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找不著北地看著林靜恆,夢遊似的說:“我讓你親你就親……我、我一定是不太清醒。”


    林靜恆略微退開一點,輕輕地把手附在了他的頭上,如願以償地摸到了他的頭發,原來那頭發隻是天然卷,並不像看起來那麽柔軟,有點涼,隻有發根處沾染了體溫。林靜恆是個討厭和別人肢體接觸的人,並不知道怎麽控製“撫摸”的力度,他的手指尖帶著繭,由於太過小心翼翼,非常輕,像微風若有若無地撩過頭皮,陸必行哆嗦了一下,藏在真皮裏的神經末梢好像集體破土而出,敏感過了頭,方才蘇醒的身體缺乏自製力,立刻產生了一些不怎麽文明的反應。


    陸必行在黑燈瞎火中慌裏慌張地一收腿,動作太快,幾乎產生了古老傳說中“掃堂腿”的效果,在這麽個狹小的空間裏,正好掃了林靜恆一個趔趄,林靜恆伸手撐了一把,又好死不死地按在他的大腿上,陸必行明顯地抽了口氣,活蝦似的彈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彎著腰抱起旁邊的空禮盒,縮成一團,半天不敢喘氣。


    林靜恆:“……”


    陸必行的臉暴露在水晶球幽幽的光下,從脖頸一直紅到了耳根。


    林將軍——雖然慣常裝得人模狗樣,但終日與圖蘭之流為伍,聽過的葷段子大概比陸校長吃過的營養膏都多,再怎麽“出淤泥而不染”,也純潔得有限,立刻迴過味來,他訕訕地縮迴手,幹巴巴地說:“衛生間在那邊。”


    陸必行崩潰道:“別說了。”


    兩人之間隔著一個白色緞帶的大包裝盒,麵麵相覷。


    林靜恆本就不是個擅長聊天和調節氣氛的人,如果不讓他出言不遜,他基本就不大會說人話了,此時搜腸刮肚、左顧右盼半晌,試圖沒話找話地強行聊天:“呃……水晶上那團冰箱球是哪來的?”


    “是我自己做……噗……”陸必行話說了一半,才發現對方這個緊張的口誤,他像個蹩腳的喜劇演員,包袱沒來得及抖出來,自己先笑了場,“我自己……哈哈哈……我自己做的‘冰箱球’。”


    林靜恆:“……”


    片刻後,他終於也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在陸必行小腿上踹了一腳:“笑什麽,不要臉了?”


    陸必行一邊笑一邊臉紅,一邊不要臉一邊羞澀,手肘抵在膝蓋上的包裝盒上,雙手攪成一團抵在額頭前,擋住臉,他垂死掙紮似的解釋:“我是因為剛睡醒,晨……那什麽是正常的生理現象。”


    “早啊陸老師,”林靜恆短暫的尷尬過去,舌頭終於利索了,熟練地挖苦道,“天還沒黑你就起床了,越來越勤快了,真是為人師表的典範。”


    陸必行就遮遮掩掩地從胳膊和禮盒縫裏看他,目光有點賊,像是躍躍欲試地準備耍人生中第一個流氓,是個充滿好奇的小賤樣。


    林靜恆從冰箱裏找出杯子和酒,陸必行趕緊說:“我喝白水就好,不要帶酒精的。”


    林靜恆低頭看了他一眼,蜷在地上不起來的陸必行又欲蓋彌彰地解釋了一句:“我就是渴了,你別想歪。”


    林靜恆:“這趟出門順利嗎?”


    “總長封了我一個特別……特……”陸必行說到這,發現自己色令智昏,腦漿已經被方才巨大的驚喜蒸發得所剩無幾,愣是沒背出自己的頭銜,隻好去個人終端裏翻記錄,“哦,特別管理委員會主席,特殊時期可以代理總長。”


    林靜恆一聽就知道這一趟一定不大順利,已經把總長逼得病急亂投醫了。


    “第八星係嘛,”陸必行接過水杯,聳了聳肩,“很多人光是為了活著就得拚命,從來沒有得到過依靠,所以誰也不信,如果你對他伸出手,他會認為你不懷好意,會在你‘圖窮匕見’之前拿出刀來。”


    林靜恆呷了一口甜酒,靠在牆邊,透過夜色看著他。


    “慢慢來吧——我今天晚上不想跟你談第八星係,”陸必行抬起頭,“將軍,我長大的地方你可能已經看得不想再看了,你長大的地方呢?”


    林靜恆想了想:“你是想聽聯盟中央和七大星係三十年的拉鋸,星係之間的剝削和經濟侵略,還是中央內部各大派係之間的內鬥?”


    陸必行哭笑不得:“我聽這些幹什麽?”


    “你不是那個……”林靜恆也沒記住愛德華總長自己發明的長頭銜,卡了一下殼,“那個什麽備用總長嗎?可以提前預習一下。”


    陸必行發現林靜恆有個了不得的本事,他描述任何一個東西的時候,都能找到一個和原版意思最接近的貶義詞——特殊時期“代理總長”到了他嘴裏,就成了“備用總長”,大概因為剛剛占過他便宜,林將軍還嘴下留了情,好歹沒說成“備胎總長”……陸必行覺得他那口型一開始是奔著這個詞去的。


    “我是‘戰時’統籌顧問,”陸必行說,“不打仗我就不當了。”


    林靜恆問:“為什麽?”


    “打仗的時候,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打進了穀底,人們的願望空前一致,就是想早點太平,早點過好日子,這時候能為大家做一點事,我覺得是有意義的,你知道你在改善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態,你在朝正確的方向走。但是等戰爭平息,大家休養生息幾年,社會就會像動蕩的河水一樣,清濁分開、泥沙沉降,形成新的階層和利益團體,一個政客總不可能站兩個陣營,要從政,就意味著時時刻刻都得代表一方的利益去攻擊掠奪另一方,最後每個英雄都會變成罪犯,我是個幼稚的人,不喜歡這樣。”陸必行想了想,又認認真真地補充了說,“我這個人,除了幼稚,還很懦弱,總想避免爭鬥和衝突,假裝一切都好……這事我自己也知道,以後會想辦法改進,但是天性恐怕不太好改,有時候可能會拱你的火,你……唔,罵我也沒關係,但是不要太生我的氣。”


    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沃托標準日,林靜恆大概有三百六十天都很暴躁,但他其實知道,一個人滿身戾氣,歸根到底,隻是自己不能和自己握手言和而已,他怎麽有臉要求別人為此改變自己的天性呢?


    林靜恆心裏有千言萬語,可是胸口堵滿棉絮,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陸必行輕輕地問:“我不想聽沃托那點狗屁倒灶的事,我想聽你的親人和朋友。”


    林靜恆呆了片刻。


    陸必行又補充了一句:“除了湛盧和白銀十衛的朋友,在部隊之外,總有能和你一起喝一杯、聊幾句心裏話的人吧?”


    林靜恆“嗯”了一聲,沉默了好一會:“……獨眼鷹那樣的?”


    陸必行:“……”


    這個“朋友”的定義有點過分新潮了,仿佛有殺父之仇和奪妻之恨一般的友誼,也能地久天長嗎?


    “我在烏蘭學院的時候,和校醫蘭斯博士關係還不錯,還有幾個同學。”


    林靜恆說到這裏,忽然住了嘴,陸必行等了半天,發現他說話像擠牙膏,半天就擠出這麽一句,隻好自行追問:“蘭斯博士現在在哪裏,還有聯係嗎?”


    “死了三十多年了。”


    陸必行偷偷在心裏記錄——他愛跟年紀大的人混在一起——然後又問:“那同學呢?現在都在幹什麽,是什麽樣的人?”


    “不知道,”林靜恆追憶了一下,他整個少年時代所有的光都被那個雨夜吸走了,因此很多事都顯得模糊不清,那些年過得頗為渾渾噩噩,此時忽然提及,他才發現,連所謂“好友”是男是女、是高是矮都想不起來了,隻好沒滋沒味地說,“不太記得了。”


    陸必行不死心地問:“親人呢?”


    “我母親死得很早,父親是軍官,也沒長壽到哪去,他活著的時候不太迴家,我對他印象不深。養父……獨眼鷹在背後說我壞話的時候應該給你介紹過了,”林靜恆不願意在陸必行麵前多談陸信,於是輕飄飄地一帶而過,“我還有個妹妹,雙胞胎,小時候我們倆被人分開領養,聯係一度中斷,後來我才知道,領養她的人是伊甸園管委會。”


    一想起林靜姝,林靜恆心裏那團被陸必行驅散的陰影就又重新聚攏過來:“靜姝……”


    陸必行:“啊?”


    “不是你那個學生。我妹妹也叫靜姝,”林靜恆頓了頓,“她是個……斯文內向的女孩子,愛幹淨愛漂亮,很少哭鬧,總能把自己收拾得很賞心悅目,小時候有一點怕蟲子。”


    林靜姝的形象,在他心裏是模糊的,林靜恆迴憶起她來,心裏總是跳出來一個很小的女孩,而不是那個聯盟名花。


    “我很少能弄明白她在想什麽,她高興了不說,不高興也不說,生氣了就躲起來不見人,高興了會把攢很久的零用錢拿出來,買些雞零狗碎的小東西放在我房間裏,但是如果去問她為什麽高興為什麽生氣,她既不會說也不會承認。”


    陸必行心想:“親生的。”


    “後來我很少去看她,”林靜恆說,“我……養父的死跟管委會脫不開關係,而她要嫁給管委會,我曾經阻止過,但她沒聽。”


    陸必行問:“你在怪她嗎?”


    “怪她幹什麽?其實是個挺好的選擇,她天生文弱,從小看起來就不如別的女孩精神,能有人照顧,每天跟著一打保鏢團,沒事跳舞逛街做慈善挺好的,格登家對她也不錯,這麽個亂世裏能把她送到天使城避難,我是很感激的。”林靜恆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下去,杯子在手心裏轉了兩圈,“但是我那時候想……我和管委會總有一天要翻臉,她跟我冷淡疏遠一點對大家都好。”


    就算將來斷絕關係也會更有說服力,這樣一來,無論是他和管委會誰笑到最後,她都能過得不錯。


    陸必行注意到他嘴裏說“好”,眉間的褶皺卻一直沒打開,於是逗他說:“那看來我們隻有我爸一個人需要對付了。”


    林靜恆剛要說話,屋裏的時鍾“叮”地響了一聲,陸必行這才發現,時鍾下麵有一塊小小的電子牌,上麵標注著簡單的日程,電子牌上的“晚間休息”此時已經翻了過去,變成了“精神力訓練”。


    陸必行霍然一驚,意識到林靜恆的“晚間休息”恐怕包含了晚飯和僅有的清靜時間,就這麽陪著他扯淡扯過去了,隻喝了一杯酒,連忙站起來:“我打擾你了吧?”


    林靜恆沒說什麽客氣話,隻是用個終端關了時鍾報時,把電子牌翻上去了,用實際行動表演了什麽叫“君王不早朝”,可惜陸必行了解他,現在耽誤的事,他一定會用睡眠時間補迴來,沒有嚴苛的作息,他也不會有永遠穩定在極限值的人機匹配度,再留戀也隻好暫時告辭離開。


    遠處銀河城的燈光亮了,毗鄰基地的銀河城此時顯得安全又平靜,在瘟疫中因禍得福地養成了秩序,全城的個人終端被連在了一起,仿照之前集市上的做法,小範圍內發放了虛擬記賬貨幣,可以憑借工作和交易取得,換一些生活物資。這個城市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工作是很容易找的,發放給居民的物資是自衛隊基地的戰備物資,銀河城環境和資源都很豐富,也不缺人口,完全修複後應該可以自給自足。


    陸必行想:“就像一顆正在發芽的種子。”


    他身體的興奮短暫地平息了下去,化成了揮之不去的熱度,融進了他的四肢百骸,陸必行一掃長途旅行的疲憊,覺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氣,興奮得可以上天飛一圈,於是打了雞血似的衝進了機甲站,把所有停靠的機甲從頭到尾檢修了一遍,還不肯罷休,又在湛盧的伴奏下闖進了核心實驗室,跟反烏會的加密係統死磕了一宿。


    就這麽連軸轉了十二個小時,第二天接到總長召集開會,才發現天光已經大亮了。


    陸必行掛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嗑了藥似的精神。


    “想建立秩序,就像是把無數的小溪匯聚在一起,引入主流,歸於一個方向,”新上任的戰時統籌顧問侃侃而談,“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引力,打通水流通道,以及足夠高、有足夠容量的河道。‘河道’是生產力,通道我們靠當年自由聯盟軍舊部的關係網……”


    愛德華總長問:“引力是什麽?”


    “每個人的需求。”陸必行說,“是每個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最迫切的渴望,像銀河城被變種彩虹病毒吞噬的時候一樣,大家都想活下去,總長。”


    總長猶豫了一下:“銀河城目前靠林將軍的戰備物資支撐,可是……我們支撐不起第八星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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