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胞胎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倆會被迫躲在管委會的地盤上,用伊甸園試驗基地的加密躍遷點發送遠程信號。


    巨大的遠程聯絡網通過無數躍遷點,像是水中漣漪似的擴散出去,在每個躍遷點都留有痕跡,流落在外的白銀十衛帶著相應的密鑰穿過這些躍遷點時,機甲就會自動讀取信息,建立雙向聯係建立,而在此期間,發信人的坐標是不能變動的,雙胞胎隻能暫時在伊甸園試驗基地落腳。


    林靜姝給他們安排了一個很豪華的套間,規格夠得上接待聯盟議會代表的,托馬斯楊一進門,就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一樣,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然後衝著鏡子比了個“v”字頂在自己頭上:“太豪華了,這麽客氣啊!”


    泊鬆楊目光一閃——從小黏在一起度過中二時光的技術宅們,幾乎都玩過這一套,互相約定一套隻有對方能讀懂的密碼,美其名曰用來“拯救世界”……不過後來基本都是用來在打遊戲和看黃片的時候互相掩護了。


    雙胞胎開始用密語交流的標誌,就是在頭頂比“v”字的手勢,一句話裏,每個音節按著一個固定的算法打亂後重新排序,就能拚出一句新的內容。


    托馬斯這句話的意思是:“有監控嗎?”


    泊鬆:“我想辦法檢測一下。”


    “不要輕舉妄動,剛才我偷偷掃描了一下基地裏的一個白大褂,他身上的輻射就像個行走的信號站,不斷地跟周圍所以儀器互相交互信息,一開始我以為試驗基地裏局部做了一個小的伊甸園,但那輻射量遠遠高於聯盟安全標準,隨後我的個人終端上提出警告,說這個東西很可能還在幹擾他的腦電波。”


    “鴉片。”


    “對,鴉片。”


    “伊甸園試驗園的保密級別,怎麽能這麽隨便地收留外人?而整個基地上千研究人員沒有一個提出異議,按理說林靜姝不應該有這種不合常理的控製力。”


    “你相信她嗎?她可是林將軍唯一的妹妹。”


    “……幾十年不聯係的妹妹。”


    “那格登家還真是被詛咒了,你覺得老格登還活著嗎?”


    “如果她真有這麽深的心機,能瞞過聯盟中央的所有人,得到伊甸園的權力,你覺得她會這麽不小心,讓我們一到基地就發現她的破綻嗎?”


    “你說得好像我們馬上就要被滅口了。”


    “這正是我要說的,我們是否還有必要冒險留在這?”


    “我們走了,白銀十衛迴複遠程信號,會迴複給誰,和誰建立聯係?”


    托馬斯楊四仰八叉地躺在雲端一般柔軟的大床上,憊懶地滾來滾去,目光卻從乳膠枕的縫隙裏鑽出來,給了他兄弟一個沉沉的目光,他嘴裏像沒進過城的鄉下兵一樣,聒噪著“後悔入伍,應該好好享受生活”之類的廢話,翻譯過來的密文卻是:“我一直想說沒說,將軍方才命令我們啟動備用中心,天使城附近的躍遷點隨後就被封,是誰反應這麽快?是誰一直在監視我們?”


    他們倆一直在老元帥的私人衛隊裏,當初是林靜恆的一封推薦信直接交給了秘書王艾倫,老元帥親自出麵給他們安排的職位,除此以外,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技師是白銀三的人,托馬斯楊自詡扮演走後門進去的紈絝衙內是本色出演……


    那麽……是誰?


    泊鬆楊的後背躥起一層涼意,突然有種自己浸在飄滿冰川的海裏,四麵八方都是冰冷滅頂的海水,避無可避。


    泊鬆楊沉默了一會:“你別在林小姐麵前丟人……我好幾天沒看新聞了,你給我幾分鍾安靜時間。”


    他當然不是真想看什麽“新聞”,這段話是硬湊的,解碼之後,意思是:“林小姐會不會和鴉片有關,甚至……她就是鴉片的主人?”


    托馬斯楊故作開朗地一笑:“丟什麽人,將軍的家人不就是我們自己人嗎?”


    如果是這樣,將軍知道了會怎麽想?


    泊鬆楊無言以對,為了防止屋裏有監控,被人看出破綻,他隻好心不在焉地坐在一邊,按著自己剛才的胡說八道,打開個人終端漫無目的地翻看“新聞”。


    此時所謂的“新聞”,嚴格來說都是不經監管的小道消息,網絡和通訊斷開後,人們隻能三五成群地自己抱團,一小撮人圍著一個蹩腳的網絡工程師,構架一個小範圍內的簡單網絡,不同的網絡間使用不同的協議,但在特定情況下,也能彼此交流,互相傳播一些小道消息,非法買賣點情緒禁藥之類——類似於戰前屢禁不止的“地下網絡”。


    可惜現在隻有“地下網絡”了。


    泊鬆楊心事重重地掠過一係列亂七八糟的信息,心思卻還停留在林將軍這個讓人心驚膽戰的妹妹身上,突然,他目光捕捉到了什麽。


    托馬斯楊見他身體一僵,整個人重心突然前移,連忙探頭去看。


    那是一段地下網絡上流傳的錄音視頻,題目叫做《你萬萬想不到的白銀要塞淪陷之謎(內附軍用記錄儀視頻)》。


    軍用記錄儀屬於太空機甲的尖端技術,民間很難剪輯仿造,因此相對來說真實度比較高。


    視頻裏拍到的應該是一個機甲收發站,某個機甲駕駛員違規操作,離開時忘關軍用記錄儀了,記錄儀剛好對著停在它對麵的機甲,能讓人清楚地看見機身型號。


    光榮團為了和平演變,占領沃托之後,經常在地下網絡裏自吹自擂,借以宣傳洗腦,因此很多人都認出來了,這架被拍到的機甲正是光榮團大總統的座駕。


    果然,下一刻,大總統本人出現在鏡頭裏,一般走一邊和跟著他的助理說著什麽,泊鬆楊打開個人終端上的“唇語解讀器”小程序,很快掃出了對方在說什麽。


    大總統說:“他在第八星係的消息,怎麽泄露到反烏會那邊了?”


    助理迴答:“應該隻是個意外,但是情況不妙啊。反烏會那群瘋狗,當年被我們當墊腳石,騙到聯盟給他送人頭、送功勳,現在反應過來了,不知道得有多恨他。”


    大總統說:“林靜恆是我們的老朋友了,這麽多年,大家互相成全,才各自有今天,得想想辦法啊,現在我們被堵在第一星係,鞭長莫及,你看看能不能利用聯盟的殘兵敗將,稍微攔一下反烏會的瘋狗們?”


    助理又說了句什麽,然而角度關係,已經看不見他們倆的嘴了,至此,視頻戛然而止。


    這消息病毒似的在交疊的地下網絡中穿行,一石激起千層浪,


    是什麽叫做“林靜恆是我們的老朋友”?


    一小時以後,另一段附有分析報告的軍用記錄儀視頻成了另一個熱門。


    視頻截取的正是林靜恆在紅霞星附近追殺反烏會的一段,但是沒頭沒尾,而且很微妙地沒露出反烏會的標誌。隻看得出兩方人馬在打仗,誰跟誰、為什麽打,則不得而知了。


    視頻底下卻附送了大篇幅的分析報告,關於白銀九的突擊模式分析,與那架顯眼的重三不合常理的精神網掃描半徑。


    其實大部分人看不懂戰鬥模式分析是什麽玩意,也不知道重甲精神網的掃描半徑本來應該有多少,但接連爆出來的兩條軍用記錄儀視頻,以及一部分人言之鑿鑿的結論,就是讓所有人都相信了——林靜恆還活著,躲在第八星係,曾是海盜光榮團的內應。


    這裏麵邏輯是否經得住推敲,那些模棱兩可的話是否真實可靠,沒有人追究,民眾不是檢察官,沒有確保證據鏈完整的義務。


    倘若一件事看起來是那麽迴事,那它就是那麽迴事。


    每一個因為戰爭而失去伊甸園的人,都好像無家可歸的野狗,突然之間,固若金湯的白銀要塞為什麽會失守、他們的生活為什麽被摧毀,都有了答案。


    在此之前,他們憎恨聯盟政府無能,憎恨非我族類的海盜……而對海盜的憎恨還往往會一分為二,因為無處安放的戾氣,大家還經常會因為“反烏會和光榮團誰應該負主要責任”掐上一陣。


    而在此以後,他們有如實質般的憤怒江流入海似的,整齊的轉向了林靜恆。


    “野狗”們集體表演了狂犬病的爆發。


    憤怒的人聲很快驚動了聯盟中央。


    三小時後,天使城要塞官方對外發聲,說了一大堆諸如“事情仍在核實中,不會上一些人的當,貿然動兵”之類的廢話。


    可這番廢話裏隱含的意思卻昭然若揭——林靜恆當時是“死”於第一星係,是在伊甸園監控下,聯盟中央為了悼念他,弄出了多大動靜?如果謠言莫須有,天使城難道不應該出來斷然辟謠嗎?


    這個模棱兩可的態度,恰恰證明了林靜恆確實有脫離伊甸園監控的辦法!


    緊鄰八星係的第七星係――


    “安將軍,反烏會退守堡壘,正在增兵,所以那件事是真的嗎?”


    戰前,七大星係沒有軍事自治權,各地的駐軍叫做“星係駐地中央軍”,這些中央軍純屬擺設,沒有中央命令,不能擅自動兵,甚至開不了機甲庫,一個將軍一旦被派到外星係中央軍,相當於被流放。


    七星係的“流放將軍”名叫安克魯,是個矮個中年人,兩百歲出頭,陸信舊部之一,被林靜恆“打壓”到了第七星係。


    這個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性情頗為隨和,被流放到第七星係之後,與中央軍監察會和當地政府官員都相處得很好,辦事規規矩矩,是一副打算在第七星係養老的樣子。


    誰也沒想到,戰爭一爆發,安克魯就第一時間直接帶人闖了監察會,酷刑威逼監察會成員交出了軍權,三下五除二拿下了武裝,盤踞在第七星係。


    入侵第七星係的反烏會與其反複拉鋸,各有勝負——也正是因為這邊戰事膠著,八星係才能趁機喘一口/活氣。


    “林靜恆,”安克魯輕輕敲打著桌麵,“應該是真的,我收到葉裏夫的傳信了。”


    衛兵問:“那我們怎麽辦?不如幹脆等著海盜和這個叛徒兩敗俱傷?”


    安克魯沉吟著站起來,走到巨大的星際航道圖前站定,眯著眼,緩緩吐出了一口煙:“可是據說……湛盧在他手上啊,那可是陸信將軍的無雙利劍,萬一落到反烏會手上,我將來死後,怎麽和老夥計們交待?”


    年輕的衛兵總喜歡聽悲情英雄的故事,聞言一臉激憤地望著他。


    安克魯歎了口氣:“將軍托在手心裏養大的……太讓人失望了。”


    新星曆276年――後世也把這一年稱為“元年”,七月底,反烏會的第一顆導/彈,把第八星係拖到了探照燈下。


    反烏會重兵壓境,圖蘭奉命親自駐守前哨要道,以臨近第七星係的小行星“中轉”為基石打起自衛反擊,第七星係中央軍按兵不動,與反烏會停戰。


    以傳說中的白銀第九衛為基石擴充的第八星係自衛軍,對上來勢洶洶的星際海盜,一交火就異常猛烈。


    八月初,行星“中轉”失守,圖蘭假意退守航道,反烏會乘勝追擊,被埋伏了一個正著,這是史上最經典的“以少勝多”一戰,整場戰役延續了四十八小時,全殲了反烏會一支超時空重甲軍團。


    八月中旬,在七星係中央軍安克魯的默許下,反烏會大批援軍從第五、第六星係趕到增援,八星係自衛軍實在寡不敵眾,連退十八個航行日。


    八月底,聯盟內悲憤的聲音越來越大,盡管林靜恆從未在公開場合露麵,他還活著的證據至今仍是虛無縹緲,但人們已經通過集體想象,讓他複活在幻想裏了,並在幻想裏給他安裝了三頭六臂,讓他成了古往今來一切邪神的化身。


    第八星係總長幾次公開露麵,駁斥謠言,但於事無補——第八星係,一條下水道,一個長得跟猴一樣的總長,住著一幫不知所謂的人渣,誰要聽他們說什麽?聯盟標準語,他們吐字咬得清楚嗎?


    窮山惡水自有刁民,一到亂世,果然什麽妖魔鬼怪都出來了,第八星係這個盛產刁民和妖魔鬼怪的地方,趁著聯盟危機,居然抱起叛逆的大腿,反人類、反社會,簡直豈有此理,喪心病狂!


    七星係中央軍安克魯被沸沸揚揚的輿論逼著,終於帶著武裝部隊和民憤來到了七八星係邊緣。


    “總長,再這麽打下去,物資撐不住了。”


    “如果不是紅霞星被炸毀,我們本來可以在半年內緩解生活物資緊缺的情況,怎麽屋漏偏逢連夜雨?”


    “各地的征兵反響強烈,每個剛安頓、剛有工作的人都爭著報名入選民兵,可是總長,太空軍不是陸軍,不是隨便培訓一下就能上戰場的。”


    愛德華總長病急亂投醫:“陸老師他們做的那個初級機甲呢?要是實在不行,先緊急生產一批!”


    “軍工廠生產力不足啊總長!我們導/彈都快打空了,連七星係的中央軍也來了,再這樣下去,我們撐不到白銀十衛趕到啊。”


    愛德華總長猛地站了起來:“我親自去見聯盟中央軍!給我準備星艦,機甲,今天就出發!不是陸信將軍的舊部嗎?我們第八星係當年的自由聯盟軍也是陸信將軍舊部,我這個舊部要去問問那個舊部,我們就活該等死,哪怕有理,也不能站出來替自己說句話嗎!”


    “這太危險了總長!”


    “總長冷靜……”


    獨眼鷹在旁邊聽著,都被他們吵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他悄無聲息地離開會議室,打算出門抽根煙,卻在會議室門口碰見了林靜恆。


    林靜恆來了不知道有多久,隻是靜靜地在門口旁聽,沒進去。


    “我過來是打算說戰備的事,軍用物資消耗得比我們想象得都快。”林靜恆不客氣地從他煙盒裏摸了一支,捏在指尖讓他點,獨眼鷹衝他翻了個白眼,還是順手給他點上了,林靜恆靠在牆上,“總長現在可能覺得,讓我留下是個錯誤。”


    “他要是腦子清楚,就不會這麽想,”獨眼鷹淡淡地說,“你要是離開第八星係,域內域外,哪不能去?說消失就消失,八星係呢,也能集體消失嗎?那些伊甸園裏長大的巨嬰們無處發泄怒火,隻好仇恨八星係,我們還是眾矢之的。說白了,巨嬰們不敢反抗踩著他們的人,隻敢仇恨不肯被他們踩的人,這道理我早就看透了。”


    林靜恆在一片煙霧繚繞中沉默下來。


    獨眼鷹:“聯盟中央軍……”


    他隻說了幾個字,就閉了嘴,目光與林靜恆對上,兩個人心照不宣——此時此刻,七星係中央軍是能左右第八星係戰局的,哪怕他選擇不插手,作壁上觀,也能大大提高第八星係存活的幾率。


    七星係中央軍總司令安克魯,是陸信的舊部,從道理上說,一百個老總長,也沒有一個陸必行分量重。


    隻要他們知道……


    隨後,獨眼鷹和林靜恆又幾乎同時開口。


    林靜恆:“不行。”


    獨眼鷹:“你要是敢利用我兒子……”


    獨眼鷹說了一半,才反應過來林靜恆方才說了什麽,夾著煙愣住了。


    林靜恆削瘦了一些的臉上有陰影一閃而過,很久以前,他選擇隱瞞陸必行的身世,是為了保護他,甚至在他們一起開著機甲去尋找彩虹病毒抗體的時候,他還吩咐過湛盧,如果到了危機生命的時候,就把陸必行的資料發給陸信舊部。


    可現在……


    陸必行如果知道了自己這狗血淋頭的身世,會怎麽想?


    他會怎麽看待這一廂情願的“保護”和隱瞞,會不會覺得他們倆這段關係都是因為……他是陸信兒子?


    林靜恆想:“我怎麽交代?”


    獨眼鷹意外地盯著他看了一會,漸漸地,仿佛從那年輕將軍晦澀的表情裏看出了什麽。


    林靜恆狼狽地躲開他的目光:“我犯得上到安克魯這種廢物麵前賣慘嗎?別開玩笑了,想動手就動手,我就算剩下一架破機甲,也照樣收拾他們。”


    他說完,一秒都不停留,轉身就走,同時聯係指揮中心:“叫陸必行來找我。”


    指揮中心過了半分鍾,給他迴複:“將軍,前線機甲損毀率過高,緊急傳喚機甲技師,陸老師帶著工程隊去前線了。”


    林靜恆頭皮一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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