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蟲洞不是人造的躍遷點,非常不穩定,目前人們關於它的研究還不透徹,你們的報告我看了,理論框架的邏輯大體沒問題,但實驗不等於理論,任何一個你們在數學公式裏忽略不計的變量都有可能在實驗裏要命。”


    “按照設想,你們也許能固定住這條通道,也有可能會造成相反的效果,導致空間坍塌,也許會死,也許會陷入到未知的生命狀態,還不如死,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遠征隊即將進入蟲洞區,陸必行臨行時的叮囑言猶在耳。


    星際遠征隊連同護送他們的衛隊,在任何一個地方亮相,都可謂是聲勢浩大,可是投入這片未知之地,卻仿佛一群小小螞蟻,卷著瑟瑟發抖的樹葉當船,一頭紮進漩渦叢生的大海裏。


    “設備能量反應溫度偏高——”


    “明白,”薄荷應了一聲,“啟動預先冷卻裝置。”


    “冷卻管進度……6%……45%……99%……準備完畢。”


    “諸位,心理感受和上次不太一樣啊。”遠征隊長的聲音在通訊頻道裏響起,“上次什麽準備都沒有,我們是一頭紮進去的,也沒覺得怎樣,反倒是這迴,別看多做了幾年理論研究,又升級設備,好像是有完全準備,但是肝還是有點顫啊。”


    另一個隊員說:“正常,無知者無畏。”


    “進入蟲洞區一百二十秒預警,啟動倒計時,”隊長頓了頓,“遺書都準備好了嗎?”


    “道個別就算了,遺產都沒有,遺書寫什麽?原創挽聯嗎?”


    “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連道別都省了。”


    薄荷是個話不多的姑娘,沒加入討論,最後一次檢查了撐開通道設備——她的遺書備份在遠征隊的實驗室裏,如果出現意外,十個月以後,電腦會自動把它傳給陸必行和她三個同學,這是她僅剩的親人。


    遺書的內容很簡單,就一句話:“我迴不去了,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在她心裏存了很多年,日夜相伴,隨著她走過整個青春期,一直到長大成人。


    他們四個人經曆了很多事,黃靜姝矢誌不渝地投入到了好像一萬年也見不到曙光的反導研究,鬥雞去參了軍,懷特則進了工程部,隻有薄荷選擇了“星際遠征隊”這麽一個冷門又危險的職業。她想走到更遠、更深的宇宙裏看看,以期盛大的星光能驅散凡人卑弱的掙紮。


    出事那天,周六其實是聯係過工程部的,這麽多年,她總是在想,如果她能對他有耐心一點,觀察得再仔細一點,說不定能看出他不對勁。


    也許……如果那個人不是周六,她當時可能真的會多問一句。可是被追求的少女有長輩保駕護航,對賤模賤樣跟著她跑的追求者總是習慣性驕矜,喜歡丟給他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喜歡看他抓耳撓腮。


    如果她能成熟一點,學會不把私人感情帶入到公事中,及時發現不對,及時警告周六,是不是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臨走之前,陸總甚至特意把她叫到一邊,告訴她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見她執迷不悟,又囑咐了她一堆安全注意事項。


    沒有人苛責她,可是她總是沒有辦法麵對自己。


    這時,同事發出一聲驚唿,薄荷迴過神來,一抬頭,看見他們所處的空間開始扭曲,好像在穿過一個變形的放大鏡,很快,周圍一切都開始變成了慢動作,機甲裏本來應該響起能量劇烈變化警報,可是隱約能看見警報燈亮了,卻聽不見聲音,通訊頻道全線斷開,仿重力場失靈,薄荷發現自己飄了起來,身後事先連在艙門上的安全帶繃緊,將她固定在一定區域內,她睜大了眼睛,聽見自己放得極慢的心跳——


    上一次闖蟲洞的時候,由於準備不足,他們基本是一進去就暈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麵對的就是差點變成破銅爛鐵的機甲,幸虧當時都穿了宇航服,不然宇宙射線和氣壓就能讓他們有去無迴。


    這一次的情況和緩很多,起碼薄荷的意識是清醒的。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覺得機甲也似乎已經分崩離析了,抬起頭,她看見一個生態艙飛快地與她擦肩而過,往她們來路方向而去,薄荷一瞥之下,下意識地記下了生態艙上的型號和數字。


    緊接著,空間無限拉伸,在遠處縮成一個非常細小的點,她的視野能穿透過去,望向無限遠的方向,那裏似乎飄著無數凸透鏡,每一麵“鏡子”上都有一些似曾相識的畫麵閃過——被狂轟濫炸的北京β星、自由軍團在八星係第一個可怕的基地……還有她自己年少時的臉。


    少女隔著十多年,目光對上了如今的青年探險家,輕描淡寫地掃過,隨即又轉過頭去,對通訊屏幕上的周六愛答不理地說了句什麽。


    “阻止他!”薄荷拚命地朝那個少女喊,“告訴他圖蘭將軍馬上要炸躍遷點,不要碰任何東西,不要接任何通訊,他會後悔的!會害死很多人的!”


    然而蟲洞裏的時空亂流並不能撼動因果論,她通過扭曲的時間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兩個擦肩而過的時空卻並不能產生交集。


    “別掛斷!求求你!”


    交錯的時空終於無情地離她遠去,那一麵“凸麵鏡”越走越遠,最後化成了一個針尖大的小點。


    事實就是事實,時間與空間會彎曲,可是人的一生終歸是單行線。


    已經發生的事,沒有什麽能改變。


    “轟”一下,刺眼的光爆發出來,薄荷的雙腳陡然落在了機甲上,她被安全帶狠狠地拽迴原位。


    薄荷愣了好一會,意識到他們活著穿過了蟲洞區,她覺得視野不太對,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哭的人不止她一個,每個有幸保持意識的人都是呆呆的。


    有那麽一瞬間,薄荷突然發現,原來每個活著的人都苦,都有背負,都會在與舊時光擦肩而過時痛哭流涕——即使他們承載著全人類的好奇心,走著一條熱血而充滿大航海精神的人生路,每個人看起來都那麽活力四射。


    但身在蟲洞活躍區裏,並沒有太長的時間給他們收拾情緒,通訊頻道裏先是雜音一片,隨後聽見隊長啞著嗓子組織搶修,透過精神網望去,他們這支遠征隊還縮水了不少。


    “怎麽迴事?”薄荷摘下宇航服的頭盔,飛快地抹了一把臉,“怎麽就剩我們這一點人了?”


    “時空亂流,”同事迴答,“應該是被卷到其他的地方了,但願不遠——內部通訊能修複嗎,能不能想辦法重新和他們取得聯係?”


    “夠嗆,這裏沒有躍遷點,無法構建遠程通訊……嗶……信號一直有幹擾……”


    “隊長,”薄荷說,“我們方才穿過的蟲洞通道沒有立刻消失,場的波動依然穩定,是不是我們實驗成功了?那我們現在能否試著傳信號給啟明星基地?”


    隊長還沒來得及迴答。


    “等一下等一下,我的機甲好像在預警,”旁邊一架機甲的駕駛員突然打斷眾人的七嘴八舌,“你們看,那是什麽?”


    遠征隊小心翼翼地製動,發現在他們不遠處飄著一個巨大的星艦殘骸,周圍是無數小機甲碎片,靜靜地旋轉著,像一片太空墳場。


    薄荷飛快地用軍用記錄儀鎖定了殘骸,搜索有用信息,片刻後,一個圖像幾經放大,殘骸上的一行字跳進她眼裏:“靜……淵……號?”


    啟明星的指揮中心也十分緊張,因為遠征隊的信號消失了一個禮拜之後,突然收到斷斷續續的留言,可是完全聽不清,裏麵說話的一會是男聲,一會是女聲,還有一段幹脆就無法解碼。


    工程部炸開了鍋。


    “讓湛盧來,”陸必行半夜收到消息,匆匆趕到,一眼掃過亂碼,“應該是幾條信息混雜在一起了,可能是時空扭曲造成的,也可能是遠征隊在穿過蟲洞時被分開了。”


    “收到。”隻有機械手形態的湛盧直接占用了指揮中心一圈超級電腦,很快給出了結論,“根據信息解碼規律,應該是三條信息,基本內容近似,都是匯報自己安全穿過蟲洞,但是和一些同伴分開了,亂碼中的第三條信息似乎還有一些內容,正在解碼,稍候……”


    不穩定的信號發出一聲尖鳴,繼而斷開了,湛盧沉默了片刻:“解碼完畢——薄荷小姐匯報,在落地點附近發現了星艦靜淵號殘骸遺址。”


    “靜淵號”是當年林靜恆從白銀要塞迴沃托時乘坐的星艦,經過玫瑰之心附近時被炸毀。


    而非武裝星艦即便被迫繞行禁區,也不會十分深入。


    湛盧冷靜的聲音在指揮中心響起:“如果能排除不明引力影響,這可能意味著,薄荷小姐他們所在的位置很接近第一星係。”


    第六星係,太空監獄越來越逼近目的點,環繞在小行星附近自動的人造能源塔早已經進入休眠狀態。


    “你知道,關注公轉的可能不止是我們,還有靜姝,對吧?”哈登博士說。


    林靜恆拿著這太空監獄的設計圖,一邊看一邊標記,頭也不抬地說:“我怕她不來。”


    十四年間,林靜姝不敢靠近他半步,一方麵大概是不知道怎麽麵對他,另一方麵,林靜恆作為一個能在躍遷點爆炸那種情況裏活下來的人,幹出什麽讓人想不到的事都不稀奇,萬一他“恢複記憶”,給他一點借力點,他就能順著爬上來,關他的地方必須完全隔絕,必須無懈可擊。


    “她要是不來,我把信號發給誰?盼著它隨機傳到哪位愛心路人家的天線裏,讓人幫我報警嗎?”林靜恆冷笑一聲,“我這個人向來沒什麽運氣。”


    哈登博士欲言又止。


    林靜恆把設計圖縮小迴手腕上的個人終端:“隻要您老的定時程序好用就行。”


    太空監獄的核心生態係統,在距離實驗基地五百多公裏外的山區,維護人員每隔十天,通過特殊的軌道車往返於兩地之間進行日常檢修。


    軌道車靜靜地停靠在站台裏,站台旁邊的一個檢修門被輕輕揭開一條縫,林靜恆往外看了一眼,輕輕地捏了一下屏蔽器——哈登博士耗時五年的作品,偽裝成一條項鏈掛在他脖子上,審美成謎,好在功能強大。它能在直徑二十米範圍內,幹擾監控和鴉片芯片五秒鍾,鴉片芯片能將人的五感和體能提高很多倍,“三代”以上甚至能感知到紅外線,林靜恆需要一個能隱藏自己的工具,五秒對他來說足夠了。


    監控短暫地瞎了眼,林靜恆立刻從檢修門裏鑽出來,利索地撬開後車門進去,他前腳剛進入,一夥維護工人也上了軌道車,說說笑笑,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樣子,經過車尾的衛生間,往軌道車裏走去。


    這時,其中一個人衝同伴揮揮手,掉頭迴來往衛生間裏走去。


    衛生間門後,林靜恆屏息而立,手腕上個人終端的五秒倒計時提示歸零,屏蔽失效——


    那維護工人推開門的一瞬間就聽見了不屬於自己的心跳聲,他一愣,奇怪地四下尋覓,隨後聽清了,心跳聲來自身後!


    維護工人頭還沒扭迴去,後頸就被貼了一個冰涼的東西,他張大嘴想叫,卻發不出聲音,身體不受控製,特殊的波穿過他的皮膚抵達芯片,與生物芯片發生共振,幹擾了微電流,他就像個被剝了皮的青蛙一樣,四肢微微抽動著,無聲無息地被拖到牆角。


    林靜恆從他腰間抽出激光槍,抵在他後頸上,連扣了三次扳機,巧妙地避開芯片,把這個被芯片加持後堅硬的脖子燒穿了,繼而又在維修工身上翻出一把納米刀,抵著屍體的脖子打了進去,那皮膚上很快出現了一道四四方方的燒焦痕跡,血肉模糊的生物芯片掉了出來。堅硬的屍體陡然軟了下去,被林靜恆一手拎進衛生間隔間裏關好門。


    他用個人終端掃了一下那枚生物芯片——二級,應該是這群維修工人中的小頭目。


    林靜恆偏頭看了屍體一眼,將生物芯片放進特殊的消毒器裏,接著扒下了屍體身上的衣服換上,維修工正好有個帽子,低頭把帽簷拉下來,可以擋住臉。


    芯片處理完畢,被推入了一個注射器,注射器裏有一種透明的液體,像膠一樣,很快裹在了芯片周圍,林靜恆拿著注射器在手心中掂了掂,下一刻,毫不猶豫地注射進了自己身體。


    “鴉片芯片有強成癮性,特別對於那些人機匹配度很高的人來說,除非你是空腦症,否則絕不要輕易嚐試。”哈登博士曾經警告過他,“如果遇到緊急情況,我給你一管阻斷劑——這是實驗用品,能幹擾芯片對你的影響,相當於在短時間內,人為把你變成一個‘空腦症’,但是以你的代謝水平,最多九十分鍾後就會把阻斷劑吸收代謝幹淨,在那之前,一定要記得把它取出來。”


    軌道車行程大約四十分鍾,剩下不到一個小時,足夠了。


    林靜恆轉身鎖上衛生間的門,走迴車廂,找了個角落坐下,將帽子拉下來蓋住臉。


    即使有阻斷劑,他也能感覺到幾乎無法控製的力量,五感被大大加強,周圍人的心跳聲幾乎有些吵,林靜恆一瞬間有種錯覺,覺得注入芯片的那一刻,他簡直就像是一個不良於行的癱瘓病人突然痊愈。


    另一個維修工向他走來,林靜恆聽著對方靠近的聲音,沒抬頭,心想:“滾開!”


    二代鴉片芯片對一代芯片的壓製,讓對方感覺到他的排斥之後,話都沒敢說一句,怯怯地走開了,林靜恆周圍形成了一個真空帶。


    林靜恆打開手心,虛虛地一捏,然而個人終端上卻顯示這輕輕一捏的握力已經達到了四百公斤以上。


    異常的力量感和控製感像一劑精神毒品,本該讓人振奮迷醉,然而也許是阻斷劑起了作用,林靜恆心裏突然湧起輕微的焦躁和不安。


    他想起陸必行曾經兩次給自己注射過類似的芯片……那時,他感受到的是這個?


    陸必行注射過的生物芯片被銷毀了,但是後來自由軍團幾次三番企圖潛入第八星係,也帶來了一些新的生物芯片,他一時想不起來那些芯片是不是都銷毀幹淨了。


    林靜恆的手心緊了緊,心想:但願那個老波斯貓還能管點用。


    負責設備維護的人員,在這星球上地位很低,大多是一代“鴉片”,林靜恆的潛入十分順利,很快摸到了這個星球核心生態係統——氣候、溫度和引力。


    林靜恆把幾個黑色的小包裹安放在引力控製中央處理器的不同位置,最後看了一眼個人終端,小行星仍在不斷靠近行星,粒子風暴警告來了,他嘴角提了一下,和來時一樣悄然離開。


    三十分鍾之後,小行星上的粒子風暴強度達到峰值,固若金湯的屏蔽罩受到幹擾,與此同時,核心生態係統中心突然發出一連串驚天動地的爆炸,引力控製陡然失效,地麵引力立刻減少為原本的十分之一,星球上的人們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步,以各種姿態在半空中滑行,而最致命的是,這種引力水平無法維持人工大氣!


    小行星的生態係統即將崩潰,警告聲環繞,生態係統發出歇斯底裏的求救信號,正好穿過受損的屏蔽罩,被恆星風暴加持,裹挾著衝向星外宇宙。


    星球或者基地生態係統崩潰時發出的特殊求救信號,會被最近星係捕捉,倘使他們還有類似政府的組織,一定會派人來查看。


    而與此同時,距離小行星十六個航行日,一架始終跟在這顆小行星身邊的機甲同樣被這石破天驚似的求救信號驚動。


    “立刻報告主人,行星‘寶盒’生態係統嚴重故障,人工大氣層有脫落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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