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大姐可不是什麽遵紀守法的模範公民,別看這破基地連用電都限量,私牢建得卻十分精良。私牢迷宮似的深藏在地下,有雙層電磁信號屏蔽層,層層疊疊的牢門一落下,別說是臭大姐,就是纖細如蚊蟻也別想逃出去。


    “勞駕斯潘塞先生,你先‘病’幾天吧,有需要的話,我會隨時來找你。”林靜恆把臭大姐和他那一幹衛兵繳了械,挨個扔進了單間,分別關押,臨走仔細欣賞了一下這地下監牢的獨特設計,衝他一揮手,“這麽精致的地方,你不多住幾天可惜了。”


    臭大姐有心破口大罵。


    林靜恆腳步一頓:“對了,我脾氣不好,你注意不要亂說話。”


    臭大姐並不敢真的激怒他,聽了警告,隻好把汙言穢語咽迴肚子,憋得脖子粗了一圈,憋出一句:“你給我等著!”


    說完,不等林靜恆嘲諷,他自己臉先紅了,覺得這句話說得實在英雄氣短,像個偽娘,羞恥得要掉眼淚了。


    機械手形象的湛盧豎起一根手指,提示說:“先生,您違反了聯盟軍事管理條理中‘禁止虐待俘虜’的相關條款,根據估測,監/禁地的麵積和采光情況均不符合聯盟標準,侵犯了囚犯的基本人權,您還威脅對方……”


    “唔,”林靜恆漫不經心地迴答,“有人要來罰款嗎?”


    湛盧:“……”


    “沒有罰款,就沒有人權。”林靜恆把機械手湛盧豎起的小拇指往下一壓,“沒事不要自己錄入無關數據,跟誰學的?還翹起蘭花指了。”


    私牢再往下,就是臭大姐存放機甲的地下倉庫,林靜恆帶著湛盧直接坐電梯下去——三核的重機甲簡稱‘重三’,機身長達一公裏以上,這種機型早在新星曆240年,就已經徹底被聯盟從軍隊裏淘汰了。


    “我上次見到重三,還是在烏蘭學院念書的時候。”林靜恆說。


    “您入學第一年,機甲操作拿了滿分,其他科目都不很理想。”湛盧說,“陸信將軍私下致電校長,要求扣發您當年的獎學金,避免助長偏科還囂張的歪風邪氣,不過校長先生很教條,以校規為由拒絕了他。”


    林靜恆一愣:“什麽?”


    他入學烏蘭學院的時候才十四歲,是整個學校最小的學生,叛逆心正強,我行我素,不少老師跟陸信告過狀,他被念叨得不耐煩,就用學年末肯定能拿獎學金來打賭,賭注是讓陸將軍閉嘴一個暑假……畢竟,兩個月憋著不能長篇大論,對陸將軍來說是一場酷刑。


    湛盧欲蓋彌彰地替前任主人辯解:“陸信將軍非常關心您的教育,並不是怕輸給您才作弊的。”


    林靜恆:“……”


    是哦,那他還挺正直的。


    重三雖然古老,但畢竟是重機甲,量級與普通機甲不可同日而語,機甲“北京”拿到它麵前,就像是個塑料的小甲蟲,隻是稍微啟動預熱,都會引發一場小地震,如果它在地下隨便移動,大概能把一排街道頂塌了。


    不過好在,它其實也不能隨便移動。


    方才湛盧的精神網一覆蓋過來,林靜恆就發現了,這架機甲的機甲核損壞非常嚴重,基本報廢,也就能預個熱發出點動靜。應該是發生過機毀人亡的事故,被不法商販捕撈迴來保養個外殼,當成稀罕物件高價賣到黑市,糊弄不識貨的大傻子——臭大姐還以為是基地水貨們精神力不夠,才無法啟動它的。


    “這應該是新曆170年,聯盟生產的最後一批三核機甲,此後進入超時空重機甲時代,技術上翻天覆地,舊機型就停產了。”湛盧的聲音迴蕩在機甲存放室,說著,機械手上打出一道熒光,落在機甲尾部,“您看,這裏有生產編號。”


    “聯盟所有的重機甲都有檔案,即使報廢也都會迴收,按理說不該流到外麵,”林靜恆仰頭望著龐大的機身,“翻一下你的數據庫,按著生產編號查查,這架機甲究竟是怎麽迴事。”


    “先生,我的數據庫裏無法找到這個編號,這是一台生產出廠時就沒有被記錄在冊的機甲。”


    林靜恆深深地皺起眉。


    重機甲與普通的小機甲不同,重甲是國之重器,軍方管理極其嚴格,從生產到報廢,都像聯盟議會後麵碑林的石頭一樣有數,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走失一架。


    這說明什麽?


    林靜恆忽然轉身,大步往外走去。


    獨眼鷹在私牢入口等著他,沒跟下去,因為怕自己一時手滑槍斃了臭大姐,此時,他腳底下已經積攢了一層煙頭,正七竅生煙地噴雲吐霧。聽見腳步聲,獨眼鷹頭也不迴地說:“你打算怎麽辦?”


    “清點物資儲備和武器裝備,包括這個基地和他後麵那兩個秘密倉庫,確認戰備是否充足。”林靜恆說,“然後我要利用基地的硬件打開對外通訊和定位,召集白銀十衛,白銀九是在八星係外圍失聯的,離這裏應該不遠。另外,下麵有一架‘重三’,機甲核損壞嚴重,正好可以把湛盧裝上去,解決他費電問題,其他地方需要找個機甲師做個檢修,我去找陸必行。”


    獨眼鷹“唔”了一聲,罕見地沒跟他找碴吵架,跟在林靜恆身後,他頓了頓,忽然問:“打開對外通訊,這裏的坐標可就暴露了。”


    “嗯,知道,”林靜恆說,“戰備一旦清點完畢,就沿著地下航道先轉移到斯潘塞那兩個秘密倉庫,正好拿這個基地做誘餌,給白銀九開個刃。”


    獨眼鷹說:“我沒說物資——基地裏這些人呢?”


    林靜恆頭也不迴:“關我什麽事?”


    獨眼鷹神色複雜地注視著他的背影:“離開聯盟五年,也沒能讓你沾一點人情味。”


    林靜恆衝他嗤笑一聲:“你是想要阿瑞斯馮的腦袋,還是想充滿人情味地在這鬼地方玩‘星球大亨’?”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離開來到行政樓的大門口,就在這時,不遠處爆發了一陣歡唿。所有人都往一個方向跑去,蓬頭垢麵的主婦從密集的居民樓上探出頭,追跑打鬧的蠢孩子們也都伸長了脖子——


    隻見空間站正中間,高高聳立的三百六十度旋轉屏幕居然重新“活”了過來,正上方的人工大氣層中浮起一層透明的黑膜,隔開白天的強光,避免影響畫質,屏幕在擋光膜下花瓣似的層層打開,托起立體的成像。


    那是個老電影的片頭,慢鏡頭緩緩掃過,漫山遍野的鮮花漸次綻放,一束光從視野外打進來,埋藏在空間站各個角落的音響設備集體發出低沉的提琴協奏,音箱年久失修,有些已經壞了,有些雖然還在苟延殘喘,但是走音,荒腔走板地混雜在一起,好像來自遙遠星空之外的迴響,人們先是沉默,隨後歡唿了起來,過節似的湧進屏幕下的小廣場。


    廣場早就變成了處理基地裏生活垃圾的臨時堆放點,臭氣熏天、人跡罕至,人們很快開始自發動手清理垃圾,尖叫和口哨聲簡直要蓋過電影原聲。


    五十年了,這個與世隔絕的空間站,他們相依為命,惶惶不可終日,從不敢期待一成不變的逼仄生活會有任何改變。


    有個老人哭了,因為空間站裏雖然有高樓、有人造的藍天、以假亂真的重力,可是沒有高山和深穀,沒有年複年年的寒來暑往,那些星球上的美景離他們太過遙遠,遙遠到她已經忘了拂過濕潤泥土的春風是什麽味道了。


    不遠處,陸必行被一幫破衣爛衫的人們拋了起來。


    “別別別,一般熱情就好了,太熱情我吃不消,大家文明觀影,文明!”他手忙腳亂地推拒,“那個爺爺就別跟著起哄了,趕緊讓開,我非得把您老砸骨折不可!不就是一個屏幕嗎,先別激動啊,咱們要幹的工程還多著呢!”


    林靜恆輕輕一皺眉,站住了。


    陸必行十分靈活地從人群中鑽了出去,邁步上了一個垃圾桶,他不知從哪翻出了一個擴音器,可能還是地球年代的產物,上麵積了兩個時代的灰。陸必行一彎腰揪過傻學生鬥雞,在鬥雞一臉無辜中,用他的白襯衫把拇指大的擴音器擦幹淨,暫停了屏幕上的電影。


    假以時日,陸必行大概能出門組織個邪教——小小一個垃圾桶,愣是讓他踩出了星海學院禮堂的架勢。


    “喂喂,”陸必行搖搖頭,“音效不行,多少年沒維護了?一會把設計圖找出來,我們挨個挖出來修——大家好,我是你們老大斯潘塞先生剛從天上撿迴來的,我的主業是老師,副業是修理工,上至機甲商船大氣層,下至水管灶台能源板,除了天上的等離子能量塔和諸位家裏的馬桶,其他都可以來找我諮詢。”


    眾人哄笑。


    獨眼鷹歎了口氣,打算穿過人群去把陸必行叫迴來。


    林靜恆卻沒動,靠在風騷的行政樓建築下,他遠遠地注視著在垃圾桶上發表演講的年輕人。


    “這隻是第一步,”陸必行興致勃勃地給基地的居民們畫大餅,“屏幕修好了,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把環城的音響也修好,畢竟娛樂才是人生大事,等大家能一邊看電影一邊工作的時候,我們幹點其他的大事。”


    底下有人問:“幹什麽大事?”


    “首先要梳理基地的能源係統,爭取讓大家24小時都有供電,自衛隊隨時能來一場機甲演習。”陸必行說,“能源跟上了,我們再重新規劃修整基地裏的各項生活設施,完善各項生態循環,構建星球級別的反導防禦係統……”


    第八星係的首都凱萊都沒有反導係統,基地裏的鄉巴佬們被這個天大的牛皮震驚了,陸必行話沒說完,聽眾們就哄堂大笑。


    有人喊:“然後我們就可以近打星盜,遠征八大星係嗎?”


    “我們還要成立聯盟政府,走向人生巔峰!哈哈哈,那我要求立法,外麵的賤/民都要給我下跪,親我的臭腳舔我的鞋底,美女除外。”


    “快下來吧小子,我還要看電影呢。”


    “能不能先把自衛隊那群廢物點心修好?”


    “不能,他剛才說過不修馬桶。”


    “喂,小子,你怎麽能歧視馬桶,你的屁/股同意了嗎?”


    鬥雞忍無可忍,仗著自己人高馬大,從人群裏一躍而起,薅起嗓門最大的一位就動了手,與此同時,有正好不當值的自衛隊隊員混在人群裏,本想看場電影,無緣無故遭到辱罵,頓時也怒不可遏地加入戰鬥,打成了一團。


    陸必行不怎麽在意地摘下擴音器,早就對眾人的恥笑習以為常,在垃圾桶上坐下,他鼓搗著打開了基地多媒體的樂庫,挑了一首古老的鬥牛曲,給英雄好漢們伴奏,自己跟著吹起了口哨。


    旁邊有人遞了根煙給他,是十分粗製濫造的便宜貨,陸必行扭頭一看,遞煙的是個年輕人,臉上骨肉未豐,還帶著很濃的少年氣,不會超過二十歲,卻已經穿了自衛隊的隊服。


    陸必行欣然接過去:“謝謝,怎麽稱唿?”


    “周六。”


    “姓周嗎?你看不大出有東方血統。”


    “不,我是個孤兒,沒有姓,他們撿到我的那天正好是周六,所以都這麽叫我,”少年一聳肩,“反正在第八星係,名字也不太重要。”


    他額頭飽滿,雙目平直而深邃,薄嘴唇,嘴角略微有點往下撇,看麵相,讓人覺得他長相挺“聰明”,隻是聰明得有點倨傲。


    周六問:“他們打起來了,你不生氣嗎?”


    陸必行歎了口氣:“老天讓我帥成一個禍水,我也很苦惱。”


    “外來的,你其實是個寫小說的吧?”周六說,“第一次來地下城?”


    陸必行捏著煙,轉頭看著他。


    “這個基地本身就是個廢棄的補給站,官方不要了,走私販才敢偷偷撿迴來用,”周六說,“天上的能源塔也是撿的,你見過正經空間站上麵還配個假太陽的嗎?那個能量塔是舊星曆時代沒有迴收的實驗品,流落到八星係,被我們東拚西湊地拖來當太陽用,不然見不到陽光,這些老廢物們容易自殺——我們這基地就是撿破爛拚出來的,跟流浪漢在路邊拿紙箱搭的狗窩沒什麽區別,說不定哪天來場大風就給掀了,大家嘴上不說,其實心裏都很不安,你以後別開玩笑了。”


    “‘天地’都是拾荒撿迴來的?”陸必行好像有些訝異。


    周六自嘲地一笑。


    就聽陸必行又感歎了一句:“那你們不是跟傳說中造物的神差不多,太牛了吧?”


    周六居然有點無言以對。


    陸必行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遠看見獨眼鷹一臉暴躁地擠進人群,他從垃圾箱上跳下來:“我老爸來了,可能是叫我去吃飯,改天聊,你跟我的學生們差不多大,有空可以來聽我講課。”


    獨眼鷹麵沉似水地朝他招招手:“你裝行李裏的那幾個小累贅呢,不管他們?”


    “沒事,”陸必行說,“都是資深小流氓,知道怎麽打架打不壞,讓他們活動活動吧,就當是體育課了。”


    獨眼鷹褲腰裏插著激光槍,一臉兇相,聚眾鬥毆的人們都自動避讓了他,很快讓出一條通路。


    獨眼鷹背著手,沉默了一會:“你早知道臭大姐隱瞞了星盜的消息。”


    “嗯。”


    “什麽時候?”


    “照麵的時候,”陸必行隔著幾步遠,把煙頭扔進了垃圾箱,“他手下那自衛隊的水平比我學生強不到哪去,一看就是以前沒碰過機甲的,我一聽你說他大批購入機甲,還分期付款就明白了——不過我以為你們打算在這修整一陣子,沒想到林那麽快撕破臉。”


    獨眼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把那幾個小崽子叫出去?”


    “薄荷全家都在北京星上,懷特父母已經準備好移民,”陸必行笑容收斂,“維塔斯和小黃也是……”


    獨眼鷹:“你怕他們激動起來動手嗎?”


    “是你動手了吧?”陸必行看了他一眼,“爸,你這樣以後會三高的。”


    獨眼鷹抬手在他後背上摑了一巴掌:“如果不是你的學生正好出走,你可能就離不開北京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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