行屈指在照片上的獨眼鷹腦門上彈了一下,眼眶突然一熱,“怎麽,結果牛皮吹漏了吧?”


    林靜恆:“……是我們錯了。”


    陸必行衝他豎起一根手指,打斷他的話:“晚了。”


    林靜恆嘴角輕輕地動了一下,有些無措。


    陸必行讓過他,轉身往樓上走去,走了幾步,又忽然從高處迴頭,故作兇狠地說:“道歉有什麽用,補償呢?你還記得當年你動身去第七星係,走之前,自己答應過我什麽嗎?”


    林靜恆一愣。


    “你說你多久不迴家,就要任我擺布多久。我讓你怎麽樣你就得怎麽樣,”陸必行毫無避諱地大聲說,“這麽長時間了,我不說你不提,怎麽,統帥,你想賴賬嗎?”


    相框中,大大小小的陸信一起或讚歎或揶揄地圍觀他倆,目光有如實質。


    林靜恆耳根都讓“這夥陸信”看熱了:“那是你自己一廂情願說的,我什麽時候答應了!”


    陸必行不理他,腳步輕快地跑了上去。


    沃托的長夜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一點魚肚白從遠方升起,和高高的閣樓打了招唿。


    那閣樓畫風有些突兀,刷著一層糖果色的漆,陸必行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推開閣樓的門——


    裏麵還是空蕩蕩的,沒放家具,但是有很多小門和木製的管道,能看出是個兒童樂園的雛形。


    “這是他親自設計的,我記得……”林靜恆依著記憶,順著牆一路敲過去,在最裏麵找到了一扇隱藏在牆裏的小門,他伸手推開,裏麵居然有個通道,“這有個滑梯,可以從閣樓一直滑到一樓。”


    陸必行心裏一動,一個答案似乎唿之欲出:“這是……”


    “這是給當時沒出生的你準備的。”


    “這是他最得意的設計,做完自己高興得來迴滑了好幾次。這房子裏的每一個人,都曾經像等待節日一樣期盼你的出生。”林靜恆輕聲說,“你要不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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